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獨芒 載于中讀app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在抗日戰争的烽火當中,許多文化名人或離鄉避寇、四海流離,或吞聲忍辱、翹首貞元,或橫戈躍馬、擲筆從戎,而每每以郁勃慷慨之氣,寄諸詩詞。新文學之外,大量舊體詩詞的佳作,也在這一時期湧現。這些作品兼具曆史與藝術雙重價值,應當在現代文學史上有其一席之地。茲就閱覽所及,略作筆記若幹。本篇論蕭公權先生抗日時期詞作。
1937年中日戰争全面爆發,蕭公權先生一家被困北平,後來曆盡艱辛,間關萬裡,才得以遷至大後方的四川成都。在成都的最初幾個月中,為條件所困,蕭先生還不得不和家人分離,至1938年9月全家才得以在成都團聚。國事的危殆、流離的苦辛、與家人的離别種種萦繞心頭,“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他的詞作随之愈趨沉郁,在風格方面同南宋的詞人以及清代的朱彜尊等人極為神似。以下列舉數首,并加以簡要的分析。
在入蜀以後的作品中,有一些明顯具有悲觀主義的色彩,甚至置于王氏的《人間詞》中,也可以亂真。下面兩首便是例子:
浣溪沙 曾上危樓望眇冥。空城寂寂掩重扃。荒原蔓草接天青。 萬點燐光陰雨夜,随風明滅幻春星。人生此際為誰醒。 又一首 可惜當筵蠟炬紅。酒闌歌罷去匆匆。車聲人語晚城風。 回首高樓燈隐約,随人淡月影朦胧。凄涼情味有無中。
兩首詞刻畫出人生的孤寂和哀愁,而後一首以歡宴和酒闌人散後的蕭瑟對比,尤其令人産生出一種無常和幻滅之感。描述愁緒的詞,此一階段在蕭先生集中可說比比皆是。下面是其中的佳作之一:
齊天樂 一番零雨炎涼換,江村雁來時節。夢裡銅駝,愁邊鐵馬,相助秋心凄絕。涼飚暗咽。乍霜逼殘燈,焰青還滅。照影虛窗,伴人消瘦下弦月。 宵深尋夢更苦,夢來依舊是,人在天末。玉壘楓凋,金城柳老,千裡秋歸落葉。黃英又發。待傾淚如潮,溉将花熱。訴與芳叢,楚魂愁萬疊。
這首詞借描寫悲秋情緒,抒發更深層次的傷懷。上阕以炎涼乍換,雁過江村寫起,點出季節和代表性景物的同時,已經開始暗地營造一種冷冽悲涼的感情基調。而“銅駝”、“鐵馬”的意象,點明這種悲情的真實背景:對于承平歲月、故國故鄉的萦思和對于外寇入侵、戰火滿地的憂慮。“涼飚暗咽”一句,将對自身思想感情的描寫拉回到對眼前景物的描寫,而種種景物都在無形中添加作者心頭的凄涼。“宵深尋夢更苦”一句過片,由實景寫到夢境,又寫到夢醒後的愁緒。由“楓凋柳老”的意象,寫出彌漫于天地之間的飒飒秋涼,而作者的愁緒亦随之無窮無盡。這種情懷無處可以發洩,隻能面對秋菊一撒熱淚,這種孤寂顯然又加深了作者的哀愁,直至“魂愁萬疊”,令人不禁想起秦觀“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名句。雖然一傷秋,一傷春,而其感情的基調卻是一緻的。
蕭先生在四川時期,與他唱和的詩人、詞人甚多,他的作品也得到很多名家的評鑒。以下幾首,就是受到時人好評的精品,也可以作為他這一時期的代表:
踏莎行 辛巳寒食,郊行遇雨,歸寫此阕。覺風聲雨影猶在襟袖間也。 倦眼餘花,悭晴薄絮。東風乍送黃昏雨。花随流潦絮沾泥,韶光百六忙中去。 濕盡征衫,緩尋客路。舊襟痕漶香留住。歸來惟有鬓邊霜,風吹雨打還如故。(朱佩弦曰:秀雅可誦。)
随着先生在四川的生活漸趨安定,他的心情也顯然有所平複。初來蜀地時那種激烈的情緒,漸漸化為一種潛藏在平和表面之下的感傷。于是在他的詞作中,就出現了許多彌散着輕愁,但又并非極端悲慨的作品,上面的<踏莎行 辛巳寒食>便是其中一例。這首詞描述作者在寒食節的細雨中踏春歸來的情景,上阕用倒裝句法開頭,描寫殘春時節的餘花和飛絮,這種“殘缺的美”不由喚起讀者對時光一去不返的歎息。而此花此絮,又恰在黃昏時分遭遇細雨,“流潦沾泥”,終于随春俱盡,這無疑進一步加深了開頭的那種怅惘的情調。以“韶光百六忙中去”一句過渡,作者從描寫景物轉到自身,寫到在雨中被打濕的衣襟似乎同時保留了春花的芳香,但是空有餘香,而花已逝去;唯有頭上的白發,不管風吹雨打,依然如故。于是寫春的短暫,寫時間的流逝,最終都變成對生命有限性的喟歎。但這首詞始終保持“秀雅”的風格,也就是“哀而不傷”的格調,而沒有像前一階段的作品那樣一往不複,故而得到朱自清先生的贊許。
