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杜甫《丁香》，晚堕蘭麝中，休懷粉身念，是什麼意思？
“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豔。
深栽小齋後，庶近幽人占。晚堕蘭麝中，休懷粉身念。”唐 杜甫《丁香》
開花的丁香花孤立在綠色上。Blossoming lilac isolated on green.
晚春又是丁香花開的季節。丁香樹非常可愛，因為丁香花是長在樹梢的，有紫有白，團團簇簇，近看才發現每朵花未來時都像一個個可愛的釘子榔頭，這也不準确。古代的人在金屬木頭扣子大量使用前，是用布本身柔軟韌力，交叉打成結狀，以固定衣服的連接配接，那丁香花可愛的花頭像一個個密集的小結，天然十字型，是以丁香沒有開時，叫做丁香結。
一樹丁香，含苞未放時最美，那何止百結，是千結，萬結。那是誰家女子的祈福和心願？願意和情郎千恩萬誓，永結同心？又似人心情不展，等待能破除憂愁的春風。
丁香為唐朝人熟知，最初不是這新鮮的丁香花，而是用作藥材香料的丁香。因為藥材丁香顔色深褐，樣子雖然醜，但氣味芬芳可以除口臭。是以自漢朝起，多半是嶺南和西域進貢的成品。因為樣子像雞舌，尖細，而叫做雞舌香。
漢朝的時候，尚書大臣奏事，要口含雞舌香以去除口氣。漢恒帝時，大臣刁存年老口臭，皇帝賞了他雞舌香。據說曹操也送過諸葛亮雞舌香五斤。可見雞舌香的稀少和名貴。大抵他們未必都見過真正的丁香樹，因為這種樹是熱帶亞熱帶樹種，溫度低很難成活。
春天的花。開花木本植物夏枯草。宏觀視圖淺粉色花頭。柔和焦點，淺深度Spring flowers.
是以當時大多數人，口裡可能含着雞舍香，未必看見過丁香花。
杜甫看見丁香也許在中年之前，但是欣賞種植丁香卻是中年之後。
54歲的杜甫，回到了浣花溪草堂，之前他雖然建了草堂，但在家的時間也有限，因為這隻是家人落腳的地方，他本人還要外出做幕僚，以擔負重要的家用。但是工作也不穩定，最後還是和家人一起經營草堂，在這裡種蔬菜，種植果木改善生活。他才真正有心情順帶中了丁香。
因為四川地氣豐腴，總有熱帶亞熱帶奇特的花木，比如長安洛陽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丁香，在這裡蓬勃生長，開出了嬌美的花朵。這是杜甫自己在草堂種的丁香，晚春時節長出了絢爛美麗的花枝。他難得閑适的心情，慢慢觀察欣賞這丁香。
“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
丁香花開的時候枝條柔韌，累累的花朵，壓低枝條，仿佛有不勝之美，那朵朵花結有開有束，别有一種整中有亂，最可愛的是，樹枝簡直要垂到地面了，但是卻又托起花團。
“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豔。”
這是杜甫近距離觀察丁香花，那葉片上帶着茸茸的細毛，這是丁香葉的特征。
那麼他看到的是什麼顔色的丁香花呢？許多人的概念中丁香是紫色的，但是丁香不止紫色還有白色。因為唐朝尚紫，是以肯定杜甫這一棵或者數棵丁香樹，是白花丁香。
杜甫的丁香可能樹苗較小，又可能剛到花期，是以花團不是很多，但是那白色的花已經足夠清雅。
“深栽小齋後，庶近幽人占。”
我種在我的書房後面，這綠葉白花，幽深靜美，像魏晉時代那些白衣不塵的高人。
這是丁香花帶給杜甫的情懷和意向美，因為丁香花白，且有十字結，是不是像滿腹才華的高人，自有一種不言的飽滿和幽氣。
幽人通常代指屈原或者這一類愛國卻沒辦法施展懷抱的人。寫到這裡，杜甫大約想到的是自己吧。然而他忽然一個轉折。
“晚堕蘭麝中，休懷粉身念。”
晚上綻開的丁香花，香氣如蘭似麝，你能夠真的像隐士一樣保全自己嗎？
這句詩千百年來很難解讀。因為實在是多義。
第一，丁香姿态清美，常人很難在當時看到美麗的丁香，但是丁香也就是雞舌香，那是聞名海内，且又與豔事相關。比如前代武則天時代，傳聞宋之問想得到武則天的重視，但是武則天都不親近他，他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有人說，你有口臭。宋之問馬上每天含着丁香上班，渴望得到武則天的垂顧。
如此高潔的丁香最終堕落成一種趨炎附勢的工具，這是花為香累吧。
杜甫是說丁香花不免紅塵荼毒的遭遇嗎？
第二，丁香如此形态清美，卻香氣濃烈如蘭麝，是說丁香不應該空谷自守，懷着甯死不出山的清高念頭？
第三，還是覺得丁香如此嬌美纖柔，完全要依賴人們如何對待它，跟幽人相處能夠一世清白，隻要在紅塵打滾，就難以自全？
杜甫自己親手種植的丁香，他自然會有一番獨特的愛惜。他大抵也是真的感到，那市面上用作口舌香料的丁香，它的花樹原本如此清幽出塵，它不該是那些風流道具啊！
或者像屈原像他一樣的心有憂患的人，空有高潔，空有志向，裹挾時代亂世的狂潮裡，并沒有辦法完整表達自己，會有種種誤會流言，永遠不被人知道本心本意吧。就算是死，那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和高岸。那麼他先活着吧。
實際上杜甫的價值不是他生前就顯示出來的，他生前貧困，憂患，颠沛，并沒有多少真正的知己，完全靠他自己的内心撐着理想和作為。他的生平相對平凡，他不是數一數二的高官，他無法影響曆史的程序，他為理想奔波同時為生存颠沛，他沒有高人一等，他雖然憂患愛國卻也沒有像屈原一樣自殺。
杜甫是在他死後被追為詩聖的，因為也隻能隔着時光去了解他，去感受他，他才相對完整和立體。好在時光和歲月成就了他的清白和高岸，他個屈原齊名。
回到這首丁香花，我分明感受到他對丁香的喜愛，和無力于世事的辯解。但這才是真實地活着的杜甫，有着複雜的感情和對未來的不确定性。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