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種田也能打勝仗——大器老成的大戰略家趙充國(15)</h1>
<h1>江湖閑樂生</h1>
西漢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春,原本在青海湖一帶放牧的西羌各部進入金城郡,欲與西域的匈奴勢力聯合,發動叛亂,奪取金城與河西地區,年近八旬的國寶級老将、後将軍趙充國臨危受命,率強弩将軍許延壽、破羌将軍辛武賢,領兵六萬,前往金城郡以西的河湟谷地(今青海省東部)屯田養兵,恩威并重,分化瓦解,終于平定了西羌之亂,遂凱旋而歸,長安在望,忽有一老友名浩星賜者前來相迎。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歡喜,趙充國乃設宴招待,酒至半酣,浩星賜似欲言又止,趙充國乃屏去從人,問其究竟,浩星賜言道:“此次平羌之戰,将軍功莫大焉,朝廷必有封賞。然而另外兩位将軍雖平叛政策與将軍相忤,但将軍不可不加以留意。強弩将軍許延壽,乃恭哀許皇後叔父,深受陛下信任;破羌将軍辛武賢,亦是骁勇宿将,父兄子侄皆為軍中将校,故今朝上大臣,均說由強弩破羌二将,出擊諸羌,斬獲甚多,羌乃敗亡。惟二三識者,早知羌人勢窮,不戰可服。今将軍班師入觐,何不順水推舟,歸功于此二将。如此二将必感激将軍,朝堂皆大歡喜,豈不大善!”
看看,這浩星賜多通為官之道:把功勞全都讓給主戰派和皇帝親信,一則可表謙恭,二則可表皇帝用人英明。這皇帝開心,許家和辛家也念你的好,你趙家必可安保富貴,榮寵無盡。多好多和諧啊,否則的話,這叫自招君忌臣妒,以失明哲保身之計,危矣!
其實趙充國為官數十載,這些個道理他能不懂嗎?許延壽是外戚,依西漢舊制遲早要進入重号将軍之列,如今借機給他說兩句好話隻不過把此事提前而已;而那辛武賢本是隴西狄道(今甘肅臨洮)人,不但是趙充國的舊部,也是他的老鄉(趙充國乃隴西上邽人),提攜門生鄉黨乃人之常情,何樂而不為呢?然而,趙充國卻偏偏不講人情不願這麼做,因為這是原則問題,原則問題不能通融,也不能和諧。

趙充國道:“吾年既老,爵位已極,豈可因避嫌于一時之功,而欺明主哉!兵勢,國之大事,當為後世之法。老臣不以餘命一為陛下明言兵之利弊,一旦猝死,誰當複為明主言之者?”
趙充國老的快死了,爵位也到了頂點,封無所封,他沒啥好誇功的,也沒必要拉幫結派求升官發财。但是,辛、許二人不顧大局、隻剿不撫的軍事政策明明是錯誤的,錯誤的東西怎麼能助長呢?如果現在把功勞都推給他們,讓皇帝給他們加官進爵,那麼後世必将如此效法。這對國家豈不是大大的隐患?是以趙充國堅決不能這麼做。
浩星賜見趙充國明知危險,竟仍死不悔改,自找倒黴,不由又疾聲勸道:“将軍雖不惜餘命,豈不惜子嗣之前程、乃至安危乎?”趙充國是無所謂,但他的兒子中郎将趙卬正在仕途的關鍵時刻,老子為兒子鋪路、積累人脈,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然而趙充國卻長笑一聲道:“充國父子無功德,然深受漢恩,而位列将,爵通侯,常願肝腦塗地。今若一報于國家,臣進不求名,退不避罪,雖蒙斧钺湯镬、父子死别,誠甘樂之也。願公勿複再言!”
