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4年,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因發表《哲學通信》遭到巴黎高等法院的通緝,他隻得避居于小城西雷,住在女友夏特萊夫人家裡。夫人是一個奇女子,喜歡閱讀各類科學書籍,但她很厭惡曆史,覺得讀曆史書毫無用處,隻是無聊時的消遣而已。夫人的批評意見很尖銳,她說:知道埃伊爾繼承瑞典國王哈坎的王位、知道奧斯曼是埃托魯爾的兒子,這些知識對于我這個現代法國女子有什麼要緊的呢?
這種批評确實很到位,我們也不禁要反問自己——知道秦始皇的性格是否殘暴、蜀後主的智力是否低下、明武宗的統治是否暴戾,這與我這個現代的市井小民有何幹系呢?《資治通鑒》裡的帝皇将相、王侯世家、功臣謀士早就變成了千年枯骨,了解他們的事迹與性格,對于我的銀行存款又有何意義呢?嘲笑嶽飛、翻案秦桧、吹捧魏忠賢、貶低史可法,這些行為又與我的利益有何相幹?——曆史學是否是無用之學?讀曆史書究竟有沒有用處?

為了勸說夏特萊夫人重視曆史,伏爾泰寫作了《風俗論》
<h1>關于曆史問題的争議是否有意義?</h1>
牛頓與惠更斯的争論,推動光學的發展;亞當斯密與重商主義的争論,有助于自由貿易與國民經濟;培根與經院哲學的論戰,也促進了思想的解放。這種因争論而帶來的進步,在曆史領域中卻很少看得到。
曆史學家們之間的筆墨官司更多是口舌之争:關于晉元帝的生父、明成祖的生母、孝莊後的下嫁、雍正帝的暴亡都曾引發不小的争論,但這些争論對曆史學的發展似乎并沒有多大意義。時至今日,它們依然懸而未決,而且恐怕在千百年後也是如此。曆史的真相恐怕永無揭穿之日,可這種真相對于我們來說又有何用處呢?除了滿足專家學者的好奇心、曆史愛好者的八卦欲外,對于國家的治理、個人的學識又有何助益呢?當兩個人為這種曆史懸案争得面紅耳赤、寫文章進行口誅筆伐時,明智的旁觀者心裡會暗念道:看呐,這些書呆子們又要引經據典來講廢話了!
曆史就像個大法院,每一個曆史人物都曾受到自己時代的判決,他們在活着的時候或者收獲榮譽、或者受到懲處,随着時間的流逝,所有人都會化為成枯骨。李林甫和秦桧生前倍享尊榮、得以壽終,逃過了應有的責罰,這是時代的過錯,而且是不可彌補的過錯。後人不思以史為鑒,澄明當代的政治,反而要在對死者的剖棺戮屍中尋求快感——怎麼,你真以為遲來的正義還算正義嗎?秦始皇隋炀帝未曾與你謀面,你也不曾眼見其人、耳聞其聲,他們的治政得失已由陳勝李密的起義來回應了,翻不翻案,對已經覆滅的王朝又有何影響呢?曆史上的每個人物都應由自己的時代來宣判,後人對着一堆枯骨翻案又有何意義!
曆史領域被太多這種無謂的争論所充斥,導緻人們的認知能力隻停留在表象層次,沒有深入去發掘内在的東西,是以曆史看上去才那麼的不實用。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史書一般無人問津,而曆史小說卻暢銷無比——曆史變成了純粹的消遣讀物。
<h1>曆史是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迹</h1>
伏爾泰告訴夏特萊夫人,學曆史并非毫無用處,你之是以覺得它無用,那是因為你學習的方法不正确。史學家們在著史時,總是要追求翔實,他們把一切可信的材料全部收攬入其中,編成一本卷轶浩繁的史典,以供後人查閱。讀者研究曆史時,如果沒有站在總聯系的高度去看,而是跟着作者的步伐,意欲讀盡這部由無數材料堆積而成的史籍,那麼他就隻會執着于曆史的細枝末節,而沒有看到整個大趨勢。
史書就像字典一樣,編者總是希望内容豐富而完備,讀者則隻查閱有價值的資訊。如果一個人捧起一本字典,然後從A到Z,每個字按嚴格的順序來閱讀,那麼這是一個多麼死闆的蠢材啊——他不知道應該舍棄那些生僻字,多了解常用的内容,到最後他即使認懂了許多文字,卻讀不懂由這些文字湊起來的文章。學曆史也是如此,如果我們拿起《漢書》,從本紀到列傳,一篇又一篇機械的讀,到最後也就知道這些傳主,而不了解整個西漢史。
有些人讀曆史隻看到了人物的性格、事件的經過和個人的遭遇,卻怎麼也讀不出生産的發展、朝代的興衰、風俗的更替以及精神的變異——他們沒有透過雜亂無章的事件去認識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迹。是以,在他們看來,曆史幾乎是停滞的,在各個時代之間沒有發展和進步,有的隻是治亂興廢的重複。他們不知道現在是由過去發展而來的,是以曆史在他們的面前也就顯得陌生而無用。是以,伏爾泰說:
