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與大師為鄰

與大師為鄰

長春市民在閱讀高清海的人物介紹(9月4日攝)。

攝影:本報記者林宏

與大師為鄰

中科院名譽主席、中國工程院院長朱光亞講話。

與大師為鄰

唐敖慶教授(左)在講課。

與大師為鄰

王湘浩教授在講課。

與大師為鄰

經濟系教授關夢覺。

與大師為鄰

1995年7月高鼎三教授當選為工程院院士。

與大師為鄰

1980年吳式樞教授當選為中科院學部委員(現稱院士)。

新華社北京9月6日電(記者陳俊、郎秋紅、孟含琪)9月6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與大師為鄰》的報道。

長春市東中華路,沒有長安街顯赫,也沒有寬窄巷子喧嚣,幽靜而普通。

如果不是為了查清轄區人口戶籍,牡丹園社群新任黨委書記張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條不足千米長的街道,曾藏龍卧虎,泰鬥雲集。

如果不是街道兩側突然出現了一長串的名人浮雕,人們也不會意識到,穿越近70年時光,他們曾經與那麼多大師為鄰。

呂振羽、匡亞明、唐敖慶、吳式樞、王湘浩、于省吾、公木、成仿吾、高鼎三、高清海、朱光亞、廢名、餘瑞璜、金景芳、王惠岩、關夢覺……

這條長春市最短之一的街道,曾居住過新中國一流的數學大師、實體大師、化學大師、古文字大家、軍歌的作詞家……他們從四面八方,為新中國建設而來,在東北播撒下科學和人文的種子,在這片厚重的黑土地上綿延不絕。

他們或短居,或長住,在這裡度過一段如歌的歲月,也為這裡留下無盡的财富。

大師們的身影早已遠去,但是他們的精神之火仍在燃燒。

(小标題)群賢畢至

4歲的佟多人在沈陽開往長春的火車上玩得很開心。多年後她才知曉,她的父親佟冬從東北工學院黨委書記的崗位,調到東北人民大學(吉林大學前身)擔任曆史系主任。直到70歲時,她仍對這種安排不太了解,但她從沒看出父親有什麼不愉快。她想,那個年代的人可能都這樣,服從國家需要,服從組織配置設定。

那一年,是1953年。

兩年後,佟冬擔任東北人民大學副校長,佟多人的家搬到東中華路上。從此她的一生和東中華路結下不解之緣。

上世紀50年代的東中華路,沒有車水馬龍,安然幽靜。道路兩側坐落着十幾幢風格迥異的小樓,每個庭院前都長着合抱粗的楊樹和柳樹。行人走在楊柳下,冬可避雪,夏可乘涼。

佟家的鄰居是一戶姓唐的人家。每當天氣好時,家裡的孩子們就跑到院子裡玩耍,大人們就笑着說,“又放羊了”。好奇的佟多人悄悄跑到對面院子,放眼一看還真是滿院子的“小羊”。原來,這戶姓唐的人家有六個孩子,每個都穿着幹淨的白色罩衣,在院子裡歡快地跑動,真像群小羊。

佟多人印象最深的,是這位唐先生對夫人很好,下班回家對孩子說的第一句話總是:“媽媽呢?”每每與夫人站在一起,眼底裡寫滿溫柔。再長大一些,她才知道這位唐先生竟是中國現代理論化學的開拓者和創始者,中國量子化學之父——唐敖慶。

1952年正逢中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響應國家号召,剛剛回國不久的唐敖慶毫不猶豫地從北京大學前往東北人民大學創辦化學系,與他一同來白手起家開創事業的,還有數學家王湘浩,實體學家餘瑞璜……

有時,佟多人寫作業時擡頭會發現一位老伯伯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着她,時不時會撫平沙發上皺了的毛巾,偶爾還會指點她讀書識字。他是于省吾,我國著名古文字學家。

佟多人聽她的父親講過,于省吾是被東北人民大學校長匡亞明“三顧茅廬”請來的。為了“辦一個像樣子的大學”,匡亞明首先想到的是要找“像樣子的老師”,他将目光瞄準了北京,于省吾就是他垂青的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可面對匡亞明的邀請,于省吾卻拒絕了。他說,自己已經是60歲的老人了,不期望人生再有波折。可匡亞明不氣餒,他和佟冬直奔北京于省吾的家,與于省吾真誠交流教育主張,将東北描繪得像花兒一樣好。最終,于省吾被匡亞明所感動,打點行裝,奔赴東北。

