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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說改詩,杜甫賈島王安石,各有不同手段前言一、拟人與描寫二、真實與做作三、音律與詩意四、王安石改詩結束語

杜甫在《解悶》之七裡說過“新詩改罷自長吟”。即使杜甫、歐陽修、賈島這樣的大詩人,作出詩後,也會經常修改。是以咱們現代人作詩,更不必強求一蹴而就。

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修改篇中,專門講了幾種改詩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引用了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前集卷八:

《漫叟詩話》雲:“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雲:“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雲,‘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前集卷八)  

這首詩為杜甫名作《曲江對酒》: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晶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老大悲傷未拂衣。

《詩詞例話》中說,杜甫原詩用了拟人手法:‘桃花欲共楊花語’,但是後來改為了直接描寫:桃花細逐楊花落。

一般詠物詩,詩人都喜歡賦予景物以人格的精神,這樣更加生動。但是為什麼杜甫在這首詩中背道而馳呢?周振甫先生解釋道:

杜甫坐在長安的風景區曲江,對着酒,想到自己為人所棄,跟當權派合不來,在長安無事可做,心情懶散而無聊。是以老是坐在江頭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這樣寫,正襯出他空閑無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楊花語”,用拟人法,就同當時懶散無聊的心情不相适應了。

不過,我個人以為,這樣寫并非僅僅表示詩人的“空閑無聊”,而是眼中的落花正對應着詩人心中的失落和放棄。如果是桃花主動想要對楊花說話,就缺少了凋落的特點,與“懶朝真與世相違”,似乎有些沖突。

關鍵不在于是否拟人或者描寫,而在于“落”。

周振甫說改詩,杜甫賈島王安石,各有不同手段前言一、拟人與描寫二、真實與做作三、音律與詩意四、王安石改詩結束語
《東臯雜錄》雲:“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莺啭,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啭春鳥,塗窗行暮鴉。’以是知詩文不厭改也。”(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後集卷三十一)

黃庭堅《嘲小德》是一首五言律詩,颔聯改後是:學語啭春鳥 ,塗窗行暮鴉。

中年舉兒子,漫種老生涯。學語啭春鳥,塗窗行暮鴉。 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誇。解著潛夫論,不妨無外家。

周先生分析道,學語春莺啭,沒有問題。但是在窗戶上亂畫,反而如秋雁斜飛一樣整齊不太可能。秋雁斜,像是為了湊韻而不真實,是以就改為了塗鴉。

因為是律句,考慮平仄和押韻的問題,是以第二句改為:塗窗行暮鴉。下聯改了,上聯當然也要改:學語啭春鳥。

關于鄭谷一字師的故事,幾乎家喻戶曉:

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曰:“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三) 

不過,周振甫先生認為,齊己的原詩沒有必要改:

把“數枝開”改成“一枝開”來遷就“早”字,反而顯出做作的痕迹。事實上,一棵樹上的花在一夜中開放時,不會隻有一枝開的,改為一枝開,反而不真實。再說,不該為了遷就題目,把真實的描寫改得不真實。是以這兩句詩不必改。  

您以為呢?您喜歡一枝梅還是數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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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島的推敲,也是盡人皆知:

  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雲:“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又欲作“推”字,煉之未定。于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權京兆尹,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第三節,尚為手勢未已。俄為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遊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并辔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一)

關于推和敲,周先生從兩方面考慮,第一種音律:

從音節上說,敲字也較為響亮。

第二種,從推敲的人物來分析:

就這首詩看,敲的該是李凝幽居的門,這個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為僧,法名無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應該敲門,才和幽居相應。從音節上說,敲字也較為響亮。

這首詩的題目是《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賈島去朋友家裡,不能像回家那樣推門而入,是以要敲。

不過,韓愈聽到這兩句詩的時候,未必知道題目,他為什麼認為敲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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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似乎很喜歡給别人改詩:

“璧門金阙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将雲氣望蓬萊。”此劉貢父詩也,自館中出知曹州時作。舊雲“雲裡”,荊公改作“雲氣”。(《詩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詩話》)  

關于這首詩的改一字,《詩詞例話》中解釋:

劉攽既從朝廷貶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說在雲裡了,是以王安石要把它改為“雲氣”吧。改為“雲氣”,就是把望雲氣當作望蓬萊了,可能因為蜃氣也是雲氣,蜃氣裡有樓台城阙吧。

雲裡,原是地點狀語,被王安石改為了賓語。

王安石為王欽臣改詩:

 倒一字語乃健。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荊公見之,甚歎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雲:詩家語,如此乃健。《詩人玉屑》

關于這個故事,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詩家語》中提到過:

《詩人玉屑》卷六裡面提到王安石說的“詩家語”,就是說詩的用語有時和散文不一樣.......

但是,為什麼“如此乃健”,并沒有解釋。有人認為,罷更加響亮,另外文法結構的改變,更有詩句的獨特韻味。

王安石改自己的詩,最有名的是這一首:

王荊公絕句雲:“京口瓜州一水間①,鐘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複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洪邁《容齋續筆》卷八)

改為綠,周先生認為有兩個好處:

第一,“又綠”,比其他的字色彩鮮明。讀到“又綠”,在我們面前喚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較抽象,沒有這種作用。第二,用“又綠”喚起我們聯想。
周振甫說改詩,杜甫賈島王安石,各有不同手段前言一、拟人與描寫二、真實與做作三、音律與詩意四、王安石改詩結束語

修改,是詩詞創作過程中一個環節,而不是創作結束後的行為。當然,也有的詩,是在寫出之後很久才作了修改。

現在很多人追求出口成章,口占一絕。其實古人也未必每首都是揮筆而成的,也需要經過千錘百煉。

不過,也有人認為,詩詞越改越不如初,還不如不改。見仁見智吧。

@老街味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煙籠寒水月籠沙,詩中的互文與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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