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離Sekai更近——脫離現實之文學的諸問題:セカイからもっと近くに——現実から切り離された文學の諸問題
作者:東 浩紀
翻譯:有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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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今年(2021年)是小松左京先生誕辰90周年與逝世10周年,在此略表緻敬
<h1 toutiao-origin="h2">小松左京與未來的問題</h1>
<h1 toutiao-origin="h2">小松左京と未來の問題</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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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們已經解讀了新井素子、法月綸太郎、押井守這三位無論思想、文體還是作品方向性都迥然不同的作家。他們對于想象力與現實之間被割離的現代的文化條件,顯然都以各自的方法分别給出了一個答案。
世界系這個詞,本屬于某種亞文化。然而,正如我反複強調的那樣,世界系的困難,亦即想象力與現實的割裂,是1970年代以來日本文化全體的問題。因而,除了上述三位作家,實際上還有許多作家面對着世界系的困難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讀者們不妨以本書為切入口,分析一下自己喜歡的作家。
是以,在行将結筆之際,本書将以存在世界系的困難,而今天日本的作家們多多少少都共有着一種為之困擾的問題意識,為前提,讨論一個與世界系完全站在反面的小說家。這位大手子作家,别說是短路想象界與象征界了,他甚至還專注地描寫着象征界(社會),并且出于這一原因,今天在世界上也不是很受歡迎。
在最終章中,我想談一談生于1931年,殁于2011年的日本SF界巨匠,小松左京。
小松左京,我覺得比押井守更無介紹的必要。小松左京出道于1960年代,從《複活之日》開始不斷地推出一部又一部暢銷書,1970年代在活躍于大阪世博會的營運工作的同時,擴大活動範圍,并以《日本沉沒》的出版奠定了其不可撼動的地位,代表了日本SF界的人物。
小松的小說常常被稱為“社會派SF”。顧名思義,他的小說,特點就是預想某些SF的事件,然後去描寫真實的對此的社會回應,如政府、學界和媒體。是以,這種想象力基本上和本書的主題“世界系”是形成了一組對照的。換句話說,小松的小說看起來似乎并不适合2000年代以來的現代日本。而事實上,小松的小說,與同時代的筒井康隆或者星新一不同,現在基本上沒什麼年輕讀者會去讀了。
關于小松的想象力與世界系的想象力之間的距離,我們通過一個例子來了解。1965年生,與新井和法月同代的電影監督樋口真嗣,在2006年把小松的《日本沉沒》翻拍成了電影。《日本沉沒》,是一本出版于1973年,以日本列島沉沒為主題的恐慌(panic)小說。原著的魅力在于,描寫了官僚、政客、科學家們面對巨大“國難”時的活動,此外,還對地震、火山噴發等沉沒過程,以及支援這一過程的地質學知識進行了迫真的描寫。最重要的是,那些人上人所交流的“國家論”“日本論”的存在。當時的小松左京之是以有名,并不僅僅是因為SF作家的身份,他同時還是一個經常在媒體上露面的論客。他的小說的特點,就是能夠讓讀者對于國家、日本究竟是什麼的問題進行深思。
話又說回來,在樋口的《日本沉沒》中,卻基本沒有看到對于那些人上人的描寫。無論官僚還是政客,在這部關于日本列島沉沒的電影中,都沒有起到什麼重要作用。不如說根本就沒有讨論到“國家論”和“日本論”。監督的關注點在于,超越人類等級的災難爆發(實在界)的映像,與被這一災害卷入其中的人們的日常(想象界)。
并且,出乎意料的是,日本在樋口的電影中并沒有真的沉沒。國家也并沒有完全崩壞。主人公以英雄的行為(帶着新型炸彈潛入海溝自爆)奇迹般地阻止了因大地震而導緻的列島沉沒的發生。主人公做出這一英雄行動的理由在于,他與一位女性戀愛了。不過,原作裡根本就沒出現這個女性就是了(同名的女性在原作裡的設定完全不同)。換句話說,樋口版《日本沉沒》與小松的原作完全不同,它回避了對于國家和社會的描寫,而是主人公的日常突然被侵毀,然後以戀愛的奇迹之力拯救了世界(Sekai)。
這也清楚地顯示出,小松寫作《日本沉沒》時的1970年代,與2000年代以後日本的想象力環境的巨大差異。1973年的日本人,面對國家存亡的危機,還可以相信會有挺身而出的優秀人才們的存在,然而2006年的日本人,早就不信這個了(而我們這些人在經曆了2013年的東日本大地震與福島核電站的事故後,可能就更不信了)。樋口大概很清楚這一點。
是以,作為一名專業的電影人,樋口選擇了對原作進行大膽的“世界系”化。将《日本沉沒》從國家和社會(象征界)的存在中剝離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加入一個個小日常與世界的終結,以及“你與我”的奇迹愛情——樋口的策劃是成功的,這部影片也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性成功。反過來說,這也意味着我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與小松的想象力相去甚遠。
小松SF與世界系之間有着十分遙遠的距離。我們以“未來”一詞來象征這種距離。
SF往往以未來世界為舞台。對于未來的想象力,一般在SF的創作中發揮着巨大的作用。而這一詞語,在小松的作家人生中都占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
如前所述,小松于1960年代開始了他的作家活動。這也是後來蓬勃發展的資訊技術革命的萌芽期。1960年代到1970年代間誕生的有關資訊社會理論與媒介理論的基礎文獻,諸如馬歇爾·麥克盧漢的《谷登堡星漢璀璨》、阿爾文·托夫勒的《未來的沖擊》、丹尼爾·貝爾的《後工業社會的來臨》等,如今依然被廣泛閱讀。
當時還是三十多歲年輕人的小松,深受這股時代潮流的影響。在寫小說的同時,他也與梅棹忠夫、林雄二郎等對于資訊社會的出現感興趣的評論家深入交流。其關鍵詞就是“未來”這個詞。如果你讀過小松當時的文章,你會發現“未來”這個詞在當時的日本已經成了一個流行語。在這種趨勢的推動下,小松于1967年出版了一部名為《未來的思想》的紀實文學,1968年與梅棹等人共同參與了日本未來學會的創設。到1970年,小松還擔任了以未來社會為主題的大阪世博會主題館的副制作人。當時的小松,大概是公認的新世代的知識分子,他談論未來的次數比SF作家還要多。思考未來的世界、未來的日本、未來的技術,是小松極為重要的活動内容。
小松是一個談論未來、思考未來、書寫未來的文學家。這一性格,再次讓我們對于小松與世界系的想象力之間有多麼遙遠,提供了一個印象。毋庸諱言,“未來”這個詞,在當今的日本是很少被正面使用的。日本如今正處于漫長的停滞期。少子高齡化的發展,國力的衰微,未來也不甚明朗。可以說,在這種“對未來的絕望”“對未來的不關心”的推動作用下,在這十年間,世界系想象力的影響力變得越來越大。如果現實中的未來是光明的,那麼就會有很多讀者去虛構中尋求與現實的接點。小松在這樣的時代裡寫作着SF。然而,現代的世界系年輕讀者們,已經早就不再與現實的未來,現實的人生共情了(失去了與象征界的接觸),是以,他們夢想着“你與我”的戀愛關系會與世界的危機直接聯系起來的幻象(fantasy)。
實際上,我們可以看看2000年代的世界系小說代表作,谷川流《涼宮春日的憂郁》的開頭:
國中畢業之後,我便從那孩提時代的夢想畢業,逐漸習慣這個世界的平凡。而讓我還有一縷期待的1999年也沒有發生什麼事。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人類依舊無法邁出月球到達其他星球去。看這情況,在我還活着的時候,想從地球當天往返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我腦海中時而幻想着這些事,終于也沒啥感慨地成為了高中生——
