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體育書籍,是《疊戈·馬拉多納傳》,是我的國小同學老趙在1990年送我的。
老趙不隻是我的同學,還是我們足球隊的隊友。他是前鋒,我是守門員。我喜歡德國隊,我就喜歡那種嚴謹,精确的球風。我喜歡守門員舒馬赫和中場馬特烏斯。老趙個兒很高,後來長到了1米86。大街上開始到處有小青年染發的時候,他就染了一頭金發。他的踢法很像金色轟炸機克林斯曼,但他最愛馬拉多納。他提起馬拉多納的表情,是龇牙咧嘴,望洋興歎的:你知道馬拉多納有多厲害嗎?“多”字要拖的很長。

我是1986年開始看世界杯的。那年我9歲。當時的世界杯,不是每場都有在中央電視台的直播。我沒看過阿根廷對英格蘭的那場直播。我最深的印象,是半決賽上馬拉多納打比利時進的那個球。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穿紅色球衣,那麼多人就搶不下來他的球。決賽阿根廷對德國,德國所有人玩命逮他,鏟他,踹他,還是讓他傳出了兩個助攻,其中那個中場拉球,直傳給布魯查加的緻勝球最為著名。阿根廷赢了以後,我在黑白電視上看見看台上的漫天花雨,馬拉多納和隊友們的歌舞和狂歡,就像突然打開了新的世界。那時候的中國,是那麼内斂靜寂。大家都穿藍制服,偶爾有人穿咔叽布的,就顯得很時髦。人們根據制服上兜裡的鋼筆多少,來判斷一個人的級别和文化。我從來不能想象,體育是那樣的,你可以那樣呐喊,那樣哭。我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踢球的。
但我還是喜歡德國隊。1990年來了。那屆德國隊陣容最鼎盛。直到今天,我仍然能給你報出1990年世界杯德國隊首發的每一個人。我跟老趙說:德國隊今年肯定冠軍。他不同意。他仍相信那支顯然已經老邁的阿根廷和身體狀況早不能和4年前相比的馬拉多納。
開門第一戰,阿根廷就輸給了喀麥隆,還傷了主力門将蓬皮多,換上來一個年輕的,叫戈耶切亞。阿根廷已經沒法像4年前那樣奔跑了,那時候他們簡直就像草原上的烈馬。1990年的阿根廷,腳步沉重,改打防守反擊。9個人防守,馬拉多納在中場徘徊,前面放着一把尖刀,風之子卡尼吉亞。我說:“就這?”老趙說:“就這,你好好看看,别不信馬拉多納。”
30年後,關于1990年世界杯留在我頭腦裡的印象,仍然全是馬拉多納。八分之一決賽,他的那腳斜傳,卡尼吉亞單刀轟破塔法雷爾的十指關。有個經典的畫面,看台上一個穿黃色球衣的巴西姑娘,咬着指甲哭泣,就是那場。半決賽,馬拉多納挑進禁區,卡尼吉亞頭球後蹭,打破了意大利守門員曾加那屆杯賽不失球的紀錄。最後的決賽,阿根廷再戰德國。離比賽結束還有5分鐘,沃勒爾在禁區裡摔倒,裁判給了點球。布雷默罰進這一分。馬拉多納在領獎台上像孩子一般哭泣,拒絕和國際足聯主席阿維蘭熱握手。這是馬拉多納又一次讓我震撼。阿維蘭熱是誰?用咱們的話說,是上司啊。大上司。上司跟你握手,你不跟他握?
哇,這就是馬拉多納。我跟老趙說,馬拉多納太牛逼了。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他的天才,技術還是性格。老趙忿忿不平:要不是裁判,你那德國隊能赢?
我知道的絕大多數馬拉多納的故事,都是在老趙給我的書裡——現在仍在我家的書架上,書頁已完全泛黃,以及,聽老趙告訴我的。老趙家境極其優渥,不愛學習,中國革命曆史他都背不下來,但他能清晰的講出阿根廷和英格蘭馬島戰争的故事。他寫過一篇作文,說馬拉多納是阿根廷的神,因為阿根廷人民生活困苦,水深火熱,馬拉多納讓阿根廷人民感到自豪,為國争光,在世界杯上打倒列強,振興阿根廷,阿根廷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老趙再未那樣喜歡上過别人。後20年,有時世界杯我們還一起看球,有人說起,誰誰怎樣?厲害嗎?他就擺擺手:跟馬拉多納差的遠。
我們國小畢業之後,沒上同一所中學。但每年夏天,我們還是把原來球隊的那幫隊友集中起來,去踢北京市百隊杯足球賽。我們不屬于哪所學校,就按社會名額報名參加。老趙是天生的召集人,他總能跑東跑西,把所有人都找到,訓練,比賽,吃飯,全都是他招呼。我們每年都踢百隊杯,一直踢到18歲高中畢業。他高中上了西城的學校,有一回叫我偷偷去,幫他們學校踢過比賽。再後來,上大學了,各奔東西。但每年假期回來,還是老趙召集,唱歌,吃飯,趕上世界杯,一起看。老趙還是那句話:都比馬拉多納差的遠。
畢業了,就見的太少了。我畢業那幾年,經常在美國出差。老趙開始做基金,後來開車行了,給我換了一輛車。後來都結婚了,聚的更越來越少。我和我們另外兩個發小老曾和老張生意上有往來,後來出了問題,散夥了,那就更難聚了。
有一年,我們全家飛三亞。在飛機上,旁邊有一對老人家,帶着一個三歲上下的小男孩兒。老爺子看見我,就過來問:你是楊毅吧?我以為老爺子是球迷,說我是啊。老爺子說:“你不記得我了吧?我是老趙的嶽父,婚禮的時候咱們見過。你看,那是他兒子。”我仔細看,眉眼裡果然是他少年時的模樣。
然後,今年6月,有一個下午,我正在家,突然接到了老張的微信:老趙走了。前一天晚上,腦溢血。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
老曾的媳婦跟我媳婦說,那天下班,在地庫裡,她發現老曾的車停在那兒,老曾一個人坐在車裡哭。
追悼會,遺體告别。因為疫情,限制隻有30人入内。家裡的親戚,也不能都進去。我跟老曾他們說:咱們别去了。老趙的爸媽,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到今天都記得,小時候踢球,他爸媽來給我們加油的樣子。如果看見咱們哥兒幾個,心裡更難受了。
回到昨天早上,我是早晨6點半起來,準備送閨女上學,坐在馬桶上看新聞,才看見馬拉多納去世的。我點開微網誌,刷下來,發現所有發微網誌的朋友,都是40歲以上的中年男人。40歲,也許是真正經曆過,目睹過,愛上過馬拉多納的年齡下限。我們這個圈裡,有一個經紀人,江湖綽号叫五人兒。我昨天才知道,這個“五人兒”不是五仁月餅的“五仁兒”,而是連過五人的“五人兒”。我回望這幾年,不光是天煞犯界的2020,我去過多少場追悼會了,告别了多少師長和朋友。這讓我不得不審視和提醒自己,人生此時,注定要面對越來越多的離别。不知哪天,不知何時,流星一閃,年華已逝,青春曆曆,過眼風塵。
老趙沒了之後,我們活着的一直也沒再聚。想起老趙,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今天我想說一句:老趙,馬拉多納也上你那邊去了,你看他踢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