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芳菲四月天,嚴繩孫辭别容若南歸無錫。
雖非第一次為先生餞行,但這次的納蘭容若格外的不舍,從他給先生送别的兩首詩中可窺出許端倪:
離亭人去落花空,潦倒憐君類轉蓬。便是重來尋舊處,蕭蕭日暮白楊風。
半生餘恨楚山孤,今夜送君君去吳。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
何謂“蕭蕭白楊”?“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别離處”“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白楊”在古詩詞中的意向為“墓樹”,素與悼亡、挽辭相連,而第二首中“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是否與“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樣發出谶語類的悲音。
康熙二十四年,容若三十一歲,正春秋鼎盛,恩寵優渥,“出入扈從,服勞惟謹,上眷注異于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刺及登東岱、幸阙裡、省江南,未嘗不從。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馔、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
時值康熙三月十八萬壽節,容若獲賜禦筆書賈至《早朝》詩,不幾日又曾受命賦《乾清門應制》詩,并将禦制《松賦》譯為滿文:對于一名侍衛而言,這類文制往來,放在任何臣下身上,都是恩遇有加了。
迨至五月,謝卻荼蘼時節,容若的渌水亭之會更像是一場人生最後一次的告别,二十三日,他請了梁佩蘭、顧貞觀、姜宸英、朱彜尊、吳天章等一幹摯友宴飲。
千裡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繁華盡處,終是一地荒涼。
他在當日所詠被譽為絕筆的《夜合歡》如此寫道: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
階前雙株夜合花,枝葉蔥繁花開絢爛。晴雨中疏密有緻,花朵晝夜開閉不同。樹影搖曳竹簾斑駁,芬芳混雜着沉香。對着這夜合花能消除愁忿,便移步來到前廳。
四月的怆然不複語,五月的郁結不可消除的憂忿,由何而來?是什麼原因讓容若如此地悲觀棄世,直言生道死?
同年春(康熙二十四年)創作的一首詞《木蘭花令》的碎玉中,或可洩露一絲的天機。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骊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人生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般相處該多美好,那樣就不會有班婕妤的纨扇見棄了。分明輕易地變了心,你卻反而說情人間就是容易變心的。
想當初唐皇與貴妃的故事猶在耳邊,卻又最終作決絕之别,即使如此,也生不得怨。但你又怎比得上當年的唐明皇呢,他總還是與楊玉環有過比翼鳥、連理枝的誓願。
變心之典可用者甚衆。蘼蕪故夫、買臣覆水、文君辭絕、秋胡戲婦,乃至“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何況如今鸾鏡中,妾顔未改君心改”“見多自成醜,不待顔色衰”等,可容若卻偏偏連選了兩個薄幸帝王之典,其中是否實指帝王?
韓菼所作神道碑記記載,渌水亭宴飲後,“病七日,遂不起。時上日遣中官侍衛及禦醫問所苦,命以其狀日再三報。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絕。上震悼,遣使賜奠,恩恤有加。”
“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到了出塞巡幸臨行前一日,康熙自己開方子賜了一丸藥,容若沒來得及吃便死去了。
蹊跷的是,在《清史稿》中删掉了贈藥的部分:“俄疾作,上将出塞避暑,遣中官将禦醫視疾,命以疾增減告。遽卒,年止三十一。”
“遽卒”二字看起來令人驚心動魄,這是否系史家的春秋筆法呢?
現在回過頭來看,嚴繩孫入住納蘭家多年,此時請辭回鄉,是否也有不可說、不能說的詭異,而避禍江南?
回溯康熙十六年(1677年)夏,嚴繩孫首次南歸,容若作詞《浣溪沙·寄嚴荪友》,懷念友人:
藕蕩橋邊埋釣筒,苎蘿西去五湖東。筆床茶竈太從容。
況有短牆銀杏雨,更兼高閣玉蘭風。畫眉閑了畫芙蓉。
容若滿懷深情地描繪了南歸故裡的荪友的生活情景,整首詞雖然沒有用任何關于懷念友人的詞語,但是着墨于對方歸隐的山水生活,這樣更能表達出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今昔對照,情何以堪。
容若卒。摯友朱彜尊作《納臘侍衛挽詩六首》《祭納臘侍衛文》。
祭文謂:“我官既谪,我性轉迂。老雪添鬓,新霜在須。君見而愕,謂我太臞。執手相勖,易憂以愉。言不在多,感心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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