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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白土地》第三部 第八章 淚灑天壇公園
一
第二天早晨,天空落雪了,起初是棉絮般的小雪花,後來變成鵝毛大的雪片,樓房、平房、街道密密實實鋪上一層銀毯。
糖廠還是沒有人來。
前面等待着我們的是什麼,依然不得而知。
傍晚時分,我的腸胃抽搐得厲害,由于胃痛而蜷起身子,快挺不住了。人在饑餓中求生的本能那麼強烈,我爬起身,去廁所友善一下,不知不覺間走出旅店。寒氣變得更凜冽了,暴風雪撲面而來,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壓下來,落在地上鋪得很厚,腳下咯吱咯吱響着,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低頭躲避着雪花。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隻想靠走路來取暖,潛意識卻循着飯店飄出的香味走去(母親領我到胡同口的小吃店吃過炒餅),怎麼也阻止不住自己走進飯店的大門。
飯店裡熱烘烘的,白霧般的熱氣撲面而來,幾個客人坐在桌旁吃着炒餅,兩個女服務員胳膊肘拄在櫃台前聊天。我裝作來暖和暖和,不會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敢往裡頭走,以免人家以為是要飯花子攆我出去。我搓着手,輕輕跺着腳,内心裡譴責自己不該來,雙腳卻不肯挪動地方。我看着别人大口小口地吃東西,牙齒不覺間咬起指尖,仿佛也嚼起噴香的炒餅,忘記周圍的存在。盡管人餓得快要發瘋,還保持着一絲自尊不伸手要飯,我想等顧客吃剩下撿點兒盤底,哪怕吃上一口壓壓饑餓也好。
有一位小夥子吃得差不多了,還剩下兩三口,推開盤子,掏出火柴摳着牙縫喊服務員結賬。我跨上一步,恨不能一口吞下,遲疑着掃了一眼周圍,沒有誰注意一個孩子的舉動,大可不必擔心有誰搶走即将到口的美食。可是我錯了,一位戴紅袖章的服務員十分勤快,順手收走了盤筷。我感到一種揪心的難受,吞着口水轉向别處,因為我的羞恥心,我的難為情,到口的食物失去了!不過我又盯住一位老太太的盤子,她剩得更多,有三分之一,旁邊還有半碗雞蛋湯。老太太起身自己去服務台結賬了,我大喜過望,搶在服務員之前走過去坐在盤子前,心咚咚跳着拿起筷子。有一個大高個兒,肩披海軍藍大衣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對面,正用探詢的眼光打量着我。顧不得許多了,我怕服務員收拾桌子,端起盤子貪婪地扒拉着炒餅。這一刻幸福極了,咽進肚裡的食物香美無比,勝過山珍海味。遺憾的是太少,沒吃幾口露出盤底,肚子裡反倒餓得更加厲害,吃掉最後一絲肉屑仍覺意猶未盡。
我不敢擡眼看對面探詢的目光,端過那半碗雞蛋湯,一氣喝個底朝天。
從那時起,我真正懂得了什麼叫饑餓,學會在飯店撿盤子的技巧,并把“光榮傳統”保持到今天,即使我現在完全有财力請朋友下飯店,仍然習慣于表演這個保留節目。我打心眼裡厭惡那些揮霍擺闊的人,要一桌子美味佳肴,沒動幾筷子一走了之。每每遇到這種場合,一定堂而皇之撿過盤子盡情享受。朋友們知道我有這個“光榮傳統”,是窮酸文人一絕,碰到對面有人剩菜,沒等我蠢蠢欲動便用盤子扣上推開,讓我可望不可及,美其名曰:“怕傳染上疾病。”我當即譏諷朋友們“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對他們的“衛生習慣”嗤之以鼻。
肯定我的狼吞虎咽引起注意,中年男人主動操着南方口音搭腔了:
“小家夥,餓壞了吧?”
我沒擡頭,一陣緊張,不知道怎樣說,也經受不住這樣的目光,怕他看到“烏眼青”,認為我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
“你爸爸呢?”
說起來傷心難受,好比重新撥燃冷卻的灰燼,我不願提往事,盯着碗裡的一絲雞蛋青,琢磨着伸出舌頭舔一口。
“我問你哪,小家夥。”他加重語氣重複,“你爸爸呢?”
世上确有這樣敏感的熱心腸人,一眼就能看出别人有什麼難過的事需要幫助,因為一種本能的信任,我不能不回答了:
“死啦。”
“媽媽呢?”
“在旅店躺着呢。”
“聽你口音是外地的吧,幹什麼來了?”
“看病。”
“多長時間沒吃東西?”
“兩天。”
中年人歎口氣,兩手按着椅子要站起來,目光變柔和了,轉身向服務員要來三份肉絲炒餅,将兩份推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腦袋:“吃吧,小家夥,我也有你這麼大的孩子!”
一股暖流蓦地湧遍周身,我慢慢擡起頭,開不了一下口,說不出一句話,怎麼也無法表達感激的心情。淚水早已漲滿眼眶,模糊了眼睛,像山泉一樣無聲地洶湧,流成兩道細細的溪流。我想把眼淚收住擦幹,新的淚水又奪眶而出,順着兩頰往下流,打濕面頰又流進嘴裡,把胸前的衣襟都濕透了。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十年,我依然忘不了那個風雪夜,那個小飯店,那兩份炒餅。母親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這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陌生的好心人。我終生忘不了他━━一個采購員模樣的叔叔,他教我學會善良,學會同情!
我沒舍得吃,我還有躺在旅店的母親,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連聲謝謝都沒來得及向叔叔說,将兩個盤子折在一起,垂下眼睛端起盤子就往回跑。路燈昏暗地亮着,街道上空無一人,我冒着鵝毛大雪跑過胡同,既沒感覺到風,也沒感覺到雪,一雙手緊緊将盤子抱在胸前,怕寒風吹涼了炒餅。“媽,快吃。”我跑進房間搖醒母親,将炒餅放在床頭桌上。她坐起身子瞅着炒餅,問:
“哪兒來的?”
“你就趁熱吃吧。”我滿不在乎地催促。
“我問你哪來的錢?”母親厲聲道。
“我沒錢。”
“你偷的?”
“不是。”
“要的?”
我低下腦袋,知道這樣做不對,感到丢人,怎麼會這樣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撿盤子,這比要飯還可悲。
“送回去,”母親轉過臉去,幾乎跌倒在床上。“媽怎麼教育你的,餓死也不能拿人家的東西,真給我丢人!”
“我餓得受不了啦,想去撿點兒剩飯。”我一直低着頭,喉頭發堵,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一個叔叔說,他也有我這麼大的孩子,給的。”
“真的?”
“我要撒謊,你打好了。”
母親全身一震,回過頭來,端起盤子,夾起炒餅往我嘴裡塞。
“你也吃,媽。”
“這麼說,媽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
我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再沒說什麼。
母親強作笑顔,眼裡噙滿了淚水,用請求原諒的目光望着我,吃起幾天以來的第一頓熱乎飯。我吃兩口母親吃一口,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我們娘倆一邊吃,一邊品味着人生的苦澀,好像咽進很硬的東西又咽不下似的,任淚水順着臉頰撲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