漸漸地,佟多人身邊有了更多陌生人的身影。隻是她不知道,那位長相憨厚樸實的伯伯竟然是長征3萬多紅軍将士中唯一的教授、無産階級革命家和教育家成仿吾;那位家裡盤着小火炕,見到孩子們總是笑着點頭的馮先生,是“京派文學”的鼻祖、20世紀中國最有成就的文學家之一廢名(馮文炳);那位吃飯胃口很好,說話聲若洪鐘的金伯伯,是著名曆史學家、文獻學家、易學大師金景芳;那位不愛說話,嚴肅得讓她有些害怕的高老師,是中國半導體事業開拓者之一高鼎三;那位多才多藝、會打籃球,會拉手風琴的年輕教授是日後中國“兩彈一星”元勳朱光亞……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東中華路上,集聚了餘瑞璜、唐敖慶、朱光亞等一批自然科學家,呂振羽、于省吾、張松如(公木)、成仿吾等一批文史學家……他們中有延安時期甚至大革命時期的老革命,有民國時的大知識分子,還有留洋回來的大教授……不管他們曾經有什麼樣的背景,為了建設新中國,為了建設東北,他們聚集在這條東中華路上,創造了一段可歌可泣的黃金歲月。

(小标題)筚路藍縷

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東北,即便給了這些大師們最好的待遇,物質也是極度匮乏。一年二十七尺布票,縫一條被子就要用掉十幾尺。佟多人記得,家裡很多年都沒有窗簾,直到她和姐姐長成少女了,媽媽才用舊被裡改了一條窗簾,羨煞了不少小朋友。

在她的印象中,蔡餾生先生仿佛是家裡唯一有地毯的人。他留洋歸國,資曆比唐敖慶還深,為人卻十分謙和低調。來長春時,他帶着大包小裹,裡面都是微量天平、光接收器、玻璃儀器和珍貴的化學藥品,還有重要的圖書資料,這是他帶給東北人民大學的“見面禮”。除此之外,他還帶來了自己的實驗員。

當時,東北人民大學一窮二白,蔡餾生和唐敖慶因陋就簡,幾條凳子和一塊木闆一搭,成了豬肉案闆一樣的實驗台;沒有實驗儀器,就拿廢舊的墨水瓶做酒精燈……在他們不懈努力下,吉林大學逐漸成為全國有名的催化動力學研究中心,唐敖慶也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建立了我國量子化學學派。

佟多人說,盡管缺吃少穿,但是大家的精神面貌很好。

最愛穿對襟棉襖的于省吾是衆先生中年紀較大的,卻是起得最早的。淩晨兩三點,東方尚未破曉,于家小院燈光已亮。在點點燈光映射下,老先生徜徉在浩瀚無垠的古文學世界,随着他的考釋,複雜冰冷的甲骨文字不再塵封,而擁有了現代靈魂重制于世。中華書局出版的《甲骨文字釋林》顯示,于省吾共考釋前人所未識或已釋而不知其造字本義的甲骨文約300字。

實體系的吳式樞先生,待人最是和氣,但對學術和學生要求之嚴也遠近聞名。他的研究所學生很少能按時畢業。有個省上司的兒子,念了5年才畢業。但他學問深邃、治學嚴謹,學生們還是愛考他的研究所學生。女兒吳姚睿一度認為,父親愛他的學生超過愛他們姐弟。就連臨終前在重症監護室裡,他都是在批改學生的論文。當時吳姚睿也在寫博士論文,吳式樞卻從不過問。

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張依群,是新華社吉林分社的子弟,就住在東中華路。他記得,當年新華社辦公樓往東有一棟土黃色樓,三個門洞,一個門洞住六家,簡稱“十八家”。裡面住的都是“很厲害”的大人物。有搞甲骨文的,有寫軍歌的……

“這些人都是走路上班,拎着包。見到我們的父母和小孩,都會打招呼。他們常散步,也會逗小朋友玩。”張依群說,這條街學習氛圍很好,那時候缺電,家裡都是點蠟燭,小孩們就在路燈下看書。大人物們每每走過,總會指點一二。

