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球時報
【環球時報-環球網報道 記者 範淩志 王雯雯 何卓謙 殷皓】刺目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土黃的“刀片山”上,剛到九月,山下的河流已是冰冷刺骨,對于徒步探險家來說,天山南麓中段的自然風貌無疑極具吸引力。但在烏魯木齊市警察局天山區公安分局西河街派出所民警迪裡夏提·木他裡甫和他的戰友看來,這裡有着别樣的意義。
六年前,還是一名特警的迪裡夏提和戰友曾在這裡與拜城“9·18”暴恐襲擊案的暴恐分子進行過殊死較量。
近日,《環球時報》記者随當年參與處置的公安幹警重返這場反恐鬥争的現場,并采訪犧牲烈士的家人,試圖還原那次艱辛而壯烈的反恐行動,紀念為了新疆的安甯付出鮮血和生命的英雄。當年參與處置幹警談起那段經曆仍然情緒激動:“經曆了生死,才發現原來呼吸都是一種幸福。”“在必須要亮劍的時候,我們新疆警察都是能打勝仗的!”
圍捕暴恐分子,為何要動員上萬名幹部群衆
從阿克蘇地區拜城縣驅車向西北方向行進,大約一個小時後便駛入天山南麓中段的山區,随着手機信号從5g降到2g直到“無服務”,窗外景色回歸洪荒時代的面目。這裡的山植被不多,且看上去像是被刀切過,當地人形象地稱之為“刀片山”。再往群山深處走,一條河緩緩地“迎”了出來,6年前發生暴恐案的煤礦就坐落在附近。2015年9月18日深夜,一夥暴恐分子沖入煤礦,瘋狂砍殺無辜群衆,并伏擊出警的公安民警,造成多人傷亡,猖狂的暴徒可能當時并未想到,懲罰将在接下來的近兩個月中陸續降臨……。
圖:天山南麓中段地貌(範淩志 攝)
自治區組織公安、武警和上萬名當地各族幹部群衆在1300多平方公裡山區範圍内開展圍捕,從9月18日案發,到當年11月12日對暴恐分子完成清剿,前後共曆時56天。
“圍捕暴恐分子,為什麼要動用這麼多警力和群衆?為何耗時這麼久?”這些問題,或許親臨現場才能真正了解。《環球時報》記者所乘的車輛在山中行駛與其說是“颠簸”,不如用“勉強維持不翻車”來形容,盡管紮緊安全帶,但腦袋仍多次被車頂和車窗磕到。司機說,當年這些“路”根本無法行車,必須要徒步或者騎馬才能進山。
更讓人絕望的是,“刀片山”的峭壁遠看幾乎一模一樣,走近才能發現,這些山體上有無數自然形成的洞穴、石縫,或被灌木遮擋,或站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到。時任阿克蘇地區警察局特警支隊特警,全程參與圍捕行動并身負重傷的迪裡夏提·木他裡甫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在陡峭的山體上,當地牧民甚至可以手插到口袋裡面,像羚羊一樣輕松‘跳’着走山路。因為放牧時需要一直盯着羊,他們的視力也很好,他們看到的東西,我們可能需要拿望遠鏡看。”
“牧民放牧不是一兩天就能回來的,是以他們會在山裡修一些補給點,晚上把羊收攏到一塊,自己也有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這些地方被稱為‘羊圈’。”迪裡夏提說,“羊圈”的具體位置外人很難發現,暴恐分子很多都熟悉當地情況,知道‘羊圈’在哪,“再加上暴恐案發生後,很多牧民從山裡出來,牲畜可能都沒來得及趕下來,是以初期暴徒是有可能得到補給的。”
在上千平方公裡的山區搜尋一小撮熟悉地形的暴恐分子,難度可想而知。迪裡夏提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案件發生時他正在柯坪縣執行任務,約兩天後抵達拜城山區參與處置,“我們徒步往山裡走,做了兩鍋抓飯、準備了幾袋馕和水用馬馱着,正在上山的時候,一匹馬從我前面的峭壁摔下去了。”
迪裡夏提的戰友、現在是阿克蘇地區刑偵支隊民警的張偉也參與了那場圍捕,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由于對地形不了解,起初的搜尋頭緒很少,隻能憑一些痕迹比如屁股坐過的印、“羊圈”的位置等來判斷暴徒大緻的逃竄方向。是以,熟悉當地情況的牧民參與圍捕,對幹警來說是極大的幫助。艾力·依不拉音就是當時參與圍捕的牧民之一,在接受《環球時報》采訪時,艾力回憶起當時父親對他說的話:“我腿腳不好,參加圍捕也是拖後腿,但你必須要替我去!把暴徒剿滅,鄉親們才能過安生日子。”
