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4月26日,嶽嶽的媽媽帶着他第一次找到我。那時他8歲,我31歲。
初次見嶽嶽時,我正跟着黎曉新教授專攻葡萄膜炎。嶽嶽在一年前被診斷為白血病,接受了臍帶血幹細胞移植手術,術後眼睛發生了病變,這次來是因為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給他做了初步檢查,發現他的眼睛裡混濁一片,根本看不見眼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都搞不清楚,更别提治療了。
嶽嶽一家是山西陽泉人,他的爸爸是長途客車司機,早出晚歸,靠着微薄的收入支撐一家人的生活。他的媽媽是農民,自從嶽嶽被确診為白血病後就放棄了農活兒,全職陪他看病。一家人原本清貧但幸福的生活被嶽嶽突發的疾病完全打亂了,從他被确診為白血病那天起,嶽嶽的父母就陷入一種希望與絕望不斷循環的折磨中。
嶽嶽的媽媽告訴我,這一年,他們母子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看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本來做完臍帶血手術後家裡人稍稍緩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噩夢接連襲來。
嶽嶽的媽媽那時還不到40歲,但整個人面容憔悴、頭發淩亂、身體瘦弱,顯得特别蒼老。這一年中,她經曆了太多的痛苦,流過太多的眼淚,她語氣平靜地問我:“大夫,你就實話告訴我,還能治嗎?”
這樣的問題,我每天都要回答很多次,我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對患者來說意味着什麼。我安慰她:“我會盡全力保住你兒子的眼睛,你千萬别放棄。”
嶽嶽的媽媽眼神裡閃出一絲光,激動得直向我道謝。那時的我剛剛成為副教授和副主任醫師,正躊躇滿志;再者,我之是以選擇專攻葡萄膜炎,也是希望能挑戰一些複雜的病例,讓自己的工作更有價值。想到我可能是她最後的希望,我在内心暗暗發誓,一定要治好嶽嶽!
嶽嶽特别乖,也特别勇敢,雖然他看不到我,但我能從他的表情中感受到那種求生的力量。我帶他進手術室抽取眼内液準備做詳細檢查。我問他:“待會兒叔叔要往你的眼睛裡紮針,會有些疼,你忍得住嗎?”他特别懂事地點了點頭,但牽着我的手攥得緊緊的。
一個8歲的孩子,往往打個疫苗都會哭叫,但嶽嶽在整個過程中硬是一聲沒吭。看着他,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
一個月後,嶽嶽的病因終于找到了,是非感染性的發炎,用過局部激素後他恢複了視力。嶽嶽的媽媽激動得泣不成聲。她告訴我,這一年中,她哭過很多回,早已習慣了大夫搖搖頭讓她回去的場景。
病因雖已找到,但治療仍是一個複雜的過程,葡萄膜炎特别頑固,越是身體差、家庭條件不好的人,越是容易複發,眼睛不斷地發炎就需要不斷地治療。
從那以後,嶽嶽的媽媽就開始了帶着他由山西往返北京的艱辛之旅。若是病情嚴重需要住院治療,長則十天半個月,短則三五天。除去醫藥費用,他們能省就省,嶽嶽的媽媽經常在醫院走廊、公園裡湊合着過夜。
嶽嶽和我相熟後話開始多了起來。他對醫院的一切都相當熟悉,遇到剛住院的新患者,他還能扮演小志願者,幫他們引路,給他們建議。醫院的護士也熟悉了嶽嶽,很喜歡他,喜歡聽他講故事、說笑話。有時他會跑到護士站看自己的檔案,看到高昂的費用,他總是難受地歎氣說:“家裡已經沒錢給我看病了。”
因為得病,嶽嶽比别的小朋友晚兩年上學,9歲時才上一年級,但因為身體免疫力低下,遇到刮風下雨、季節變換的時候,他就沒法去學校了。
可能是老天拿走了嶽嶽的健康就給了他異于常人的大腦,也可能是他太珍惜上學的機會,他的成績特别好,在一年缺課大半的情況下,數學居然還考了全班第一名,教他的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查房的時候,經常看到他抱着點讀機在床上認真地學習。
2015年,嶽嶽已經12歲了,我也35歲了。他來找我做第34次複查,不知不覺中他長高了許多,已然變成了一個半大的小夥子,我逗他時他就不好意思地笑。
他的眼疾随着自身免疫系統越來越差變得更加“頑劣”,出現了視網膜脫離。兒童視網膜脫離,要做手術很難,若是治療由發炎引發的兒童視網膜脫離,那就難上加難。
有一段時間,他的眼底視網膜反複脫離,我給他做了3次手術,每次手術都要好幾個小時,但效果不是很好,我也有了深深的絕望感。于是,我找到他們母子,将實話告訴他們:“我盡力了,但真的保不住了。”
嶽嶽的媽媽知道我的性格,是以她沒有表現得太失望,她知道,我若說盡力了那就是盡力了。她還不斷地向我道謝,然後準備帶嶽嶽離開。我心裡特别難過,那種自責與遺憾像巨石一樣壓在我的心頭。但是,嶽嶽不動,他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低着頭,也不說話。
嶽嶽的媽媽拉我走出病房,她跟我說:“你勸勸他,讓他放棄吧。”我走進去,可過了半天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一個人放棄光明,這真是太殘忍了。這時,嶽嶽突然說話了。
他說,自己6歲時被診斷出白血病,特别難過,家裡人帶着他跑遍了各大醫院,最後到了北京兒童醫院,醫生讓他隔離治療。那時他爸媽就想放棄了,可他不肯。他爸媽問他,你一個人在醫院,不怕嗎?他說,怕,但他更想活着。最終,父母還是把他帶回家治療了。他說,那一次,他想到了死。此刻,他仰着頭看着我說:“陶叔叔,你别放棄我,好嗎?”
