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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卡夫卡與少女們》

作者:(法)達尼埃爾·德馬爾凱 譯者:管筱明

一頁folio|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9年9月

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朵拉,卡夫卡最後的情人,和卡夫卡相識于1923年,兩人相伴至卡夫卡1924年6月3日去世。

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密倫娜,與卡夫卡相識于1920年。兩人互相通信約一年半,數量可觀,且極具文學性。

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尤莉葉,1919年曾與卡夫卡有過短暫婚約。

少女是卡夫卡升入文學殿堂的階梯?

卡夫卡與菲莉斯,1917年。菲莉斯和卡夫卡相識于1912年,兩人兩度訂婚,又解除婚約。

在馬克斯·布羅德的筆下,卡夫卡是一個“非寫不可”的文學聖徒。他的整個人生都建築在文學事業之上,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時刻也是他“創作沖動的标志和證明”。除此之外,布羅德還喜歡反複提醒讀者留意卡夫卡眼中閃爍的熱光:“甯可咬住生活,也不要咬自己的舌頭。”“不要絕望,對你的不絕望也不要絕望。在一切似乎已經結束的時候,還會有新的力量,這正好意味着,你活着。”他說卡夫卡邁出了灰暗的絕望,走向明亮的絕望。

但在達尼埃爾·德馬爾凱的傳記《卡夫卡與少女們》裡,卡夫卡卻變得暧昧和複雜起來。在那本疑為僞作、但受到布羅德充分認可的《卡夫卡談話錄》裡,卡夫卡幾乎就沒有談過女性。但在這本書裡,我們發現,卡夫卡終生都在繞着女人打轉,簡直就是一個靠吸少女的精氣而存活的文學魔鬼。對于部分女性讀者而言,這裡的卡夫卡可能會讓她們大失所望,甚至極其反感。

1 不了解少女的風情

瞧,這個人。他處處留情,經常腳踩兩隻船,有時是三隻。他用美妙的修辭來引誘少女,用才華來表達愛意。而在點燃對方的激情之後,他卻又無法交出相等的火焰。是以他一再陷入“愛的險境”:“我愛一個姑娘,姑娘也愛我,可我不得不離開她。”他堅信“靈魂比肉體更能熱烈而瘋狂地相擁”(福樓拜語)。與肌膚相親相比,他總是更願意用書信交流。他用長篇大論來撫摸和折磨戀人,用她們哭泣的血“驅動”文學這架“機器”。作者德馬爾凱甚至認為卡夫卡的大多數作品沒有寫完,是因為他從少女那裡得到的光輝太過短暫,養料不足。

當然,書信裡必須不時夾帶照片,最好是童年時的照片。如果沒有菲莉斯那張可愛的童年照,我們有理由懷疑卡夫卡甚至不會做出訂婚的決定。永恒的少女是指引他升入文學殿堂的可憐的階梯。一個想要登上峰頂的人必須忘掉身後的階梯。

由此,我們想到一個本書作者并未明确提及的問題:這種依靠盤剝女性的情感來成就自我的“吸血”行為是否構成道德上的污點?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能需要戳破一些泡沫。所有泡沫中飛得最高的那一朵無疑是愛情。在寫給密倫娜的信裡,卡夫卡直言不諱:“我愛的不是你,遠不是你,而是我的生命,是通過你展現出來的我的生命。”這句并不動聽的情話有着自私的真誠:如果我無法在你身上看見我自己,那麼我還能愛你嗎?生活是可悲的,但如果兩個相愛的人都認同這一點,生活也許就沒有那麼凄涼。卡夫卡執迷于這種相認的瞬間,卻忘了公認的愛情是拒絕不幸的。他并不了解少女的風情,而一個人是無法占有他所不了解的事物的。于是,他隻能在愛情的大西洋上流亡,永遠無法抵達幸福的“美國”。最後一個少女朵拉是一個例外,因為在卡夫卡的彌留之際,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女人的眼睛裡發現自己,他已經不再寫作。

2 對女人的恐懼與迷醉

嚴格來講,這世上有多少對戀人,就應有多少種愛情。但人們更願去相信一種獨立于所有解釋之外的愛情,在這種情感之中,時間的刻度是“永遠”,性隻是點綴,所有要素都必須是歡快的。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卻忘了愛情也在扼殺婚姻。守墓人卡夫卡選擇在夜裡睜大雙眼。他“給予性欲很高的地位”,肯定愛與性之間的模糊地帶。對女人的恐懼與迷醉交替支配着卡夫卡。肉體是救生圈,更是旋渦。在《城堡》裡,那對戀人“就像兩隻在地上拼命刨來刨去的狗”,這種近乎驚悚的畫面在他的小說裡随處可見。卡夫卡也許會認同波德萊爾的判斷:“愛情唯一而崇高的快樂在于确信自己在作惡。”由于對性愛之中的無聊與邪惡過于敏感,卡夫卡比同代人更早地進入了現代。