南歌子 午院閑扃戶,晴簾靜上鈎。春風特地送離愁。吹起墻東飛絮滿西樓。 社燕來無定,賓鴻去已休。錦江還助恨悠悠。滿載橋西花雨付東流。(鄭因百曰:深婉流麗,前後兩結,巧不傷纖。)
這又是一首描寫傷春情懷的作品。它的感情基調與上一首近似,而文字上又有自己的獨得之妙。它的上下兩阕各寫一個場景,兩者處于平行關系,在現實中并不交叉。上一阕描寫庭園之中春風吹動一天飛絮,觸動人的離情别緒。下阕開頭的“社燕”、“賓鴻”緊扣上阕中的“離愁”二字(二者都是可以傳遞訊息的飛鳥),而“來無定”、“去已休”不僅是實寫季節(秋去春來),也因為阻隔了傳信的信使,随之加深了“離愁”的情緒。“錦江還助恨悠悠”一句一筆蕩開,構思闊大。由此詞作又過渡到第二個場景,隻見錦江的江水滿載春日的落花而去,頗有李後主詞中“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意境,而“東流”二字,語出雙關,既是實寫,又暗含“付諸東流”的蕭瑟。全詞旨在描寫傷春、離愁,但完全通過詞中的意象加以表達,用筆含蓄。上下兩阕的場景在現實中分隔,但在文字、意象和感情上,兩阕互相呼應,有内在的聯系,構思極為巧妙。鄭骞先生贊為“深婉流麗,前後兩結,巧不傷纖”,的确是知音之語。
迷神引 錦水東流波不住。送卻好春無數。憑高倦客,循例需能賦。古今愁,風花恨,向誰訴。拍徧曲闌幹,吟思苦。題上薛濤箋,斷腸語。 到眼斜陽,勝景還如故。惜強登樓,非吾土。畫橋繡陌,落霞外,沉花雨。望蜀天低,巴山遠,隐寒霧。風緊咽橫潮,迷近渚。月淡沒重雲,暗平楚。(鄭因百曰:音律嚴整,意境深婉,所謂周情柳貌。)
這首詞又是自傷春寫起,用筆雅健,鄭骞先生贊為“周情柳貌”,我以為并有姜夔的風格。柳永的詞善于用較為淺顯的文字來生動地感情,周邦彥的詞善于營造場景來曲折地表現感情,而姜夔的詞風清麗高華,趣味最為醇正。這首詞雖有“題上薛濤箋,斷腸語”等麗句,但主旨還是在于“古今愁”。上阕開頭由流水寫起,先寫到時間的不可挽回,又寫到由此産生的憾恨。這種憾恨無處訴說,無可排遣,最終化為這篇詞作。下阕由時間轉向空間,首先化用《世說新語》中“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和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名句,曲折地反映此時此刻的心情,同時呼應上阕“憑高倦客,循例需能賦”一句,繼而實寫眼前的景物,以這種天低雲暗的意象,反襯和加深去國離鄉引起的酸澀。“意境深婉”,當之無愧。
在一股去國懷鄉的無名愁緒之中,蕭先生也能不時自我開解,展現出閑适的情調和曠達的胸懷。以下幾首詞,頗可以表現出他性格中爽朗而富于生活情趣的一面:
木蘭花慢 庚辰九日放歌 悲秋吾未拟,聊置酒,對西風。正平野煙開,晴光匝地,霜氣橫空。菊叢粹金照眼,向斜陽不作可憐紅。何用古台高會,清遊好在籬東。 飄蓬。身世亂離中。無暇歎途窮。算比拟淵明,才情遠遜,性傲差同。從容。異鄉半老,盡巴箋萬幅寫深衷。漫道浮生難遣,詩成月上簾栊。
按題目所雲,這首詞作于1940年農曆九月初九,即是重陽節。古人曆來有在這一天登高、賞菊、飲酒的風俗,曆代歌詠重陽的詩詞佳作亦是數不勝數。而這些詩篇所表現的感情,或者曠達豪邁,或者凄切深婉,差别很大。在這一首詞中,蕭先生用清健的筆調,在閑适中表達出樂觀的豪氣,全詞的基調與上面談到的幾首頗有不同。在詞的開端,蕭先生便開宗明義,表明這不是一首“悲秋”的哀詞,繼而用有力的筆觸,勾勒眼前的秋色,秋高氣爽的景緻令人胸懷為之一暢,豪氣頓生。接下來的幾句,先生把視線從遠景拉回到眼前怒放的菊叢,在菊花“粹金照眼”的燦爛當中,作者看到的是此花“向斜陽不作可憐紅”的骨鲠倔強之氣,而這顯然也是作者的自況。以下兩句表面為實寫作者自身的活動,暗中借用陶淵明采菊東籬的典故,表現出蕭先生不為外物所羁的情懷,也為下阕中與陶淵明的明比做了鋪墊。在下阕中,作者由寫景抒情轉向直接的抒懷,雖然感歎遭逢時亂,身似飄蓬,但自覺“無暇歎途窮”,而是有心步武前哲,效法陶淵明的傲骨和從容,并以詩詞消愁,借此度過有涯之生,幫助自己忘卻漂泊的煩憂。