直到遇到了涼宮春日。(1)
在這裡,(谷川流)明确地發出了古典SF已經失去了魅力的宣言。故事就從這一宣言開始。主人公阿虛對談論未來的SF感到絕望,不再做什麼“小屁孩的夢”時,與展現了世界系想象力的女性角色“涼宮春日”相遇了。至于春日這個角色是怎麼展現世界系的,限于篇幅就不進一步解釋了,總之這裡重要的是,在2000年代的日本,對于未來的肯定性論述,在故事的開頭就已經被抛棄、被遺忘了。小松所堅持的“未來”,對于這個國家的文學想象力來說,已經是老土不堪的構思了。“未來學”這個名詞,也早已經被遺忘了(雖然未來學界這東西似乎還存在着)。
話是這麼說,總之在本書的終章,我想主張的是,在小松的老土想象力中,其實隐含着超越世界系困難的重要提示。
此話又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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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才講的都是,小松的想象力和世界系的想象力簡直天遠地遠。雖然确實也是如此。不過問題在于,小松也同樣寫過一些結構上很像世界系的小說。而且這一特點不是在短篇裡出現,而是在他的SF代表作之中。
我們來詳細看看。首先,我想講一下1966年出版的《無盡長河的盡頭/果しなき流れの果に》。本作是小松繼《日本阿帕切族/日本アパッチ族》《複活之日/復活の日》後的早期長篇作品,其常常因高度的哲學性内容和從遙遠過去至遙遠未來的宏大規模(scale),被評價為日本SF的最高傑作。而且這部小說的故事,與我前面提到的“社會派SF”大相徑庭,其結構更接近于“世界系”。
簡單地說,《無盡長河的盡頭》講述了主人公“野野村”被卷入了一場逾時空的沖突中,從過去輾轉未來最後得以與父親見面,為探尋宇宙的真理而嘗試精神的飛翔、并燃盡自身,最後回到了現在,以一個普通老人的身份死去。小松經常将這本小說與荷馬的《奧德賽》并論(2),實際上正如這一比較所言,這部小說同樣有着英雄離開故鄉、經由各種試煉後又傳回故鄉的貴族流離譚的結構。
這部小說與前面提到的《日本沉沒》相比,幾乎沒有提到國家和社會(象征界)什麼的。說到底這部小說展開的規模(scale)就非常大,從恐龍時代到未來幾億年,是以人類規模的設定就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小說裡頭。
此外在這部小說中,存在着平行世界,許多曆史也同時成立了。是以,小說中并沒有描寫單線的宏大曆史。小說中出現了21世紀的火星和23世紀的地球,不過隻是簡單地描述了一下,主人公就馬上離開了這些世界。這一特征,與三濑龍的《百億之晝,千億之夜》相較之下尤為明顯。《百億之晝,千億之夜》與《無盡長河的盡頭》差不多/同一時期出版,是早期日本SF的代表作,其也同樣以規模龐大的叙事詩而聞名。光濑的小說也與《無盡長河的盡頭》類似,舞台都是以數億年為機關的時空,也同樣因富有哲思的内容而聞名。不過,這部小說隻描寫了“一個人的曆史”。主人公的糾葛在于與曆史的對決。不過,在小松的《無盡長河的盡頭》中,則不成立這種糾葛,因為曆史的流向本身是可能去改變的。《無盡長河的盡頭》是将時空的碎片割裂而創造出的,馬賽克式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野野村和父親在互相之間并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這一設定下,穿越時空而去到了各種各樣的地方。
那麼,這部小說的軸心是什麼呢?一方面說,主人公野野村與父親跟各種各樣的夥伴交流,就像思想小說裡的哲思對話劇。他們一邊按照各自的信念改變(或阻止這種改變)着曆史,一邊執着地追問着人類是什麼、知性是什麼、進化是什麼、宇宙又是什麼。在小說的終盤,野野村以筆記的體裁,寫下了關于宇宙存在意義的哲學論文。正如我先前所說,小松是以小說中摻雜哲學性對話而聞名的“有點麻煩(小難しい)”的作家。而在這方面,《無盡長河的盡頭》可以算是小松衆多小說中最典型(小松らしい)的一部作品。但比起說這是故事的軸心,不如說這是貫穿于文體和描寫的軸心。
不如說,當我們在這裡考慮故事的結構時,更要關注到作為“回去的場所(帰る場所)”的女性形象(image)。
如前所述,野野村突然被卷入了一場沖突中。而他其實在現代日本還留下了一位叫做“佐世子”的戀人。而佐世子,在野野村消失後的漫長時間裡——雖然因為這故事超越了時空,是以這句話隻是從佐世子的角度來說的——佐世子等了他很久,最後以一個老婦人的身份,與作為失憶老人的他再次相會了。
這一“等待之女”的情節,并不能當作單純的插曲,而是囊括了《無盡長河的盡頭》全體,起着元故事的作用。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描寫佐世子的日常的兩段“尾聲(epilogue)”,是插入在故事的主要部分之中的,而形成了一種略顯奇特的結構(3)。而小松在其中的一段尾聲中,對向着未來變化的文明的時間,與自然的不變時間作了對比,将旅行的男性(野野村)與等待的女性(佐世子)重合,如下寫道:“當三個半小時就能到達美國的噴射機起航時,當電視的世界轉播變得司空見慣時,她也并沒有那麼興奮。[……]向北走,你會看到面前的事物正在起變化,但當你往南方看,葛城的那些山巒,依然還在那裡,重複着如常的四季變化(4)。”如前所述,小松是一位積極談論未來的可能性的文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小松所寫下的這一節,卻可以解讀為對自己所承擔的責任進行了自我批判。主人公為了追尋真相而朝着遙遠的未來旅行,但到最後卻沒有達成目的,而是回到了女性所等待着的現在。這就是《無盡長河的盡頭》的中心故事。
無論如何,從上面的要點可以看出,《無盡長河的盡頭》的故事結構和世界系很相似。完全不描寫象征界。主人公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投入了實在界(世界的盡頭),流浪并重複着一些哲學性思辨,最後回到了“你與我”的小世界。一路走來,最後的結局是父親與兒子的糾葛,也就是關于想象界的話題。
這是一個隻有實在界與想象界,而無象征界的故事。初期小松的代表作,《無盡長河的盡頭》,其結構與2000年的輕小說并無很大差别。
女性形象的問題,我們後面會詳細說到。總而言之,從以上的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小松作品中的未來主題,似乎并不能說是單純地與世界系對立起來。
誠然,小松是一個背負着時代期待的知識分子,他積極地談論着日本的未來、世界的未來。他還以自己的未來學知識為前提寫着小說,其集大成者就是《日本沉沒》。我們對小松左京的形象(image),多多少少都被這本暢銷書所定義了。
然而正如剛才所看到的,小松為了強調未來的不确定性、人類社會的虛幻和脆弱性,同樣把“未來”作為主題。《無盡長河的盡頭》中寫道:“與‘人類社會的’事情無關,而是‘曆史’的車輪在前進,二十一世紀結束,就連接配接起二十二世紀,而再往後,是沒有盡頭的等質的時間在蔓延着(5)。”如此的龐大的時間感覺,反而理應使國家觀和社會觀麻痹才對。而對于小松來說,SF小說,似乎正是為了造成這種麻痹而存在的文學裝置。
我們來讨論一下别的作品吧。小松實質上的處女作,寫于1961年的《在地的和平/地には平和を》又如何呢?
《在地的和平》以1945年8月15日并未無條件投降,而是要在本土進行決戰的戰時日本為舞台。這個世界的日本軍,貧困潦倒,連少年兵都被派去備戰本土的遊擊戰。而日本沒有無條件投降的原因是,遙遠未來的犯罪者試圖有意地改變曆史。故事的中心,是在這段“錯誤的”曆史中,作為少年兵的主人公“康夫”,遇到了一個前來糾正曆史的未來人。
不同往常,小松在這部作品中所傳遞出的政治資訊相當明确。一句話,也就是對戰後民主主義的天真,以及戰後日本的無自覺肯定抱有強烈的懷疑。
例如在小說中,康夫與未來人之間有着如下對話:
“你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啊……8月15日的無條件投降是唯一正确的曆史,明白嗎?”