艱難的搜尋中,你死我活的遭遇戰随時可能發生。迪裡夏提清楚地記着,在他剛剛進山時,與從前方下來的一批戰友擦肩而過,“他們擡着兩個擔架,其中一個是我同一支隊的羅天勇,一個是拜城縣警察局的肖克雲,他們都犧牲了。”說到這裡,迪裡夏提眼圈紅了,他說,盡管心裡已經清楚,但自己還是不願掀開戰友臉上蓋着的布,似乎這個動作才是讓噩耗成為事實的關鍵。公開資訊顯示,肖克雲烈士生前是拜城縣警察局特警大隊副大隊長,而羅天勇烈士犧牲時隻有23歲。
走進烈士“買局長”的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竟然是合成的
巨大溫差、雨雪冰雹,迪裡夏提回憶,當時他和戰友在一處點位一蹲就是七八天,持續的山地搜尋不斷消耗着幹警的體力。終于,在20多天後,一位英雄的出現極大改善了搜捕進入瓶頸的局面,他就是時任阿克蘇地區警察局黨委委員、副局長的買買提江·托乎尼亞孜,戰友們心中的“買局長”。
“買局長當時是外調組的,偵查能力非常強,他把自己喬裝成當地牧民的模樣,通過走訪來找線索,并前去實地摸排。”張偉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公開資訊顯示,當年10月13日,買局長在走訪中得知在一處斷崖下有兩個山洞,他判斷暴恐分子極有可能藏匿其中。為了不打草驚蛇,買局長主動向前線指揮部請纓,帶領4名民警和4名牧民進入可疑區域搜尋,然而在搜尋過程中,幾個牧民和隊伍走散并被暴徒劫持,心系走失牧民的買局長一路找到暴徒藏匿的洞口,勸暴恐分子投降,但瘋狂的暴徒要把牧民們都殺掉。
“你們不是要找警察嗎?我就是警察!群衆是無辜的,你們要殺就殺我,放了他們!”買局長吼出的這句話,至今仍在當地一遍遍被人提起。迪裡夏提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他後來曾到過買局長犧牲的現場:“買局長在犧牲前曾飽受暴徒的折磨,石頭、地上都有買局長的血……。”
铮铮鐵骨的反恐鬥士,生活中是怎樣的人?9月20日,《環球時報》記者一行來到買局長家裡探望,買局長的妻子和大女兒凱迪日耶·買買提江在家。房子被打理得明亮、考究、一塵不染,這讓記者沉重的心情稍稍感到慰藉,因為這說明她們已在堅強地擺脫噩夢。牆上的一張全家福讓記者很感興趣,但凱迪日耶告訴記者,這張照片其實是合成的,“爸爸走之前工作忙,很少在家,犧牲後才意識到,這麼多年家裡竟然沒有一張全家福。”
圖:買局長家唯一的全家福還是合成的。(何卓謙 攝)
如今,凱迪日耶也已是一名警察,在阿克蘇地區警察局工作。在她印象中,父親是個很嚴厲的人,喜歡皺眉頭,小時候她和妹妹犯錯,經常被罰站軍姿,“但我知道他愛我們,晚上爸爸回家晚,我們都睡了,他經常悄悄親一下我的額頭,我可以隐隐約約感覺到。”
“2015年的10月19日是個星期一,我記得很清楚。”凱迪日耶回憶起那個噩夢般的日子,“下午四點左右,我和我媽兩個人同時在機關接到電話,電話裡讓我趕緊回趟家,到家後看到我爸的幾個同僚,他們臉色就已經不對勁了,應該是考慮了很久該怎麼開口。那一天我們一直在哭,天塌了。”
見到父親遺體的凱迪日耶摸了摸父親的腿,“像石頭一樣硬”,她怎麼也無法了解為什麼天下會有那麼殘忍的人,更無法将眼前的人與一個多月前出門的父親聯系在一起,那是9月15日,她隻記得他出門前簡單說了句“我要出差了。”
“奶奶至今不知道父親是被暴徒殘忍殺害的,我們隻告訴她,父親是騎馬摔下來犧牲的。”凱迪日耶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馬上又到中秋,每到逢年過節,就會特别想父親。她說,這些年組織上對家裡也特别關照,“每個節假日機關都會過來看望媽媽和奶奶,去年妹妹腿受傷住院,媽媽身體也不是很好,機關每天都派一位民警幫着照料,一直到妹妹出院。”
圖:凱迪日耶手機桌面是父親露出難得的笑容,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換。(何卓謙 攝)
在被問到為何要當一名警察時,凱迪日耶說,父親去世後,她心裡“一直有一把火在燒”,“特别想在反恐鬥争中貢獻自己的力量。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挑戰,我也會像父親一樣勇敢站出來。當初還挺怨他,後來我想通了,爸爸雖然無法照顧我們這個小家,但他是去做了大家的英雄。”
峭壁上的圍殲:買局長用生命指明了搜尋方向
“可以說,買局長犧牲是這次大搜捕的一個轉折點,買局長用生命給我們指明了搜尋方向。”迪裡夏提說,從那之後,圍捕就以買局長犧牲的地方為圓心輻射開投放警力,“我們特警抽出40個人,分成兩組,每天對重點區域進行搜尋。”
