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貴這輩子,可以說是一事無成。他年輕時吃喝嫖賭,敗光了祖宗留下來的産業。可不管他貧窮或是富有,他的妻子家珍從未有一句怨言。
小說裡,當年老的福貴回憶起家珍時,他說:“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麼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
逆來順受的家珍,習慣了隐忍。她曾有4次機會離開福貴,回到娘家重新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認準了福貴,就再無二心。

劇照
福貴年輕時是個十足的混蛋。他在經常不着家,在城裡吃喝玩樂。那時的他,眼裡已經沒有家人了。家珍的父親在城裡開米行,福貴每次路過米行,都要故意羞辱一下他老丈人。老人家被他氣得發抖,可是誰都拿他沒辦法。
家珍知道他在城裡都幹了什麼,但是她溫順慣了,隻會間接地提醒福貴。福貴明白家珍的苦心,可他的玩心太重,已經收不回來了。
有慶在家珍肚裡七八個月的時候,福貴迷上了賭錢。家珍挺着大肚子走了十幾裡路去城裡找他,當着賭錢的那些人的面,直接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哀求福貴,讓他趕緊回家。
福貴可不能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了面子,見家珍就是不肯回去,他對她拳打腳踢了起來。一直打到他自己覺得沒趣了,他抓了一把錢,讓人把家珍攆出去。
家珍用手捂着肚子,滿臉淚痕,披頭散發。她心裡一定苦極了。天已經黑了,她慢慢地扶着牆站起來,往家走。路過她父親的米行時,家珍哭了。
“我的女人抹着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牆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賬目。她站在那裡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這是小說裡最讓我難受的一段。家珍這麼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姐,懷着身孕被丈夫當衆打了一頓,那時候她肯定很想回娘家,跟自己的爹娘哭一哭。可是,她卻沒有回去。我想,她這樣做,一是還不舍得離開福貴,二是她不想讓爹娘擔心。
如果那時她推開父親的店門,不再回福貴家,那麼她以後就不用跟着福貴過苦日子了。可是她沒有,她孤身一人,踩着泥濘不平的路,回到了福貴的家。
家珍回去沒多久,福貴就把家業給輸光了。福貴他爹受不了這個打擊,不久也去世了。他死後第十天,家珍的父親帶着一幫人,敲鑼打鼓,擡着花轎,一到福貴家就問:“那個畜生呢?”
家珍的父親恨透了福貴,他告訴福貴,“當初是怎麼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麼接她回去”。福貴不敢說話,家珍也不敢反駁她爹。在她爹的催促下,她隻好收拾了包裹,看了福貴他們幾眼,就進了轎子。
家珍性子柔和,可她爹不是個吃虧的主兒。福貴以前太過于驕縱,家珍她爹對他簡直是忍無可忍。現在福貴落魄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跟着他這個混蛋受苦。
家珍被接走後兩個多月,就生了有慶。又過了半年,家珍帶着有慶,走了十幾裡路,回到了福貴家。他們那裡的風俗是,女人被娘家接走,得由娘家送回來。家珍獨自一人走了回來,可見她爹并不同意她回去。
那時,福貴已經是個地道地道的農民了。家珍回來後不久,就換下了漂亮的旗袍,穿上了粗布衣服,和福貴一起下地幹活。當日她被父親接走,并沒有反抗,可能她早就想好了,在娘家吃得好穿得暖,等平安生下孩子之後,再回來找福貴。
家珍帶着孩子回來之後,福貴開始真正地心疼起她了。
福貴的娘病了,福貴去城裡請郎中給他母親看病。可郎中沒請回家,福貴自己卻被拉壯丁的抓去了。家珍在家裡什麼也不知道。兩個月以後,福貴的娘走了。家珍自己拉扯着兩個孩子,艱難度日。差不多兩年之後,福貴死裡逃生地,從戰場上跑了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鳳霞已經成了個啞巴了。家珍看到福貴,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這個“傻”女人,明明娘家那麼有錢,她卻甘願守着這破屋子,等着他那一事無成的男人。兩年啊,一點福貴的消息也沒有,她就這麼等着他,從沒想過帶着孩子回娘家。
不到萬不得已,家珍是不願意回娘家的。鬧饑荒的時候,鳳霞挖到一個地瓜,王四欺負她是個啞巴,就污蔑她搶了他的地瓜。這事鬧得不小,可最後福貴家隻分到了三分之一個地瓜。
那時,家珍已經病了。她得了軟骨病,無藥可救,就是有藥能救,福貴也沒有錢買。為了家人能吃上口飯,家珍拄着樹枝,去挖野菜。“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倒地上,站起來時身體直打晃”。
鳳霞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就拄着拐棍去了娘家。她沒有告訴福貴她是去娘家要吃的,她也不讓人陪她一起去。到城裡十幾裡的路,家珍一去一回用了一天的時間。
她去的時候,福貴看着家珍,“她瘦得身上都沒肉了,原先繃起的衣服變得松松垮垮,在風裡蕩來蕩去”。就是這個病得不成樣子的女人,從娘家帶回了一小袋米。那時候,大米可是好東西,福貴家已經一兩個月沒嘗過米的味道了。
家珍知道她爹的日子也艱難,可是為了福貴和孩子,她隻能做個不孝的女兒了。鍋裡的米冒着香氣,家珍笑了,她說:“總算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的了。”可是,說着她就哭了。她想起了她爹,這米她爹自己都不舍得吃。
我記得餘華的小說《在細雨中呼喊》裡描寫過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她生孩子當天,還要給她的丈夫送飯。她在家一個人很艱難地生下了孩子。當她帶着飯去地裡的時候,他丈夫罵她送飯送晚了,她默默地說她生了。她丈夫隻是簡單地問了她是男孩還是女孩,連一句關心她的話都沒有。
後來,她丈夫總是前半夜在村裡的寡婦家住,後半夜再回到她的身邊。她看着他把家裡搬空了,那些搬走的東西都成了寡婦家的了。她隐忍久了,也反抗過。可是她從來不敢反抗她那無恥的丈夫。
如果福貴沒有幡然悔悟,那麼家珍也有可能成為這樣的悲劇人物。她忍受的太多了,從福貴吃喝嫖賭,到他賭博,再到他輸光家産,她卻沒有埋怨過福貴一句。
有的時候我讨厭她的這種善良和寬容,我覺得她這是拿着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在賭。她本有4次機會離開福貴,帶着孩子回娘家,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她從未那樣想過,哪怕是在福貴被抓去當壯丁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開。
我又想到了一部小說,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裡面的王葡萄也是個“癡情”的女人。老樸落魄的時候,她無怨無悔地陪他熬着。等他發達了之後,他回城娶了嬌美又年輕的妻子。後來,老樸又落魄了,妻子立馬抛棄了他。他又回到了村裡,葡萄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好。
再後來,老樸還是和他妻子在一起。他坐車走的那天,葡萄在蕩秋千,她心裡難受極了。可是她什麼也沒抱怨。
作家總是愛歌頌這樣癡情的傻女人。可她們癡情的背後,何嘗不是心酸與悲哀呢?
《活着》讀到後半部分,家珍臨死時說的一句話又戳中了我的淚點,她說:“這輩子也快過完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是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
什麼叫無怨無悔啊?也許這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