“為什麼那就是正确的呢?”康夫咬牙切齒地重複道,“你們這些人,可沒有對這件事說三道四的權力吧(6)。”
康夫笃信着皇國史觀,笃信着本土決戰,也抱有着自殺的覺悟。未來人阻止了康夫的自殺,就此開展了這段對話,結果還是沒有說服康夫。甚至相反,康夫的叫喊讓未來人心裡産生了懷疑。曆史是否正确呢?他無從判斷。
盡管如此,犯罪分子還是被抓了,未來人的技術也正穩步修正着曆史。二人的對話結束後,曆史又回到了“正确的曆史”,康夫在此失去了意識。然後到了這部短篇的尾聲,故事唐突地轉到了現在(小說執筆的1960年代)。康夫的生活還在繼續,他也已經三十多歲了。在日本無條件投降和民主化的“正确的曆史”中生活的他,忘記了皇國史觀與徹底抗戰的覺悟,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小說在此描繪了康夫與妻子的閑暇樂趣。然而在此的康夫,突然撿到了一個本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童子軍的徽章。然後他突然覺得,“這美麗的光景,家庭的遊樂,以及在此的他自己,不,甚至他的社會、曆史、以及其他一切,這個時代全體,突然間都褪色了,散發着腐敗的氣息,看起來令人作嘔(7)”。康夫對這種感覺一陣發怵,随即搖搖頭,甩走了這種幻想。于是這篇短篇的結局場面是,他的小兒子一邊咿咿呀呀地嚷着,一邊扔掉了這個“又黑又小”的徽章。
這個最後的場面,可以說對于當時的日本氣氛是一種辛辣的諷刺,日本人假裝戰前的軍國主義“從未發生過”,忘記各種各樣的思想與錯誤,無辜地肯定着戰後社會而走向經濟的高度發展。在此,小松引入了“未來人”“曆史改變”等SF的意向,而試圖引入對時代的自明性的懷疑。未來人的出現不僅沒有強化讀者對社會(象征界)的信賴,更不如說是動搖了讀者。
接下來,我們看看小松的第一部長篇,1964年出版的《日本阿帕切族》。這不是一部本格科學小說,更不如說是一部充滿幽默性(humour)文明諷刺的寓言趣味的SF。
故事一開始,在失業本身已經成為犯罪的未來日本,主人公被判處“失業罪”,被剝奪了人權,趕到了大阪市内的“流放區”。流放區是戰後的一片燒焦的荒地,四周都是鐵絲網,也沒有水和食糧。主人公挨餓,試圖逃跑,但失敗了。在差點死掉的時候,他被自稱為“阿帕切”的住民所救。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靠着在流放區内吃鐵屑而生存(因為這是幻想背景嘛)。
随着故事的發展,我們了解到了以下事實:阿帕切人是燒荒區的廢鐵勞工的後代,是沒有戶籍和居住證的窮人們,也與少數民族和犯罪集團有着很深的聯系。小說如此描述道,“阿帕切人大多是無籍者、前科犯、以及那些‘垃圾一樣’的人們(8)”。換句話說,他們因為貧窮、不被當人看,是以隻能吃鐵屑。主人公也通過與他們的交往,學會了吃鐵。這裡的人類群體的設定,顯然和《在地的和平》中的徽章異曲同工,象征着戰後日本的遺忘,或試圖去遺忘。而小說後半部分的故事是,這些阿帕切人與國家權力進行了正面沖突,最後破壞了戰後日本。與“舊人類”不同,他們沒有被古舊的價值觀所牽絆,他們練就了強韌的身體(因為吃鐵嘛)與合理性的思考。于是他們的“革命”,最終使得日本失去了固有的文化,大部分國土回到了被燒焦的荒地。故事的主要部分,以身為半舊人類半阿帕切的主人公對荒原的感歎而結束。“(大阪弁)真的,日本系個好國家呀——我老中意了……小巧、可愛、溫柔——就像很久以前,在飛田買的初見世女郎一樣……(9)”。
阿帕切是新人類。他們不僅是戰後日本遺忘之物的象征,同時也是未來的象征。小松再次用對未來的想象力,不僅沒有強化反而動搖了讀者對于社會的信賴。未來,并非戰後日本延長線上的東西,毋甯說更是要破壞它的東西。
小松的這種思想背景,大約是源于他十幾歲時的戰敗經驗。評論家石川喬司在對《日本阿帕切族》文庫版的解說中,談到了小松的故鄉是戰後燒焦的廢墟(焼け跡),他引用小松自己在文章中寫的話說:“在‘廢墟空間’中,一切的生産都變成了‘玩樂(あそび)’。世界上最為認真(serious)的事情都變成了哄笑的源頭(タネ),意義變成了無意義,價值變成了無價值。革命也、戰争也,都變成了‘扮革命’、‘扮戰争’”。“在時間、價值、意義等等都被完全去除了的這個‘燒焦荒地’的空間中,一切序列都被舍棄,完全變成了等價值——或者說是無價值,我們會注意到這兩者同時存在着(10)”。
對小松來說,燒焦廢墟并不僅是一個悲劇的記憶的對象。同時,它也是“自由”的源泉,它使得社會觀念、文化優劣等等一切既存的價值無效化,使從零開始的思考實驗得以成為可能。而小松的小說,實際上就從世界的毀滅讓我們得以自由思考,這種感覺開始。是以《日本阿帕切族》讓日本回到了燒焦廢墟之中。
如此看來,小松的想象力與世界系的想象力就不能單純地說離得很遠了。破壞一切,學校、工廠、工作場所都被燒毀成為燒焦的廢墟。這麼一尋思,這不就是2000年代的世界系作家們喜聞樂見的光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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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一直強調的是,小松的想象力一般被認為與世界系相去甚遠,但把他的作品詳細看來,事實卻未必如此。
一般通常認為,小松的作品的确是以對社會(象征界)的信賴為前提,并進而對其延長的未來進行幻視的“社會派SF”。而正是這些著作,讓後來的小松投身于諸如大阪世博會的各種現實社會的企劃(project)和公約(commitment)之中。然而,小松同時也寫了不少類似于世界系的,對社會的信賴被摧毀而最終隻剩下實在界(世界終結)與想象界(戀人)的作品。就此來說,小松可以稱得上是世界系的一位隐匿的先驅者。
小松的文學從燒焦廢墟開始。在此就不做進一步的分析了,但我認為,1960年代小松寫的小說,一方面是為了填補對這種“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的畏懼,而寫下社會派SF小說,成為一位經濟高度發展與未來學的理論家;另一方面,為了表現這種敬畏,他也發表了一些看起來像是世界系的抽象且思辨的作品。現在回想起來,一方面他又與世界系對立,另一方面卻又是先驅者,這好像确實是個沖突。但事實上,這兩方面其實是從同樣的燒焦廢墟的經驗中,所誕生的雙生子。
小松是世界系的對立面,同時又是隐匿的先驅者。聽起來好像還蠻怪的,但如果我們把這種兩義性當作前提,小松的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某個問題的意義就會浮現出來。
這個問題,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關于女性的形象(image)的問題。
小松其實不太擅長描寫女性。不如說,他對于女性的視線,按照現在的常識來看是很有問題的。比如我剛才說到的《日本阿帕切族》裡的主人公感歎。小松描寫失落日本的魅力時,用“初見世的女郎”,也就是少女賣春婦的例子,以“小巧、可愛、溫柔”來描寫。也許小松在這裡用賣春婦的例子,并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不過,将幼小賣身婦的身體用這樣的語言來描寫,并将其當做美的範例,這種視線以2010年的常識來說,那必然是“政治不正确”,不,在這之前就會以造成生理上的不愉快而遭到批判吧。