于是,我硬着頭皮繼續給他做手術,高昂的醫藥費、艱難的求醫路、看不到盡頭的磨難,我們所有人都承擔着巨大的壓力與痛苦。很多人都勸我放棄,說我這樣堅持,隻會讓他全家更痛苦。可嶽嶽的爸媽說:“陶主任,隻要你覺得有一絲希望,咱砸鍋賣鐵也治。”
七八年間,每年少則兩三次,多則幾十次的治療,嶽嶽母子倆堅持往返北京。嶽嶽越來越高了,他媽媽卻越來越老了。有時候她把孩子送進手術室,等我出來後發現,她已經在長椅上睡熟了。那個時刻,我真切地被人性的偉大感染,母愛足以讓一個平凡的女子變成英雄。
她大字不識幾個,但為了嶽嶽,可以騎一個多小時自行車去城裡的網吧查資料,還學會了給我寫郵件。她把白血病和葡萄膜炎這兩個複雜的病症研究得像半個專家。
這麼多年過去,她已經不僅僅把我當作一個大夫,而是看作她的戰友和親人。她相信我說的所有話,她說最喜歡看我笑,每次帶嶽嶽來複檢,如果我看診完笑了,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刻;如果我看診完皺了眉,她會感覺天要塌了。
2019年7月8日,嶽嶽第53次複查,這時他已經16歲了,而我的女兒也8歲了,和他第一次來找我時一樣大。
時間過得好快,匆匆已過近10年,嶽嶽的兩隻眼睛前前後後做了10次手術,至于眼睛上紮過的針,少說也有100次了。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折磨,手術時從來不做全麻,隻做局麻,他說比起做脊柱穿刺,眼睛手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
我帶的研究所學生也都非常敬佩這個男孩,問他:“你不怕嗎?”嶽嶽笑得很開心,但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把話題岔開說,他爸爸長年跑長途,已經好多年沒回家過年了,他爸說,如果這次手術順利,就回來陪他過年。
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嶽嶽的眼底視網膜終于不再脫離,但反反複複的慢性發炎造成了視網膜鈣化。鈣化使得本該柔軟的視網膜變得像骨片一樣堅硬,最終殘留的正常的視網膜就像孤島一樣守護着他僅存的一點兒視力。
為了保住他的視力,我不得不尋找另一條路——工程學。也許是冥冥中注定,我無意中認識了從美國留學歸國的黃博士和清華大學畢業的宋博士,這讓我看到了一線曙光。
我多次跑到他們的實驗室參與他們的讨論,他們對嶽嶽非常關心。白天我們忙工作,晚上我就去他們的辦公室,邊吃泡面邊聽他們講技術方案。黑闆上畫滿了我看不懂的符号,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枯燥,我知道這些符号裡有讓嶽嶽複明的可能,我也一下子了解了嶽嶽的媽媽——隻要醫生不放棄,她就充滿鬥志。
再後來,從澳洲留學歸國的翁博士和北大的馮博士以及Coco也加入了,他們特别熱心地和嶽嶽及其父母溝通,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态和生活場景,希望盡可能地研究出能幫到他生活方方面面的産品。
我和他們一起做了定量反映視覺改善狀況的方案,他們很耐心且認真,不厭其煩地測試嶽嶽的視覺變化狀況,協同研究人員不斷地修改方案,改進産品設計。
就在我們所有人即将成功的時刻,我出事了(2020年1月10日,北京朝陽醫院發生暴力傷醫事件,陶勇醫生身受重傷——編者注)。後來嶽嶽的媽媽說,當知道我出事後,她覺得比聽到嶽嶽徹底失明還讓她絕望。她連着幾宿都睡不好,給我發了短信和郵件,她也知道我看不到,想來醫院看望卻無奈被疫情阻隔。嶽嶽知道後,一向性格開朗的他,好多天不說話,也不笑。
2020年7月,我已經康複出診100多天了,Coco發來了嶽嶽重新開始讀書寫字的照片。經過一年的科技攻關,專門為嶽嶽設計的智能眼鏡做好了,嶽嶽戴上後,可以重新看到書本上的字。
10年過去了,嶽嶽長成了大小夥兒,個頭和體重都和我差不多。
10年來,命運對他太殘忍,白血病已經讓他難以負重,老天又差點兒奪走了他的光明。這10年中他從未放棄,在6歲時他就喊出:“我要活着!”而今,他不僅活着,還搶回了光明,學習了知識,收獲了希望。
每當我想起他,眼前就會浮現各種畫面:他的父親披星戴月,在寒冬酷暑裡開大巴;他的母親帶着他十年如一日地奔赴醫院,風餐露宿;他一邊忍受着每次治療過程中的痛苦,一邊還要挑燈學習;黃博士、宋博士帶領的團隊研究出的堆積如山的産品方案……
打開嶽嶽的醫療記錄,厚厚一大學,一行行的文字,深深淺淺,有些頁已經褶皺破損,想來跟着他們母子一起走過了10年的風雨。這一切逐漸模糊起來,仿佛串成一條繩索,死死拽住了一個快要墜落懸崖的人。我想,嶽嶽身上發生的奇迹,緣于所有人都沒有放棄。
這就是那1%的人生,這就是那1%的可能。
我永遠願為這1%的可能,付出100%的努力。
作者:陶勇&李潤,來源:《讀者》雜志2021年1期,原标題《1%的世界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