少年遊 人生刻刻是芳時。何必待春期。玦月窺窗,玉梅飄硯,斑管自書詞。 殘冬欲盡翻相惜,此意老方知。催落梅花,催開桃杏,添了鬓邊絲。
這首詞的首句,也正是本文題目的出處。這本是蕭先生應答葉石荪教授的和作,共有四首,前有小序。這是第三首。在序言中,他描述創作時的情景,曾雲:“時玦月初升,輝流幾案,瓶梅靜落,硯楮生香,乍覺殊鄉殘歲亦有足令人留連者。” 在這幾首詞中,作者先從眼前寒冬的殘景寫起,繼而轉入對往昔的追憶,随之又回到現實之中,表現出一種随遇而安的閑适态度。這裡所引的一首,恰好最充分地表達了蕭先生的這種心态。開篇即雲“人生刻刻是芳時”,不必因為日月輪轉、春秋代序而苦惱感傷,即使在殘冬歲末,也一樣可以有“玦月窺窗,玉梅飄硯,斑管自書詞”這樣灑脫的生活樂趣。下阕意思更進一層,明言殘冬正有其可愛之處,為春光所不能及,因為春天的到來反而會使步入中年的作者感到歲月的流逝,反而不如殘冬讓人感到自由。這首詞展現出的心靈的甯靜和成熟,正反映出先生的精神世界。
江城子 玉蘭碧桃折枝共插一瓶,賦此以志清賞 蛾眉淡掃舊朝天。去塵寰。會羣仙。萬井揚州,回首隔非煙。攜手素娥瑤殿裡,淩倒景,望長安。 路逢姑射出神山。貌清妍。态嬌憨。一笑相招,欲訪武陵源。卻愛蕭齋春月好,同小駐,紙窗前。
蕭先生居蜀期間的詞作中,還有不少詠物詞,以上是其中的一首。這首詞從另一側面反映出他的生活情趣。以折花供于案頭,是傳統文人曆來喜愛的清賞。在這首詞中,他以拟人的筆法,分别寫出碧桃、玉蘭兩種花的清雅不俗,而讀者在欣賞這首詠花的詞作時,也同時體會了作者本人高潔的性情。同時,這首詞在化用前人作品方面,也十分純熟,不着痕迹。如上阕中詠碧桃,就化用了秦觀<望海潮>中“揚州萬井提封”和<虞美人>中“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的詞句和語義。
蕭公權先生出入周邦彥(美成)、姜夔(白石)、吳文英(夢窗)、史達祖 (梅溪) 、王沂孫 (碧山) 、張炎(玉田)諸家之間,融彙各家之長,又在詞作中注入身世家國之思,深刻地反映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在變亂的時代當中種種複雜的心态,進而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他的詞作(這也及于他的詩作)受到時人的推崇,固然是由于這些作品在藝術上的不凡成就,更是因為它們委婉而細膩地表達出與先生同一時代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心聲,進而引起廣泛的共鳴。正如朱自清先生在給蕭先生的書簡中所雲:“兄着眼甚高,超然物表,而哀婉之情亦自流露于字裡行間。此亦吾輩生今日者無可如何也。”總之,蕭先生的詞作,絕非單純的複古模仿,而可以說是借古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世說新語》雲:“阮籍胸中壘塊,故需酒澆之”;李贽 <雜說>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是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歎,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在蕭公權先生的寫作過程中,詞這一傳統文體長于抒情、善能動人的優點,恰與他的心境互相契合,進而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由此亦可說明,傳統詩詞等文體在現代社會并未完全喪失生命力,在表現現代人的生活經驗和思想感情方面,它們依然可以扮演重要而不可替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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