我無意在此為小松辯護。誠然,對賣春和性别(gender)的認識因時代而有着很大差異。小松所活躍的昭和後期的常識,與2010年代的現在那差異可大了去了。不過,就算我們考慮到這些差異,小松的女性描寫還是有個重要的缺陷。縱觀小松的寫作生涯,除了後面會提到的幾個例外,小松幾乎一貫都把女性登場人物描繪成男性感傷的對象。換句話說,小松很少把女性當作活生生的人類來描寫。小松的文學幅度顯然是以縮小了。與筒井、星相比,小松的小說如今少為年輕人所閱讀,或許也是其結果之一吧。
比如小松有一個創作于1970年代前半的短篇系列叫做“女人系列(女シリーズ)”。有“等待的女人”“旅行的女人”“歌唱的女人”等等,共同點是标題都帶有“女人”。這些作品類型多樣,有SF有恐怖小說有曆史故事等等等等,并沒有一個共同的世界觀或者登場人物。但盡管如此,讀者依然把它認知為一個系列的原因,正如作家田中光二所指出的那樣,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的主題(motif):“舊日本女人(ふるい日本の女)”。田中如此記道,“這就是,[……]小松先生心中的永恒的女人像吧。”
“舊日本,連同古典形象的她們,也将逐漸消失。這曲雙重的挽歌,不經意地重合、被重疊、二重疊化(二重焼き),以低沉而歡快的旋律歌唱着。/這不正是“女人系列”的主旋律嗎(11)?”田中的這篇文章寫得很正面,不過倒是相當指出了小松的局限性所在。即小松不過隻是把女性描寫成一種懷舊(nostalgia)的對象而已。
并且這種感傷,正如田中指出的那樣,是疊加在西洋與日本、科學技術與自然,的這種文明論的對立上的。《日本阿帕切族》中的“初見世女郎”,就是作為日本的比喻所登場的。《無盡長河的盡頭》中的佐世子,對于向着未來急速發展的社會冷眼相待,将自己與“依然還在那裡,重複着如常的四季變化”的“葛城的山巒”重合起來,繼續等待着野野村。在小松的想象力中,女性并不僅僅隻是女性。她們還象征着在技術的支配下,朝着未來前進的男性主人公可以回去的故鄉日本。
女性與日本的同一化。小松的SF中特有的想象力的力學,在《日本沉沒》的高潮部分表現得最為明顯。我們随後會再次詳細讨論這部小說,總之問題場面在于,故事中最早對日本沉沒做出預言的,擔當着避難計劃核心的“田所博士”,對一位老人吐露出心底話。田所坦言,當初發現日本沉沒的可能性時,他曾“想過保持沉默”。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和日本……和這個島一起……死去”。而在聽了這番吐露後,老人回答道,“你啊……是愛上了這個日本列島啊(12)”。田所像戀人一樣愛上了日本島。是以想與它一同“殉情(心中)”。想讓所有日本人與自己一同殉情。實際上,《日本沉沒》的最後,正是發出了這種性愛與民族主義式的倒錯的宣言。
對女性的愛。女性的形象常常與“日本”或是“自然”、然後是“故鄉”,重合在一起。對于小松來說,這種愛,比起說是對平等的夥伴(partner)(妻子或戀人)的性愛,更常常意味着表現出兒子對母親的愛。實際上,剛才的對話中,就把日本稱作“媽媽(おふくろ)”。作為兒子的田所愛着名為日本列島的母親,換句話說也就是母控(マザコン)。
對女性的愛常常與對母親的愛重合,或者換個更好的說法,若不在對母親的愛的意義上,就無法把握對于女性的愛,這一小松的局限之處可以在他的衆多小說中得到證明。比如說,與《日本沉沒》并列的暢銷書《複活之日》的故事,和《無盡長河的盡頭》的結局一樣,都是以在漫長旅途結束後,失憶的男主人公,被一位曾共度夜晚的年長女性稱為“我的兒子”并擁抱着他的場面作結(13)。而衆所周知,由《再見朱庇特/さよならジュピター》開始的,小松為何喜歡用“瑪利亞”作為外國女性的名字這一問題,從上述文脈來考慮或許也意味深長。
小松描寫不出一個活靈活現的女性。他隻能把對女性的愛與對母親的愛重合起來,與對日本、對自然、對故鄉的愛重合起來,才能表現出來。一句話,小松所描繪的一衆主人公,在飽經波折的旅途之後,全都是期圖回到可以原諒的母親的胸前的戀母控少年們。這一缺陷,對于小松的作品來說,無論是《日本沉沒》這種社會派SF,還是《無盡長河的盡頭》這種靠近世界系的作品,都是共通的。
本書的前幾章,分析了對世界系困難做出應答的三位作家的作品。這裡說的世界系困難,是由1970年代以來日本的想象力與現實的顯著分離所定義的。然後,基于這一前提,在法月和押井章中已經指出,與世界系的困難聯系頗深的原因之一,就是“母性的敵托邦(dystopia)”。對于原諒一切的“母親(母なるもの)”的愛,讓兒子的不能性愈發深刻。
然而,通過以上對于小松作品的解讀,這一關于女性的問題,早已不局限于1970年代以來的世界系想象力之中了。回避直面異性,将對女性的愛視作對母親的愛或者對故鄉的愛,然後讓自己一直不斷思考“宏大的”問題,無論與世界系是否相似,小松的小說中倒是經常出現這樣的男主人公。這是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作的思辨小說。如此看來,世界系身前身後的區分倒是沒那麼重要了,1970年代狂熱于社會派SF的團塊世代的讀者們,與2000年代狂熱于世界系輕小說的團塊青年世代的讀者們之間,有着很強的連續性。這麼一想,本書開頭提到的宇野就主張,關注世界系并不是什麼新鮮事,倒不如說隻是舊時代價值觀的苟延殘喘罷了。
這樣一來,我們,換言之,無法輕易地信任文學與政治、想象力與現實的聯系的,身處2013年的我們,不隻是要從世界系困難之中,而是該怎麼擺脫“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作的思辨小說”這一陷阱呢?
因而,在本書的總結章,下面我想探讨一下小松小說之中,逃離其中的可能性,或者說另一種母性與未來的可能性。而在這裡,我們微妙地接近了本書中唯一的女性作家,新井素子在《底格裡斯與幼發拉底》中所傳遞出的資訊。本書的讨論從新井開始,經由法月與押井來到小松,最後又回到了新井,形成了一個圓環。
4
我們剛才關注到了《無盡長河的盡頭》中的佐世子。的确,她是小松作品中常常出現的典型女性形象。不過這并不是全部女性。也有例外,也有其他類型的女性。
我們再來讀讀《日本沉沒》吧。說回來,這部小說是以地質學模拟與政治家們的活動為中心的恐慌小說。一部群像劇,并不一定要從一個視點來描寫。不過,如果非要選一個主人公的話,那應該是深海潛水艇的操縱員“小野寺”吧。下面讓我們跟随他的劇情。
小野寺,尚且年輕單身。他因深海探測的技術而被收買,被卷入了關于日本沉沒的秘密計劃中。他有一個被推薦結婚的戀人“玲子”。玲子是出國留過學的知識分子,一位名門家庭的小姐。在《日本沉沒》的前半,設定了小野寺與玲子的相遇場面,二人的戀愛是這部小說的軸心之一。
小野寺在小說中途與玲子訂立了婚約。然後在日本即将沉沒的一系列連續災難的早期,二人決定逃去瑞士。即使一開始就參與了秘密計劃,但他還是中途離開了。小野寺的形象,是由早一個世代(小松自己的世代)的同僚所形容的,“雖然作為日本人出生,但對于‘國’啊‘民族’啊‘國家’啊,都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感覺不到宿命的羁絆”的“戰後的青年”形象(14)。然而,在出發當天,玲子卻被卷入富士山的噴發中死去了(15)。受到沖擊的小野寺,沒有了逃走的意圖,并把剩下的時間全部投入于拯救災民的工作中。
而在這一過程中,他又遇到了一個名為“摩耶子”的女性。她是銀座的一位女招待,被描寫為“有點奇怪”“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小孩”,是一個稍顯愚鈍的女性(16)。實際上,小野寺在認識玲子的當晚就遇到了她。隻不過當時她的存在并未給小野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盡管如此,《日本沉沒》的故事,還是以因受傷而發高燒的小野寺,與自稱“妻子”的摩耶子一同,在“沒有一顆星星的漆黑的西伯利亞夜晚”,去往不知道目的地的場面,告一段落(17)。
