
在人生裡,痛苦是如影随形的。天堂也是如影随形的。
片尾處,那滿眼的青山綠草中,有一抹巴士汽車的藍色。這是憂郁之色,也是希望之色。天堂就在眼前,隻要釋放了所有的痛苦,隻要不去尋求那觸手可及的死亡。
役所廣司飾演的巴士司機誠因肺病在逐漸走向死亡,在親友遠去的孤獨中,他仍堅強地活下去。如同一個父親,或者一個榜樣,他載着三個青年在大地山川、城市曠野中旅行。沒有教誨和啟示,巴士在任意穿行。生命在遊蕩中,漂泊中,旅行中延續着。麻木,痛苦,報複,空虛,這些經曆過慘劇,活在創傷中的人們,心靈慢慢地發生着變化。
這是一部很自我的影片,人們幾乎不與社會發生接觸。劫匪在報紙封蓋的巴士裡殺人。兄妹倆在與世隔絕的别墅裡度日。警察獨來獨往。工程機械在荒野裡運作着。巴士在了無人煙的村莊,深山,海邊,一站接一站地穿行着…
世界的風景不斷湧來又不斷消失,幾個孤獨的旅伴在夜深人靜時用敲擊車身确認彼此的存在。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工具,而隻是發洩情緒的載體,或者填補空虛的遊戲。在殺人者直樹錯過殺人,誠突然幹預時,他才終于爆發了。沉默的妹妹和枝,在最後才發出呼喚。語言,隻有在最緊要的關頭才被心靈釋放出來。這種内斂的自我封閉,一方面是受傷者拒絕溝通,缺乏溝通的心理表現,另一方面揭示了人與人難以溝通,無法溝通的社會的冷漠與荒謬。
靜靜地看着這部電影,就會被很多場景很多細節所打動。人物顯得渺小艱難,缺乏信任。世界是龐大無邊,荒蕪冷漠的。個體的孤獨與痛苦被這一反差深刻地表現出來。
在尋找自我中,在得過且過的生存中,絕望一直如影随形。數年前的一場慘劇,如同停擺的時間,将心靈定格在了那凝固的無聲的恐懼中。司機誠選擇逃離,兄妹倆選擇封閉,大學生秋彥選擇遺忘。
他們決定出發。
警察在問準備出發的誠:你們還回來嗎?
誠答:我們無處可去。
對孤獨絕望的心靈來說,世界就是一座監獄。
尋找自我之旅的出發點,選擇了劫持慘劇的事發處。空漠的廣場上,依然能聞到隐約的血腥。
在旅途上,秋彥用拍立得相機記錄着旅伴的表情。他是庸俗而空虛的。可相對于麻木的和枝與陰郁的直樹,他是陽光青年,仿佛就是兄妹倆未來本應的樣子。後來,這些庸俗的照片卻貼在了車窗上,成為一道溫馨的風景。
直樹在旅途中繼續着他的殺人行動。面對自己被擊碎的心靈,他用别人的鮮血來彌合。誠将血抹在他的臉上,騎車載着他在夜裡一圈一圈地兜風。在肺病發作和用力騎車造成的劇烈咳嗽中,他聲音嘶啞地告訴直樹,你可以體驗不到一切活着的美好,可以感覺不到自己依然活着,可以将生命踐踏得一文不值。但你應該保留生命,别讓死亡輕易地帶走它。
生命是你最後的本錢,輸掉它,就輸掉了一切。擁有它,也擁有了一切。
當大學生秋彥嘲笑直樹那不值一提的人生時,誠爆發了。他将秋彥趕下這輛尋找自我的巴士,他對秋彥說,直樹失去了一切,但是終有一天,他會找回丢失的一切的!他會在這個苦澀的人生中的某一刻,在這個荒涼的世界的某一處,看見美麗的風景,感受生命的真意。
這讓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的結尾。當已成為苦役犯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在春天的林場中遇見來看他的戀人索尼雅時。他忽然感到了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他跪在這個曾經堕落到底層的風塵女子腳邊,這個一直愛着他懷抱希望的生命的腳邊。他望着她,感到一種洶湧如潮的愛與悔恨。他終于發現了生活的美好,天堂的存在!而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兩個瘦小蒼白的年輕人在西伯利亞的春天裡,在遲來的愛情裡結束了心靈的折磨,開始了新的人生。
天堂不在思想裡,在生命裡,在希望裡。
同樣,在大觀峰的絕頂,女孩和枝将在海邊拾到的貝殼一一抛下,這些貝殼承載着她生命裡的人的名字,他們曾是決定她人生決定她一切的人。可如今,他們不過是她人生中的匆匆過客,她成為了自己的主人!她,找到了自我。司機誠吐出一口黯淡的血後,聽見了女孩嘹亮的呼喚。剝除了一切重負的女孩鮮活動人,剝除了一切灰暗的世界生機勃勃。一瞬間,生命有了質感,生活有了意義,天堂,被發現了。
所謂尋找自我,就是在希望驅使的人生旅途中,等候天堂的降臨。所謂天堂,也許就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地,一個真摯動人的微笑;一顆暗夜裡閃閃發光的星,一句撫平憂傷的關切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