有人身陷險境,是因為不自知,而趙充國明知奇險,卻甘堕其中。傻子,這是個真正的大傻子,浩星賜乃連聲長歎,告辭離去。
于是,趙充國将西北軍情與自己的意見如實上報給了漢宣帝,漢宣帝表示認可,遂罷去許、辛二人将軍之位,毫無官爵封賞,許延壽繼續做他的侍中與樂成侯,辛武賢則回去繼續當酒泉太守,封侯那是想也别想了。要說許延壽這人也算老實厚道,他并沒有忌恨趙充國,況且幾年後他還是順順當當的做了車騎将軍大司馬,秉持國政;但辛武賢就不一樣了,大漢承平已久,好不容易能有次立功封侯的機會,就被趙充國給攪黃了,他能淡定得了?于是,仇怨在辛武賢的心中一點一點長大,扭曲着向上瘋竄,找到機會就要噴薄而出:你個老不死的趙充國,你等着瞧,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有的人以天下為己任,有的人以己任為天下,這就是境界問題。
過了一段時間,朝廷決定選派一位新的護羌校尉去鎮撫羌人,漢宣帝于是下诏,要五府共推護羌校尉人選。
所謂五府,即當時漢朝政府最高五大軍政機構。分别為:丞相府、禦史大夫府、車騎将軍府、前将軍府、以及後将軍府。
前四府很快推選出了他們中意的人選,這個人就是辛武賢的小弟,辛湯。算是給失落的辛武賢一點安慰、一點補償。
然而,如此皆大歡喜之事,讨厭的趙充國又跳出來壞人家好事了。
當時,趙充國正舊病複發,卧床不起,缺席了五府的讨論,漢宣帝便想着幹脆别勞煩老将軍了,遂直接任命辛湯為護羌校尉,同時将符節也交給了他,命他立刻準備啟程。
不過,趙充國畢竟是功勳卓著的老國寶,也是朝廷中最熟悉西羌情形的人。是以事後,宣帝又派了個人到病床邊通知一下趙充國,這其實也就是走走過場表表尊重,其他四府都同意了,趙充國沒有理由提出異議。就算提出異議,那也是少數服從多數,不頂用。
哪知趙充國一聽到辛湯二字,頓時掙紮着從床上跳了下來,強撐病體,伏案疾書,上書堅決反對。
趙充國說,護羌校尉的首要職責是通過羁縻羌人,撫綏羌人,培養羌人的信賴和好感,以維持西北邊境的和平與穩定。可辛湯經常酗酒,而且一喝醉就喜歡鬧事,這種品性怎可讓他來做封疆大吏安撫蠻夷?你們實在要選辛家人也可以,那就選辛湯的哥哥辛臨衆吧,此人去年曾為校尉一同平羌,後又受朝廷之命拊循衆羌,效果甚著。趙充國對他的行事作風還算滿意。
劉詢一看連趙充國生病了都不肯安生,這說明老趙真急了。得,那就讓辛臨衆去護羌吧!反正辛湯和他是親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誰去還不是一樣!
辛湯無奈,隻得把符節轉交給哥哥辛臨衆。辛臨衆見自己奪了小弟的官位,心中怪不好意思的,但皇命難違,無奈也隻得領兵出發。
誰成想天公不作美,辛臨衆一到青海就碰上了特大寒潮天氣,那辛臨衆身體本就不夠好,結果一折騰立刻病倒在床,啥也幹不了了。
結果沒辦法,宣帝最後隻能再派辛湯去做護羌校尉。趙充國趕緊又上書表示反對,這次卻反對無效,因為朝廷不想再折騰了,還是依原議派辛湯吧,這就是天意啊!
然而事實證明趙充國是對的。辛湯到任後,果然經常酗酒發瘋,羞辱西羌領袖,羌人失望透頂,最後竟再度反叛。朝廷不得不再次派兵将其平定。
不得不佩服趙充國,老姜神算,每言必中,看人那叫一個準。
與此同時,身在酒泉落寞駐防的辛武賢都快氣死了。趙充國這麼幾次三番跟我老辛家對着幹,一路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這可真是憋屈透了。這老家夥,都老成這樣了,怎麼還不去死呢?
不久,長安又傳來消息,說趙充國的病好了,且每天依舊上朝言事,看來還遠沒有要死的迹象。
辛武賢歇斯底裡的死命揉搓着山羊胡子想:這老家夥還真能活,而且還越活越精神的來氣人。這怎麼辦,怎樣才能搞死他呢?
辛武賢想了半天,最終發現趙充國身為國寶,威望甚著;且又為官清廉,坐在少府肥缺上好幾十年竟從來不A錢受賄,沒有任何把柄可抓;簡直就是個無縫的蛋,蒼蠅也不叮不進去啊!
正在頭疼,辛武賢忽然想起一事,立刻歡喜的跳了起來,大呼:“吾有計矣!此事一發,趙充國老兒,我看你得意到幾時!”