在這裡,玲子與摩耶子的對立,顯然就與将日本作為被舍棄之物與無法舍棄之物的對立重合了起來。《日本沉沒》講述的,就是小野寺亦即“戰後青年”,被玲子所象征的歐美的理性所吸引,但最終他不得不選擇與摩耶子亦即日本一同殉情,的故事。實際上,摩耶子是年輕女招待的設定,就給人留下了和“在飛田買下的初見世女郎”同樣的印象。
然而,如果說摩耶子就象征着對逝去日本的哀惜之情,那這部小說就有點奇怪了。
前面我寫過,小松常常将日本和女人、而且是“舊日本女人”“母親”,重合在一起。然而摩耶子卻是個穿着廉價裙子的年輕女招待。不管怎麼想都不是個“舊日本女人”。
而且她也沒有被塑造成一位母親的形象。這本小說中與這些形象重合的,怎麼看都是玲子才對。“就像回到家,趴在母親膝蓋上哭泣的孩子一樣,他一年半以來頭一次感到平靜,在玲子的身體旁大聲哭泣。——我已經累了。好累啊……(18)”。玲子絕不是一個“舊日本女人”,但對于小野寺來說,她近似于擔任着母親的角色。話雖如此,小松在這部小說中還是殺死了玲子,而讓摩耶子活着。
這一選擇意味着什麼呢?在這裡,我們要注意到被定義的另一個特點,亦即玲子與摩耶子之間的對比。那就是“不生子的女人”與“生子的女人”這一對比。
玲子有财富、有教養。她有留學經驗,性觀念較為自由開放。換句話說就是一位“進步女性”。她向初次見面的小野寺問道,“性交,如此令人滿足,又可以信手掂來,有什麼結婚的必要呢?”而小野寺回答道,結婚是“為了生孩子”,而玲子隻是“愣了一下”(19)。玲子就算是活着,也未必會給小野寺造小孩。
另一方面,摩耶子被賦予了一個對比性的性格。在小說的最後,他在西伯利亞的火車上,站在受傷的小野寺身邊,跟他講述八丈島的傳說。這與前面介紹到的田所博士與老人的對話一樣,是對《日本沉沒》整體的印象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的會話。其講述了八丈島被大海嘯襲擊,隻有一個懷孕的女兒活了下來的傳說。根據傳說,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她不得已隻好與兒子交合,剩下了一個女兒,後來兄妹倆結為夫婦生下了孩子,島上又恢複了人數。這裡的八丈島,顯然就是沉沒的日本的隐喻。随後摩耶子告訴我們,她的祖母就是八丈島出身,并表露出從日本的沉沒中獲得的決心。“我是繼承了島之血統的女兒,就算别人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我也要活下去。然後,無論是誰都可以,我都要得到子種,生下孩子,一個人也要把孩子養大。——如果是個男孩,而丈夫又不知所蹤,我就會與這個孩子交合,生更多的孩子……(20)”。摩耶子要是最後與小野寺在一起,肯定會生孩子。
這一對比有着很大的意義。因為這意味着,對于小松來說,母性形象實際上是一分為二的,至少在《日本沉沒》中是這樣。
梳理一下吧。《日本沉沒》中描寫了兩種母性。一種是玲子所象征的社會性的母親。将男性治愈的、不生育的母親。另一種是摩耶子所象征的(可以說是)動物性的母親。她或許不會治愈男性(就像摩耶子宣稱的“無論誰都可以”“得到子種”),但是會生育的母親。而小松的小說,将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摩耶子身上而非玲子。
這是一個選擇了生育的母親,而非治愈的母親的故事。故鄉的母親失去之後,為了生存(生き殘りのため)而選擇新的母親的故事。如此梳理一來,我們就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田所博士與老人的對話了。
小松用“媽媽(おふくろ)”來形容日本。如前所述,這裡展現了田所的(以及小松的)深刻的戀母感性,然而實際上,在這裡作家同時安排了會話對象的老人說出了殘酷的台詞,“但是……媽媽這種東西,也是會死的哦(21)”。這就是,對于田所發出想要與母親亦即日本列島一同殉情的告白後,老人作出的回答。在這次平常的對話之前,老人叫來了一個年輕女孩(我估計是情人吧),确認了她的裸體,告訴她要“生個孩子”并讓其離開了自己身邊。這裡也傳遞出一個明确的資訊,也就是不要做治愈的女人,去做生育的女人吧。
母親已死,造個孩子吧。總而言之,《日本沉沒》就是由這麼一個非常簡單的資訊所貫穿的小說。
玲子與摩耶子。治愈的母親與生育的母親。社會性的母親與動物性的母親。回到故鄉與生存(生き殘り)的擴散。
《日本沉沒》是一個舍棄前者而選擇了後者的故事,這本小說,盡管與表面上的印象不同,但實際上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一樣,由相同的問題意識所貫穿,并且這本小說寫下的東西,表現出了對《無盡長河的盡頭》之回答的超越。《無盡長河的盡頭》中故鄉的母親是絕對的。然而在《日本沉沒》中的母親死去了。兩者的連續性,并不能從将一方視為世界系SF,另一方視為社會派SF的分類中看出來。
我再舉一個例子好了。《無盡長河的盡頭》與《日本沉沒》發表之間的1967年,小松發表了一部名為《漫漫觐神路/神への長い道》的中篇小說,即使縱觀小松的全部作品,這本書也算是佼佼之作。
主人公“富士(フジ)”原本是一位二十一世紀的男性。他所生活的21世紀的世界,已經達到了繁榮穩定,沒有了未來的可能性,進入了一種無聊的平衡狀态之中。富士對這個世界感到膩煩,進入了無限期的冷凍睡眠之中。然後他在五十六世紀被強行喚醒,但問題在于,在他沉睡的3500年間,“基本上沒有發生任何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從二十一世紀到五十六世紀,人類社會隻不過在渾渾噩噩地度日子,“看不到任何一個超越物種和文明的可能性(22)”。絕望的富士,為了尋求至少一絲的意外性,在未來人的邀請下,進行了一次目的地在700光年外的單程旅行。因為那裡傳來了智慧的通訊,也許會在那裡遇到外星人。在同一艘船上,有一位因同樣的理由在二十二世紀進入冷凍睡眠,以同樣方式被喚醒,又以同樣方式絕望的,同為“古代人”的女性“伊娃(エヴァ)”。
這部小說中心的SF在于,描寫了富士與未來人在700光年外,遇到了外星人的高度發達的文明與支撐這種文明的一種超能力。簡單地說,這裡所呈現的是一種世界觀,即如果沒有某種超能力的話,就了解不了宇宙和生命的意義,而智慧文明最終也會達到這種超能力。富士他們發現了一個可以幫助他們“進化”的外星裝置。這一設定和《無盡長河的盡頭》有着很深的聯系。也就是說,富士在這裡就像是站在《無盡長河的盡頭》中,野野村所經曆的時空之旅的入口一般。
總而言之,他的旅程沒能開始。同樣地,伊娃也不能開始她的旅程。故事的解釋是,因為二十一世紀或二十二世紀的人類大腦,生理學上無法适應外星人的超能力技術。富士和伊娃太接近于猴子,是以被世界的真理排除在外。《漫漫觐神路》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一樣,都講述了想要出發旅行的主人公,由于能力不足而無法踏上旅途,都是以這種不能性為主題的小說。
然而,這部小說決沒有給人留下什麼陰暗的印象。在故事的最後,隻有富士和伊娃留在了去往地球的宇宙船中(因為其他未來人都留在外星了),而小松寫下了以下對話。
“性交什麼的……”伊娃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都快忘記了——你呢?——沒事吧?”