一次,張依群和小夥伴放風筝,從“十八家”走出來一位教授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告訴他,方形風筝風阻大,會影響放飛的高度,如果下面剪成半圓形,風筝受的阻力小會飛得更高。張依群重新修改後果然放得更高了。

冬天學術大師們也會做冬儲菜。東北9月份已漸冷,他們穿着破棉襖在外面幹活。9月晾菜,十一後漬酸菜。他們還在院子裡挖坑埋蘿蔔,待來年四月初,新菜還沒下來時挖出來吃。

盡管已經是學術泰鬥,但這些大人物也有一顆未泯童心。那時新華社的機要件由郵差騎挎鬥摩托來送,辦事員進社裡登記要十多分鐘。司機就帶着附近的小孩子騎摩托繞圈。“十八家”的老教授有的趕上看到了,也會跟着孩子一起坐機車,一起開心地拍手大笑。

那時家家養雞,小孩就去東中華西側的地質宮廣場抓蜻蜓,紅色尾巴的是紅辣椒,通身金黃色的是大黃豆,還有尾巴帶鈎的大綠豆。自己抓了養一段,然後喂雞。有位老教授路過看見了,就告訴張依群他們,蜻蜓是益蟲,蜻蜓少了蚊子就多了。“我們以後就改抓螞蚱了。”張依群說,這些已記不清名字的老教授們對他的教誨貫穿整個童年,卻受益終生。

(小标題)精神綿長

歲月輾轉成歌。東中華路落葉缤紛,秋意漸濃。已是滿頭銀絲的佟多人望着牆上的16幅名仕浮雕,仿佛重回少女時光。

尋找人物,深挖故事,拜訪家屬……在張旭等人的努力下,東中華路所在的牡丹園社群制作了16幅名仕浮雕,緬懷紀念這些曾在中國科學文化學術領域留下寶貴财富的學界泰鬥。

張旭說,這16位大師隻是她們挖掘整理的一部分人物。未來的日子裡,她們還會繼續尋找。“老一輩在東北黑土地上的故事不該被時間掩埋。這個時代需要真正的大師和精神領袖。”

在匡亞明、廢名、朱光亞等人的浮雕前,常有過往路人停留駐足。特别是年輕人,望着浮雕,眼含星光。

大師遠去,但大師們的精神深遠綿長。

60多年前,在校長成仿吾的安排下,東北師範大學開設了馬列主義基礎、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及中國革命史四門政治理論課。他極為重視師生的思想政治教育,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今天,東北師範大學以培養人才品行兼優成為全國師範類大學中的佼佼者。

今天的吉林大學化學系,老師上課不拿講義,不看講稿。無論多麼牛的專家教授,都會給大學生講課。這些傳統始于唐敖慶創系時期。因為唐敖慶有2000多度的高度近視,上課看不清黑闆,所有的公式定理全靠博聞強記……

年過耄耋的中科院院士徐如人、沈家骢近年來陸續向吉林大學唐敖慶教育基金捐款數百萬。60多年前,他們告别四季如春的家鄉浙江,響應國家号召來到東北,與唐敖慶亦師亦友,共同奮鬥,一紮根就是一生。他們的信念影響了一代代學生。面對各種唱衰東北的聲音,面對其他地方抛出更高薪酬的橄榄枝,以“60後院士”于吉紅為代表的化學大家,堅持留在東北與恩師共同奮鬥。

吳姚睿心中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父親始終将教書作為非常偉大的事業。如今,她在吉林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任教,将父親的言傳身教貫穿到工作的每個細節:她備課總是最認真的,重新教授一門課程時必然重新制作講義,甚至會給渴望多學習專業知識的學生“開小竈”。“父親也曾試探過,讓我離開東北去發達城市,但我覺得與他并肩作戰是件很酷的事。”吳姚睿說,“父親聽了我的選擇後,特别開心。這裡就是他的根。”

佟多人、吳姚睿,還有著名的政治學家、法學家王惠岩孫女王思拓等等大師後輩們都選擇留在吉林大學,守住祖父和父親心裡的根。

新栽楊柳三千裡,引得春風度玉關。在吉林大地上,從吉林大學、東北師範大學等高校,從化學、實體學、數學、哲學、史學等學科,依然能感受到生生不息的力量。

地質宮廣場又到了風筝飛舞的季節,張依群依稀看到,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爺爺、伯伯指點他,風筝如何才能飛得更高……(完)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