原來,辛武賢見趙充國無懈可擊,便準備朝他兒子趙卬下手了。趙卬有個很大的把柄在他手裡。
原來,當年霍氏集團覆滅,牽連被誅者數十家。一時間,長安震動,群臣恐懼,惶惶然不可終日。尤其是霍光的忠實政治盟友兼孫女親家車騎将軍張安世,宣帝劉詢早就想趁此機會拿他開刀了,正此時,趙充國獨自入宮求見,向宣帝力保張安世,極言其忠謹,并勸宣帝大赦天下,不要将事态進一步擴大。
宣帝最終接受了趙充國的建議,張安世等人得以保命善終。這件事是宮廷最高機密,趙充國一直守口如瓶,除了曾對兒子趙卬說起過外,從來沒有将其告訴過任何人。
可是後來平羌一役中,趙卬和辛武賢一起去打羌人,兩人關系不錯,便經常一起喝酒。有次趙卬喝醉了酒後失言,竟将這條宮廷最高機密不小心透露給了辛武賢。
事後,辛武賢向趙卬承諾,自己絕不會把這件事傳出去。不過現在,為了報複那讨厭的趙充國,辛武賢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信用這玩意兒,值幾個錢,先一解心頭之恨再說。
趙充國,你讓我兄弟三人不舒服,我就讓你父子二人不舒服!出來官場上混,總有一天要還的,你應該有這個覺悟吧!
閑樂生曰:“以功名為心,貪軍旅之寄,此自将帥習氣,雖古來賢卿大夫廉頗、李廣之屬,亦未有能知止自斂也,況其下者如辛武賢乎?隻是武賢竟是以而生嫉賢妒能害人之心,這便是小人肚腸,極端無恥。”
于是辛武賢立刻上書,告發趙卬洩露中樞機密。不久,趙卬被捕下獄,又被廷尉查出當年曾擅自闖入趙充國幕府找營軍司馬,亂屯田之計,兩罪并罰,罪莫大焉。趙卬難忍屈辱,又憤恨辛武賢無恥小人,結果竟拔劍刎頸,自斷送了卿卿性命。
這世上最大的痛苦,除了幼年喪父母,莫過于晚年喪子女。辛武賢聞得如此好消息,開心的笑飛了:哈哈趙充國,叫你牛,你牛啊,沒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趙卬年紀輕輕就當上中郎将,是趙充國最有出息的一個兒子,也是趙家未來的希望。但是現在,一切都完了,國家失去了一位将才,趙充國失去了一個心愛的兒子,趙家則徹底失去了未來的希望。如此結局,讓趙家群情洶洶,都要去找辛武賢評評理,再找機會報複回去。天水趙氏乃戰國末年代王趙嘉的後人,身兼燕趙慷慨悲歌之血性與隴西人之豪爽憨厚,他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
圖:趙氏天水堂
然而,老将軍趙充國卻強忍心中巨大悲恸,毅然喝止了大家。
辛家可以公報私仇,但趙家不可以。因為如果趙充國這麼做了,那就證明他之前提出的屯田戰略不是為了國家,而是在跟辛武賢争功鬥氣。無奈,為了帝國的戰略方向,趙充國隻能以實際行動證明,趙家與辛家隻有政見不合,而絕無私人之怨。兒子死了,那就死了吧,這是趙家為此必須做出的犧牲,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辛武賢見趙充國對自己的報複毫無反應,心中既是快活,又不免有些無趣:老趙果然老了,如此怕事,當真膽小如鼠!算了,既然如此,我辛武賢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以後做人小心點,不要再得罪本大人,知道嗎?
有一種人生平就愛做兩件事:你成功了,他妒嫉你;你失敗了,他笑話你。
然而,辛趙兩家的仇怨并沒有就此終結,漢成帝建始三年(公元前30年),辛武賢之孫不知何故竟當街殺死趙家某人。成帝大怒,乃将此人正法,同時将其父名将辛慶忌由執金吾(中尉之更名)貶為酒泉太守。
這兩家的仇怨,竟然在三十年後還未平息,誠可歎也!
再數十年後,至漢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辛氏因卷入到外戚權力争鬥中,竟被人告發說其宗族“侵陵百姓,威行州郡。”最終辛氏十餘名高官皆被誅殺。由此可見天理昭彰,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