“你,會生下我的孩子啊……”他如此說道,“我們的孩子……”
“為了什麼?”伊娃說,“都到這種時候了……”
“總而言之,無論怎樣的偶然,從那個時代裡僥幸活了下來,現在依然活着,還能繁育子孫,那就應當為此而努力”,他邊說邊解開衣服的扣子,“猴子也有作為猴子的,或者說‘作為一個物種的本分’所在。——黑猩猩,對于我們來說,确實是較為低等的生物。但是,即使他們無法突破自身的局限,即使在精神的進化方面隻是一個死胡同,他們也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生存……”
“無論繁育多少後代,猴子永遠都是猴子啊……”
“不也挺好嗎——我們也,和孩子們一起去吃香蕉吧。一起去眺望夕陽吧……(23)”
小松在這裡明确地宣稱,“猴子”的“性交”戰勝了《無盡長河的盡頭》中壯麗的思辨,而那裡至少還存在着另一個未來。這所謂的另一個未來也就是“物種”的“繁育子孫”的未來。這裡距《日本沉沒》中的八丈島隻有一步之遙了。《漫漫觐神路》可以視作,對《無盡長河的盡頭》所描繪的世界系式的思辨、亦即在確定能回歸的場所(想象界)的同時去往遙遠未來(實在界)的旅行,如此進行了批判,并為《日本沉沒》的寫實主義(象征界)牽線搭橋的小說。
摩耶子這樣的,幼稚的動物性的就事論事的對于活着的欲望,以及由此而接連誕生的生命,就将我們從“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作的思辨小說”的陷阱中拯救了出來。我不清楚小松是否是頭腦明确地描繪出這種圖式的。隻不過,他的作品曆從《無盡長河的盡頭》到《日本沉沒》,似乎都是允許這種解釋的。
而這裡,跟我在前面提到的,第一章最後所介紹過的新井的《底格裡斯與幼發拉底》的主題,有着驚人的相似。回頭來看,《底格裡斯與幼發拉底》,是以因無法生育而行将滅亡的一個未來殖民行星為舞台的小說。主人公是作為行星上的“最後一個孩子”而誕生的露娜,而在小說的最後,當她孤身一人茕茕孑立的時候,她終于領悟了殖民行星的存在意義,而且領悟了自己活着的意義。也就是以下的意義:“Nine這個‘殖民行星’的環境,已經與地球隔絕了400年,亦或者五百年、六百年,這取決于從地球而來的船何時到達,而下一個霸者生物的飛船來到這裡,可能已經隔絕幾十萬、幾百萬年了。[……]這些生物與地球原産的生物交配的話,會發生什麼?[……]或許,這會是極大的變化吧。當我們還在暖洋洋的地球搖籃中沉睡時,就已經發生了難以想象的大變化。/而且,這就是——Nine的,意義。/作為一個移民星球已經失敗了的如今,這就是,僅有這是,Nine的意義(24)”。
當露娜出生時,殖民星球的社會已經崩潰,沒有人賦予她生命的意義。露娜不知道象征界。她隻知道瘋狂尋找說話的對象的激情(想象界),與世界毀滅的現實(實在界)。露娜可以說是世界系想象力的結晶般的存在。然而最後,她在超越自身,而且超越人類的生命連接配接體(連なり)中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意義(對于新井來說,也許還包括了無生命的角色連接配接體在内)。《底格裡斯與幼發拉底》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而這顯然也與《漫漫觐神路》的思想有着很深的呼應。
對于生殖的欲望,使我們超越了世界系,并且從“在母親守護下的戀母控所創作的思辨小說”的陷阱中被拯救了出來。——這麼概括聽起來似乎有點太露骨了(就像是在說童貞首先要去風俗店一樣),不過,如果說生殖是孕育出生命的源泉,并且也是孕育出社會的源泉,那麼對于社會失去信賴的作家們,似乎很想當然地就會再次回到對生殖的意義的反思上來。
将想象力與現實連接配接起來的不同于社會的東西,與超越自己的漫長生命的聯系,新井認為這是家庭的問題,法月認為這是戀愛的問題,押井認為這是loop的問題。關于這一點,或許作家們自身沒有這個自覺。但他們前提,都在繼續創作的過程之中,去尋求另外的東西來聯系起想象力與現實。所謂世界系的困難之應答,就是這個意思。
向着離Sekai更近的地方。向着求生的意志。好像與現實社會毫無關系的、符号性的、角色志向性的、家裡蹲的、看起來與世界系很像,這一點,在輕小說、推理小說和動畫之類的亞文化中都有刻畫,盡管是以十分迂回而扭曲的形式。如果本書不走這樣一條彎路,是不能将這一原點重新發現的。我想在這本書裡說的,正是這一回事。就此而言,本書也是對于充斥着現代日本的、符号性的角色志向的遠離現實的虛構群體,提出了一個如何對其解讀和了解的方法。
5
本書的探究基本上快結束了。最後,雖然可能有點畫蛇添足,我們再來讀一本小松的小說。這裡要解讀的是,小松的最後一本,也是未完成的一本長篇小說《虛無回廊/虛無回廊》。
小松作為SF作家的創作高峰期是在1960年代。他的許多長篇小說都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到1970年代,他寫作社會評論的比重慢慢增加。他的SF執筆開始減少,轉向以思考純文學和思想實驗為主的複雜創作風格。當然這期間也有一些值得關注的作品,例如1977年出版的小說集《戈爾狄俄斯之結/ゴルディアスの結び目》,其中編入的四篇短篇都十分精彩。雖說并不廣為人知就是了。
另一方面說,1970年代後半,小松開始深入地參與于電影制作。電影的企劃深受《星球大戰》熱潮的影響,其目的就是制作出日本第一部本格SF電影。小松不僅為這個企劃提供了原案、撰寫了小說,同時還自辦公司、征募年輕作家、擔任了現場的總監督等等,表現出了三頭六臂般的活躍。結果就是1984年公映的《再見朱庇特》,雖然票房不甚紅火,但對次世代的SF作家産生了巨大的影響。就這樣,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小松為SF史做了許多重要的工作。《首都消失》這本恐慌小說也獲得了日本SF大賞的受賞。
話又說回來,如此精力充沛的活動所付出的代價也确實是,在這一時期,完全沒有看到具有初期小松的特征,也就是展現出壯麗而富有思辨性的世界觀的本格SF作品。在這麼一段漫長的空窗期之後,《虛無回廊》這部小說,是小松最後的、同時更是“小松式”的粉絲們期盼已久的一部長篇小說。
《虛無回廊》的連載始于1986年的一本SF專門雜志。不過,連載開始後不久,第二年也就是1987年小松就由于工作繁忙,中斷了很長一段時期。當時他忙于1990年将于大阪召開的“國際‘花與綠’博覽會”(花博)的總制作人的工作。花博結束後,1991年終于恢複了連載,不過在1992年,由于刊載雜志的休刊,連載又再次中斷了。直到2011年小松去世為止,該系列都沒有再次恢複創作。
我們來看看這個故事吧。這本小說以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初的近未來為舞台。故事(真正叙述的順序多少有些錯綜複雜,我後面會提到)開始于一個直徑1.2光年、長2光年的圓筒形巨大物體突然出現在距離地球不到6光年的宇宙空間中。
這一造成問題的物體屢次消失,而且還在以超光速的速度移動。從形狀來看,人們顯然會認為這是某種人造物,但其行為與規模都超出了人類可以了解的範圍。人類試圖向其發送探查機,但長達6光年的距離,以這部小說背景的未來社會技術來說,單程也要飛行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上,根本無法派遣活人。話雖這麼說,由于考慮到可能會擔任起與地外生命接觸的任務,無人探查機也不太适合。是以,人類社會決定派遣由科學家“遠藤秀夫”(在故事中以首字母“HE”[HideoEndou]為稱呼)所創造的,并非“人工智能(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人工實存(AE=Artificial Existence)”。AE雖也是一台計算機,但與AI不同的是,它是經過長期的人類性的交流(communication)而被個别地培養出來的,擁有與人類無異的個性與判斷能力,換句話說就是具有“主體性”的設定。