“史書中那些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細節,就像一支軍隊的行李辎重,是個累贅。人的腦子很小,如果雍塞着細枝末節就會使智力衰退。是以論事必須從大處着眼,細枝末節則應由寫編年史的人彙集在辭典中,以備需要時查考。”
在我們看來,秦始皇的父親是否是呂不韋、元順帝是否是瀛國公的兒子,這都屬于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它們絲毫沒有影響秦國掃定天下和元朝滅亡的曆史大勢,執着于這些問題的争論是學不到東西的。
“法蘭西思想之王”—伏爾泰
<h1>伏爾泰認為曆史書應發揮思想啟蒙的作用</h1>
承認曆史是上升發展的而不是停滞與輪回,這是伏爾泰曆史觀的一大特點。同時,他是一名啟蒙思想家,是以特别關注人類精神的發展曆程。
在伏爾泰眼中,人類社會的發展史意味着人的精神從愚昧走向了理性、從宗教迷信走向了啟蒙進步。他批評普芬道夫的曆史書隻是一堆材料堆積和故事奇聞,在裡面我們讀不到國家的兵力變化、人口增減、民族融合、法律變更、風俗移易以及國民财富的增長。這種史書隻有人物和事件,卻沒有人類文明。
在野蠻無知而又專制的中世紀,曆史書本應給人們提供一面鏡子,讓他們重新去發現古希臘與羅馬的輝煌藝術、先進科技以及開明政治,發揮啟蒙的作用。然而人們在史書裡除了帝王的豐功偉績、貴族的權謀傾軋和後宮的勾心鬥角之外,什麼也看不到。曆史愛好者們崇拜帝王的功績、學習貴族的權謀、模仿後宮的争鬥,卻沒認清自己卑賤可憐的社會地位與不平等的現實,他們熱衷于學習上層人物的陋習,自己卻一天比一天愚昧、一年比一年敗壞。
除了史料以外,曆史書應發揮其思想啟蒙的作用,讓讀者知道什麼是愚昧,什麼又是理性。要啟蒙他們去追求進步與發展,用自己的理性來獨立思考問題,而不是做古人的應聲蟲,拙劣的模仿先人的事迹,從曆史中繼承爾虞我詐的陋習。伏爾泰說:
“我正是本着這種精神來寫《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律、藝術、風尚是我的主要研究對象。細微的史實隻有在它引起重大事件時才納入叙述中。”
史實收錄在作為“詞典”的史書中就行了,我們研究曆史時不應該在拘泥于這些細枝末節,而是要發掘曆史發展的軌迹,用以服務當下。在曆史學領域中,應少一些清談客,多一些啟蒙者。
<h1>伏爾泰論中國的曆史學</h1>
在《風俗論》中無不流露出作者對中國史學的贊賞,伏爾泰認為中國的史學家嚴謹認真,尊重制實,追求準确無誤。他說:
“其他民族虛構寓意神話,而中國人則手中拿着毛筆和測天儀寫他們的曆史,其樸實無華,在亞洲其他地方尚無先例。”
在基督徒虛構大洪水、大火災等故事時,司馬遷的《史記》卻将女蝸補天、後羿射日等寓意神話全部排除在外了,中國人沒有自負的去虛構地球的變遷年代,而是如實記載下可靠的東西。在《史記》中甚至沒有追溯到伏羲與神農,司馬遷寫道“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這說明他知道在黃帝之前還有神農氏,但他卻以黃帝為開端,他說:“餘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因為黃帝之前的譜系與年代都遺失無考了,是以才不去上溯到神農,這是太史公的嚴謹之處。對于這種務實的精神,伏爾泰是十分尊重的,他說:
“中國的史書沒有上溯到人類需要有人欺騙他們、以便駕馭他們的那種野蠻時代。其他民族的史書從世界的起源開始......全都上溯到萬物的起源、宇宙的形成。這種狂妄性,中國人一點也沒有。他們的史書僅僅是有史時期的曆史。”
中國人的科學算不上進步,但倫理學卻發展得很成熟。在中國,很少出現政教合一的政權,中國的史書不宣揚愚昧,而是要收納治國理政的經驗、典章制度的傳承、人文風俗的變遷以及古今人物的德行。伏爾泰盛贊《尚書》,認為裡面沒有任何神迹與預言,也不記載政治詐術。《尚書》裡有作為曆法的《堯典》,還有介紹地理的《禹貢》,都是抵制愚昧的篇章。
在古人看來,“史”是僅次于“道”的學問,呂祖謙将史學求實的精神作為自己的思想體系,顧炎武則從史書中提煉出天下郡國的全貌,分析了中國的輿地、山川、賦役、屯墾、水利、漕運、财計等問題,用來幫助治國理政。史學的求實精神為“内聖之道”,經世緻用的功夫則為“外王之術”,這是執着于細枝末節的人無法了解的。
讀史不僅有益于我,也有益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