約十天後,一場激烈的圍剿發生了。根據公開報道,前一天,當地牧民在一處陡峭山坡處發現數雙晾曬的球鞋,并馬上向山對面搜捕的人員甩衣報警。迪裡夏提當時正在機場備勤,很快,他和戰友被直升機投放到發現暴恐分子的地方。
六年後的今天,《環球時報》記者來到這個暴恐分子藏身之地時發現,這裡是一塊高約十餘米的巨石平行豎在峭壁外,形成的一個“夾層”空間,如果從山下觀察,很難從土黃的山體上發現這塊巨石的存在。當時十餘名暴恐分子就縮在巨石腳下的死角内。
圖:2015年10月28日處置行動中,暴恐分子藏匿點,從垂直方向看,很難發現此地“暗藏玄機”(範淩志 攝)
圖:2015年10月28日處置行動中,暴恐分子藏匿的山體“夾層”(何卓謙 攝)
“我們在外面任何角度都看不到裡面,因為巨石上方與山體存在一定角度,甚至從山上面也不行。”迪裡夏提說,當時他被配置設定到距離暴恐分子藏身角落最近的一個缺口處,翻過缺口就可以到達藏匿點,“白天一些暴徒負隅頑抗,一沖出來就被我們擊斃,剩下的幾個人就縮在裡邊不出來了。考慮到他們手中有槍,而且前期已經有幹警犧牲,我們決定打‘消耗戰’待機一舉殲滅。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先向裡邊扔爆震彈、催淚彈等戰術性武器,多方向對暴恐分子進行圍殲。”《環球時報》記者獲悉,當天藏在這裡的13名暴恐分子隻是一部分,另一夥暴恐分子則按照與同夥的約定繼續向深山逃竄。
最後一戰!負傷幹警回憶中彈感受:眼前的天空就像拉黑幕一樣慢慢合上
就像很多部電影的最後都會迎來正義與邪惡的對決,11月12日,一組陳舊足迹在山區某處被發現,迪裡夏提與另外四名戰友按照訓示,從山頂向下一字排開,并對看不到的區域進行指向性的點射,突然,迪裡夏提中槍了。他倒地的瞬間也被拍攝了下來,并在此前播出的新疆系列反恐紀錄片中出現。
“電影裡中槍者通常會大叫一聲倒地,實際上不是這樣的。”迪裡夏提掀開上衣,左上臂和肋部長長的手術疤痕觸目驚心,他對《環球時報》記者描述起自己中槍的感覺:“當時就感覺震了一下,我倒地不是因為被擊倒,而是應激自我保護的戰術動作。我的戰友也陸續朝後倒地并進行還擊。緊接着,我眼前的天空就像拉黑幕一樣慢慢合上,什麼也聽不到,當時就休克了。”
圖:迪裡夏提向記者展示他身上的傷疤(何卓謙 攝)
“旁邊的戰友都以為我已經犧牲了,大概有10來分鐘,我突然一口氣上來,又坐起來了。繼續朝對面開槍。”迪裡夏提說,這時候一個戰友爬到自己旁邊,他側過身,感覺口渴得厲害,“那是因為失血過多了,因為能感到背後肩胛骨的出彈傷口有柱狀的血噴出來,戰友給我塞了一口雪,再往後,我變得很瞌睡,沒有任何痛感了。就跟戰友說‘我可能出不去了,你就讓我睡吧……’。戰友用聲音沖着對講機嘶吼‘他快不行了,快來救他!’”接下來,山上的公安、武警集中對暴徒藏匿點掃射進行火力壓制,才把迪裡夏提營救上直升飛機。
36個小時後,迪裡夏提蘇醒過來時才知道,子彈擊穿了他的左臂和左胸,打斷他3根肋骨,一根肋骨插進左肺,子彈距離心髒隻有3厘米。而那次戰鬥,也徹底将拜城“9·18”案暴恐團夥剿滅,除1人投降自首外,其餘28名暴徒被全部殲滅。公開資訊顯示,此次暴恐案件發生和處置過程中,共有11名各族無辜群衆死亡、18人受傷,3名民警、2名協警犧牲。
六年後,帶着《環球時報》記者重走那場慘烈的圍捕的現場,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有不同的反應:阿克蘇地區警察局治安支隊支隊長齊疆說,每次走進這片山裡,心裡都很難受,因為想起了買局長和那些犧牲的戰友;牧民艾力不太習慣面對記者的鏡頭,似乎仍心有餘悸;而迪裡夏提則感慨“經曆了生死,才發現原來呼吸都是一種幸福。”
采訪回來的路上,窗外的景色從荒蕪單調慢慢變得生機勃勃,迪裡夏提的心情也從沉重變得輕松,這位曾榮立1次個人一等功、1次個人二等功、1次個人三等功的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範很樂意跟記者分享和家人的幸福點滴,也對自己從小的警察夢得以實作感到滿意:“無論是特警、刑警還是交警,隻要穿着這身警服,那就意味着奉獻。尤其是在新疆,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去扛的話,可能我們的後代就無法享受真正的穩定祥和,在必須要亮劍的時候,我們新疆警察都是能打勝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