遠藤所創造的AE,作為個體被命名為“HE2”。HE2被送去新的宇宙探查,而它的“經驗”将作為它的人格模型被傳送入遠藤秀夫的大腦中。但就在HE2與巨大物體接觸之前(說是之前,不過由于光速的限制,實際上HE2的時間已經與地球的時間産生了差距),年邁的遠藤死去了,它與地球的聯系也随之完全切斷了。而HE2在這之後,将作為一個遠離地球的“自由任務”的存在,在保有“自由意志”的情況下侵入物體的内部,開始探索。《虛無回廊》的故事在這之後,主要描述了HE2在那裡所遭遇的,同樣為該物體的謎團所吸引而來的地外智慧生命體,或者它們的複制品(就像HE2之于人類一樣)。也就是說,這部小說的主角并非人類的遠藤,而是人工實存的HE2。
實際上,小說的叙述就是從遠藤死亡的場面開始的。人類死去,而AE獲得了自由。在小說中,其實暗示了遠藤之死,有可能就是為了讓HE2解放而自殺。《虛無回廊》就從這一幕開始,追溯巨大物體的出現以及HE2的誕生。這是由人類創造出的人工知性,舍棄了母星的文明,獨自一人躍入了地外生命的群體之中的故事。總而言之,《虛無回廊》就可以概括為這麼一本小說。
遠藤與人工實存,HE與HE2,差不多就像是父與子的關系。小說裡雖然沒有明示,但“HE”貌似也可以是“人類實存(Human Existence)”的略稱吧?《虛無回廊》,也可以視作是孩子舍棄父親,并宣布不會再回到故鄉的故事。
都讀到這了,各位也許已經注意到,這個故事是《無盡長河的盡頭》的重複的同時,也是對其的一種超越。
如前所述,《日本沉沒》,在某種觀點上說,也可以解讀為是對《無盡長河的盡頭》的主題的繼承。不過,從表面上看,兩部作品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卻大相徑庭。在這一點上,《虛無回廊》則不同。《無盡長河的盡頭》與《虛無回廊》顯然是相似的小說。《虛無回廊》這一作品,可以說是年過五旬的小松,回首而立之年的年輕自己所寫的《無盡長河的盡頭》并重複着這種想象力的同時,又給出了不一樣的解答。
那麼,兩者之間有什麼差異呢?由于《虛無回廊》是未完成的作品,是以我們無法對其進行深入的解讀。不過我們牛刀小試一下,可以說兩者之間最重要的差異,就與女性和生殖的問題有關。
無論是《無盡長河的盡頭》還是《虛無回廊》,都是以知性是什麼、宇宙是什麼之類的這些抽象性的問題為軸的SF小說。以本書的文脈來說的話,就是都具有與世界系相近的結構。在這兩者中,主人公都踏上了尋求宇宙之真實的漫長旅途。
二者第一個明顯的不一樣在于,前者的主人公最終回到了故鄉,而後者的主人公從一開始就斷絕了與故鄉的羁絆。正如我反複表明的那樣,小松的故鄉常常與女性的形象重合。《無盡長河的盡頭》中是佐世子。當男性向着時空的遠方旅行時,女性則在故鄉執着地等待着男性的歸來。男女之間的角色分工很明确,而這一點從2010年代的現在看來問題是頗大的,正如我之前所說。而實際上這部小說對性差的處理,比《無盡長河的盡頭》要錯綜複雜得多。
《虛無回廊》的主人公不是人類。而是人工實存的HE2。HE2沒有性别。然而,這也完全不意味着,在這部小說中,性沒有起到重要作用。換句話說,因為在這裡,另一個有性的人工實存出場了。
我們更詳細地看看吧。在《虛無回廊》的開頭,HE2的誕生曆程占據了相當的分量。HE2的生父,遠藤,雖是天才但卻不擅長人際關系,是一位略顯家裡蹲味道的男性。在他大膽地邁出開發人工實存的腳步的背景之下,他遇到了研究夥伴,後來也成為了遠藤的戀人和妻子的一位女性“安潔拉·英格伯格”。安潔拉是動物學家,擅長交際,是開導畏縮不前的遠藤的一位強勢女性。
遠藤的人工實存的開發,最初是從與安潔拉的人工智能研究的整合開始的。“AE”這一略稱,最早是為了表現安潔拉所開發的人工智能,“安潔拉E”。而這裡“E”的意義并不是實存(existence),而是胚胎(embryo)。這種命名上的差異,表現遠藤與安潔拉方向性上的不同,而随着研究的深入,這一不同變得越來越明顯。遠藤認為“‘智慧’從一開始就是超越‘生命’的存在,‘AE’的目的,就是為了擺脫向着‘永恒與無限’的可能性的智慧所做出的限制,亦即‘生命’這種自然條件”,而與此相對,安潔拉則回答道“智慧本就是在‘生命’的基礎上誕生的東西[……],是為了将‘生命的可能性’提到更高”(25)。對于人工智能的未來,遠藤最終的目标是想要創造一個“身體”或者“實存”,而安潔拉則設想了一個更為動物性的生命。
而這一對立,也為他們的夫婦關系蒙上了一層陰影。當遠藤駁回安吉拉的提案,開始自己進行研究時,安吉拉似乎完全沒有興趣去彌補失落。在這種情況下,安吉拉坦言自己婚前曾做過人工流産,但遠藤并不領情,他們之間的關系出現了決定性的裂痕。不久後,安潔拉死于一場疑似自殺性的自動車事故。“安潔拉E”的發展被當機,此後,遠藤不得不抱着心底的創傷,孤獨地投入到人工實存的開發之中。
然而,遠藤直到最後都沒有從安潔拉的亡靈中獲得自由。他所開發的HE2沒有性。而且他一直為人工實存是夠該擁有性而苦惱,他甚至開始思考“也許,‘實存’這個思考的角度,就已經犯了個根本性的錯誤也說不定”(26)。在HE2完成之後,遠藤也沒能放棄安潔拉留下的“安潔拉E”。将HE2送入深空後,晚年的他,身邊有了一個搭載了安潔拉E的人形機器人作為“玩偶”在身旁服侍他,疑似還有了僞夫婦關系。在小說中,暗示了這種倒錯性的關系就是遠藤“自殺”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被送入巨大物體中的HE2,也并非沒有性的問題。HE2為了提高探查任務的效率,在自己内部創造了多個“子人格”。這其中有男有女。而當HE2與外星智慧生命交流時,他如此檢討自己、扪心自問道,“說到底,這個宇宙之中,‘雄’與‘雌’的性差有什麼意義嗎?(27)”
遠藤秀夫(HE)與安潔拉·英格伯格(AI)的結婚,創造了“人工實存”和“安潔拉E”兩種AE。如此這般擁有兩個種類的親,兩個種類的子,正是《虛無回廊》與《無盡長河的盡頭》之間決定性的差別。《無盡長河的盡頭》中,故事的軸心是父親和孩子的對決,母親隻是一個歸還的場所。然而在《虛無回廊》的故事之中,除了父與子,還有母與女。
以上特征意味着,小松在這部小說中,對《無盡長河的盡頭》中作為自明前提的男女的角色分工提出了強烈的質疑,對作為人類代表(還假裝忘記了自己的性欲)為了尋找真理而出發旅行的男性,與在故鄉待命産子、等待其歸還的女性之間的對立,提出了強烈的質疑。《虛無回廊》是小松作品之中第一部以性差為中心而構成的小說,并且也是直面并質疑了近代性的男性中心主義思辨的正當性的,一部飽含熱情的小說。
正如我不斷強調的那樣,這部小說是未完成的。小松對此究竟抱有怎樣的整體構想,這也隻是推測領域的問題。不過,就閱讀小說的殘篇部分而言,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小說從中斷部分開始,應該會以意識不到性的人工實存與意識得到性的人工實存,HE2與安潔拉E,“兒子”與“女兒”,兩個AE的關系為中心,并進一步展開。
《虛無回廊》最初的章節,在遠藤死後20年結束。這是HE2與地球斷絕羁絆的14年後,也是這一切斷資訊傳回地球的八年後。安潔拉E還在繼續啟動,與安潔拉長得一樣的人形機器人還在工作。與安潔拉如出一轍的安潔拉E,在這個時代裡,負責遠藤死後開發的,量産型人工實存的“基礎教育與人格形成導師”一職。并且,有人問她是否有朝一日想去往宇宙時,她回答道:“我最愛的丈夫與父親遠藤秀夫死去了。但是,我認為分身,‘他’……現在還,在5.8光年外的彼方——或者宇宙的其他地方,生活着。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去宇宙找‘他’,想跟他見個面……(28)”