卡夫卡的夜晚因而是一個現代人的夜晚。“如果你說你愛我,我會驚恐萬狀;如果你說你不愛我,我會立即去死。”“有些人聲稱,因為有了太陽,我們才沒有悲傷。他卻認為,因為我們悲傷,是以沒有太陽。”……也許我們可以說,所有被這些格言觸動的人,或多或少都經曆過卡夫卡之夜。這種體驗很容易遭到不解的蔑視,卡夫卡的父親對自己的兒子便充滿了這樣的困惑:你沒有上過前線,也沒有經曆過白手起家的艱辛,你甚至都沒有餓過肚子,那麼,你所說的痛苦到底是什麼意思。坐在“靠背椅上統治世界”的父親們未曾想過,這世上除了經濟底層,還有精神底層。隻不過和經濟學的定義相反,在精神世界裡,越豐富越飽滿的人反而越是一窮二白。在逃離父母的嘗試中,在抗拒工作的糾結中,在恐懼婚姻的寒顫中,卡夫卡感到自己一直活在“冥界的前廳”裡,在“用一生來死亡”。

在寫給另一個少女闵策的信中,卡夫卡将生活之深淵說得更為透徹:“每個人身上都帶着自己的魔鬼,它折磨他,毀掉他的夜晚。這也說不上是好是壞,因為這就是生活:沒有魔鬼,也就不可能有生活。是以,你内心詛咒的東西,其實就是你的生活。”也就是說,要想順利度過這樣的卡夫卡之夜,必須承認并直面心底的魔鬼。

3 守住人的邊界

我們無法斬妖除魔,卻可以擁有一個驅魔儀式。對卡夫卡而言,這個儀式便是寫作。不幸不會增加一個人的價值,但書寫不幸可以,因為它能幫助人了解不幸。卡夫卡相信一個應付不了生活的人,除了“用一隻手擋開籠罩這命運的絕望”之外,還可以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這樣的人“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談話會馬上并且永遠失去其重要性,但如果将其記下來,“有時卻會獲得一種新的重要性”。他痛恨“與文學無關的一切”,為此他将寫作的形式推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為了寫作我需要獨處一隅,不是像隐士,那還不夠,而是像死人。”他必須像活死人一樣住在地洞裡寫作,不這樣做,他便無法“拂去尋死的念頭”。

對卡夫卡而言,文學從來不是愛好,而是生命,是使命。他将文學發展成了宗教,寫字桌是他的聖洗池,寫字是他的祈禱,朗誦是他在唱贊美詩。于是,在卡夫卡與少女的情感糾葛之中,真正的問題也許隻有一個:一個取悅于女人的人,是否還能取悅于神?卡夫卡攤開雙手,表示自己無從作答,他隻能繼續“彷徨于無地”。“我寫作不同于我講話,我講話不同于我思考,我思考又不同于我應當思考的方式。如此下去直到進入最深處的黑暗。”他是一個靠無能取勝的文學英雄,也許是唯一的一個。克爾凱郭爾的自白放在他身上似乎更為合适:“母腹中的十個月足以使我衰老。”

我們很難去驗證用寫作來抵抗死亡之侵襲的有效性,但至少可以肯定,卡夫卡借助寫作從死中逃了出來。但凡有誰承受過卡夫卡内心煎熬的哪怕十分之一,恐怕早就無法維系生命。而他不僅活到了最後一刻,還一直堅持寫作,一直在尋求愛并給出自己的愛。這本身就已是生命的奇迹,或者說文學的奇迹。

那麼,道德問題呢?世人看起來沒有污點,也從不犯錯,也許隻是因為他們從來不去思考任何值得思考的問題,也從不去做任何值得做的事情。他們從未真正從“他們”退回“他”之中,因而“他們”總是可以戰勝“他”,不是“通過對他的反駁”,卡夫卡是不可反駁的,而是通過證明他們自己的力量優勢。一個在過于飽滿的精神世界裡終日戰栗的人,得到的總是空泛的議論。

卡夫卡想死,卻又想要像少女一樣活出真正的人味。在與少女的交往中,卡夫卡并不幹淨,但他渴望聖潔。這裡的轉折看似輕易,卻像“地球運作軌道的半徑那樣長”。一個人與一群人的差別,便展現在這種轉折之中。也許我們可以說,正是在對梅菲斯特之重力般引誘的克服中,卡夫卡守住了人的邊界,并保持了仰望的姿态。他走出滂沱的室内,迎向傾盆大雨,他在雨中滑翔,但是且慢,“就這樣,挺直身子,等待突然而至和無窮湧動的陽光吧”。

撰文/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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