現存的《虛無回廊》,并沒有回收這條伏線。不過,從這段對話推測,小松或許是在小說中的某個地方想到了安排HE2與安潔拉E,“男性型”與“女性型”,更準确地說是“無性差型”與“性差型”這兩種AE的相遇。實際上在小說的其他地方也有人提到,安潔拉E所訓練的新型AE們,或者說“女兒”們,已經增長到數百個,并且正在為去往巨大物體的長途旅行做準備(29)。小松難道不會想到這樣的情節嗎:增值無數的安潔拉E的“女兒”們,終于在哪裡追上了HE2,無性的實存再次遇到了性,而這種必然性,正呼應着巨大物體的謎團和宇宙的真理。這确實本會成為一個超越了《無盡長河的盡頭》的故事。
以及在此,我認為這本書也與《漫漫觐神路》中的伊娃和《日本沉沒》中的摩耶子不同,其描繪了更為複雜一步的女性觀、生殖觀。伊娃和摩耶子,象征了停止男性思辨的空中樓閣的生命之連鎖。實際上,她們都被預告了之後會生下主人公的孩子。但是《虛空回廊》中的安潔拉,雖然希望生下孩子,但最後并沒有。但她卻留下了名為安潔拉E的分身,殘留下了一種亡靈。安潔拉E并非人類。但是她,生下了無數的女兒,并持續不懈地追尋她的“父”或者說“夫”。而,對于“夫”來說,也正是通過女兒們的追尋,才得以初次打開時空的大門。這一展開(如果《虛無回廊》真的這麼展開的話),就超越了《漫漫觐神路》中,以與伊娃的性來代替真理之探究的展開。
如果《虛無回廊》是這樣一部小說的話,那麼,這說不定就是應對世界系困難的最為美妙(elegant)的答案。
從佐世子到摩耶子,再到安潔拉。從等待的女人到生育的女人,再到迷上的(憑く)女人。到那個雖沒有孩子,卻散布分身的陰森女人。到散布角色的女人。然後男人,成為了身處數兆公裡外的彼方的異世界中,探究着被非人類的女兒們所包圍的世界之真理的“人工實存”。我在這裡,很想再次回到新井素子的被毛絨玩具所包圍的想象力中,不過這還是留待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在文學與政治,想象力與現實被割裂的現代社會之上,創作的根基究竟應當是什麼呢?本書的探究從這一問題開始,而我行文至此,已經從四位作家的步途中找到了他們的回答(之類的東西)。作為文藝評論來說,本書的視點和方法論着實算是獨樹一幟,我也不知道這種考察在現代社會會傳遞到多少人的心中,但盡管如此,如果我寫到這裡的東西可以至少些微地讓各位的讀書變得豐富多樣,作為一個曾自稱文藝評論家的人來說,對此我會很高興的。
歡迎來到,離Sekai更近的,與現實相分離之文學的世界。
(全文完)
注釋:
(1)谷川流、『涼宮ハルヒの憂鬱』、角川書店(角川スニーカー文庫)、二〇〇三年、七―八頁。
(2)小松左京、『小松左京自伝』、日本経済新聞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第三章參照。
(3)準确來說,這裡的結構更複雜一點,野野村故事的“第二章”與“第三章”之間還夾了一篇名為“Epilogue(其2)”的文章,而到故事進行到“第十章”之後,才安排了“Epilogue(其1)”。
(4)小松左京、『果しなき流れの果に』、角川書店(角川文庫)、一九七四年、一〇〇頁。
(5)『果しなき流れの果に』、一〇七頁。
(6)小松左京(著)、東浩紀(編)、『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1日本』、河出書房新社(河出文庫)、二〇一一年、六〇頁。在作者去世後,我從“日本”、“未來”、“文學”三個觀點重新編輯了三卷本的文選(第三卷尚未出版)。本章中所讨論的一些作品都收錄在了這套文選中。為了友善讀者,本章盡可能地引用文選的頁碼。
(7)『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1日本』、七三―七四頁。
(8)小松左京、『日本アパッチ族』、角川書店(角川文庫)、一九七一年、八七頁。
(9)『日本アパッチ族』、三七四頁。
(10)引用された小松の言葉は、一九六四年のエッセイ「廃墟の空間文明」より。小松左京著)、東浩紀(編)、『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來』、河出書房新社(河出文庫)、二〇一二年、三五頁。石川に
よる言及は『日本アパッチ族』、三八五―三八六頁。
(11)小松左京、『湖畔の女』、徳間書店(徳間文庫)、一九八三年、二七八頁。
(12)小松左京、『日本沈沒』(下)、國小館(國小館文庫)、二〇〇六年、三六九、三七一、三七二頁。原文标點省略。
(13)小松左京、『復活の日』、角川書店(角川文庫)、一九七五年、三九九頁。原文标點省略。
(14)『日本沈沒』(下)、一七一頁。
(15)準确來說,《日本沉沒》并沒有明說玲子的死。隻寫了在伊豆半島被卷入火山噴發而無法動身的玲子,給小野寺打了最後一個電話的場面。話雖如此,玲子描述的是火山礫傾瀉而下的光景,而電話在半途就切斷了,顯然可以說她已經死了。話又說回來,《日本沉沒》還有部續集,配合樋口真嗣的電影改編而于2006年出版(小松左京+谷甲州、『日本沈沒第二部』上下巻、國小館(國小館文庫)、二〇〇八年)舞台是本篇25年後的未來。執筆《第二部》的也并非小松,而是小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作家谷甲州,也并不是本章所要分析的對象。但從本章的主張來看,“玲子”與“摩耶子”,治愈的母親和生産的母親這兩個女主人公的對立,在《第二部》的故事中也有着重要的意義。有趣的是,在這部續篇中,玲子不知為何并未死于火山噴發,而是工作于聯合國難民進階專員事務所,在幫助日本難民方面發揮着積極作用。而小野寺則在哈薩克斯坦的日本人定居地飽經風霜,他的妻子摩耶子也于五年前病殁。而且,摩耶子在結局終究還是沒有生下孩子。在小說的終盤,玲子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再次跟小野寺相遇,而他們最初的會話,提到了曾經二人的有意的對話。
“我,沒能生下孩子哦”
“……”
“那是很久以前……年輕時候的事了。某位女性曾經問我,‘你是為了什麼,而結婚的呢’,而那時的我回答她,‘為了生孩子’”
“但我的妻子病弱……。結果,她沒能剩下一個孩子就死了”(下巻三七五―三七六頁)
小野寺突然跟玲子說,摩耶子失敗了。這是個非常殘酷的場面。《第二部》顯然地,将《日本沉沒》中所傳遞的,舍棄玲子、并将希望寄托在摩耶子的求生意志(八丈島的民間故事)之上的資訊,完全颠倒了過來,化為了烏有。我不知道谷先生對這種反轉有無自覺。不過在我看來,小松與谷之間,在對于日本是什麼、人的生命是圍繞着什麼的這些問題的立場上,有着難以視而不見的不同。
(16)小松左京、『日本沈沒』(上)、國小館(國小館文庫)、二〇〇六年、一二〇頁。
(17)『日本沈沒』(下)、三九〇頁。
(18)『日本沈沒』(下)、一八〇頁。
(19)『日本沈沒』(上)、一三七―一三八頁。
(20)『日本沈沒』(下)、三八八―三九〇頁。
(21)『日本沈沒』(下)、三七五頁。
(22)『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來』、二一一―二一二、二一六頁。原文标點省略。
(23)『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來』、二六三―二六四頁。
(24)新井素子、『チグリスとユーフラテス』、集英社、一九九九年、四八五―四八六頁。
(25)小松左京、『虛無回廊Ⅰ』、角川春樹事務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六四―六五頁。
(26)『虛無回廊Ⅰ』、一七七頁。
(27)小松左京、『虛無回廊Ⅱ』、角川春樹事務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二三九頁。
(28)『虛無回廊Ⅰ』、一八四―一八五頁。
(29)『虛無回廊Ⅱ』、二三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