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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貴族大臣,慘死黃河岸邊,竟是孝文帝漢化的惡果

北魏末年,一場由軍閥爾朱榮主導,殺害皇族、大臣、士人兩千餘人的殘酷殺戮,被史書稱為【河陰之變】,與唐朝末年軍閥朱溫殺害朝臣士人的【白馬之禍】一樣,是曆代史書公認的兩大軍閥武人之禍。

兩千貴族大臣,慘死黃河岸邊,竟是孝文帝漢化的惡果

而這起禍亂的起因,并非隻是爾朱榮這個胡族軍閥的個人兇殘秉性,而有着更深刻的社會原因,竟要從三十年前,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漢化改革說起。

孝文帝改革最大的負作用,就是直接照搬了魏晉時期已經腐朽的士族門閥制,甚至變本加厲。根據唐代譜學家柳芳《氏族論》,按北魏政府的規定,三世中有人當過吏部正員郎,就能算作低等士族了。同時北魏皇族及鮮卑重臣也迅速混同于漢人高門,成為士族門閥的一部分。

兩千貴族大臣,慘死黃河岸邊,竟是孝文帝漢化的惡果

【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号“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窦首之。“虜姓”者,魏孝文帝遷洛,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八氏十姓,出于帝宗屬,或諸國從魏者;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并号河南洛陽人。“郡姓”者,以中國士人差第閥閱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又诏代人諸胄,初無族姓,其穆、陸、奚、于,下吏部勿充猥官,得視“四姓”。】——《新唐書·柳沖傳》錄柳芳《氏族論》

是以短短二十餘年,有資格入仕的候選官員在帝國就泛濫成災,竟到了“十人共一官,猶無官可授”的地步。到了胡太後執政時,吏部尚書崔亮索性發明出一個“不問賢愚,但看年資”的論資排輩式授官法。而這種飲鸩止渴式的應對辦法,雖然被包括他外甥劉景安的多人反對,但因為根本沒人能拿出更好的對策,于是居然推行了下去。

自此“賢愚同貫,泾渭無别”,官場充斥憑祖宗混日子的庸才,而真正人才大多隻能沉淪下僚,高門士族玄談清議、鄙視實務、屍位素餐的種種弊端,至此盡顯。

【亮乃奏為格制,不問士之賢愚,專以停解日月為斷。雖複官須此人,停日後者終于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灼然先用。沉滞者皆稱其能。亮答書曰:設令十人共一官,猶無官可授,況一人望一官,何由可不怨哉?吾近面執,不宜使武人入選,請賜其爵,厚其祿。既不見從,是以權立此格,限以停年耳。後甄琛、元修義、城陽王徽相繼為吏部尚書,利其便己,踵而行之。自是賢愚同貫,泾渭無别。魏之失才,從亮始也。】——《北史·崔亮傳》

連南梁名将陳慶之北上後,都感歎他們的“禮儀富盛”,甚至超過了一直被認為華夏正朔的江左。

兩千貴族大臣,慘死黃河岸邊,竟是孝文帝漢化的惡果

【陳慶之:自晉宋以來,号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富,目所不識,口不能傳。】——《洛陽伽藍記》

同時,太和改制,官厘清濁,重文輕武,名列兵戶武人行列,就意味着一生甚至子子孫孫隻能沉淪下僚,絕無冠冕之望。在舊都平城的原直屬禁軍,淪為戍邊邊軍,政治地位和經濟待遇更急劇下降。

是以,北魏的六鎮邊軍才會由葛榮這些鎮将帶領起兵造反,他們代表的,就是被排擠被損害之武人和下層士卒的憤怒呼聲,聲讨的正是那些将帝國原支柱軍隊當做野狗一樣抛棄的北魏皇族和鮮卑貴族們。

【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征、鎮驅使,但為虞侯、白直;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為清途所隔。或投彼有北,以禦魑魅,多複逃胡鄉。乃峻邊兵之格,鎮人浮遊在外,皆聽流兵捉之。于是少年不得從師,長者不得遊宦,獨為匪人,言者流涕。】——《魏書·廣陽王元深傳》論六鎮疏。

【籍貫兵伍,對隔宦流,處世無入朝之期,在生絕冠冕之望。】——《魏書·閹官列傳》引禦史中尉王顯奏言。

而即使是新都洛陽的中樞禁軍将士,同樣對門閥高門壟斷朝官、自身前途待遇低下不滿猶甚。

甚至一度爆發了羽林虎贲士卒上千人,先闖尚書省,再攻打政府公門,然後焚燒征西将軍、光祿大夫張彜宅邸,将他和他兒子張始均毆打燒死的大騷亂。而朝廷不敢追究窮治。史稱「上下離心,文武解體,所在亂逆,土崩魚爛」。

【第二子仲瑀上封事,求铨别選格,排抑武人,不使預在清品。由是衆口喧喧,謗讟盈路,立榜大巷,克期會集,屠害其家。神龜二年二月,羽林虎贲幾将千人,相率至尚書省诟罵,求其長子尚書郎始均,不獲,以瓦石擊打公門。上下畏懼,莫敢讨抑。遂便持火,虜掠道中薪蒿,以杖石為兵器,直造其第,曳彜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始均、仲瑀當時逾北垣而走。始均回救其父,拜伏群小,以請父命。羽林等就加毆擊,生投之于煙火之中。及得屍骸,不複可識,唯以髻中小钗為驗。仲瑀傷重走免。彜僅有餘命,沙門寺與其比鄰,輿緻于寺。遠近聞見,莫不惋駭。彜遂卒,時年五十九。官為收掩羽林兇強者八人斬之,不能窮誅群豎,即為大赦,以安衆心。】——《魏書·張彜傳》

作為北鎮武人首領的爾朱榮入洛後,正和京城禁軍勢力相結合,在武衛将軍費穆等人建議下,順應麾下北鎮将士的呼聲,達成了清理朝堂、“大行誅罰”的一緻意見。

而剛剛被爾朱榮擁立的魏孝莊帝元子攸,大約認為爾朱榮隻是遵循帝國過往慣例,在政變後誅除胡太後一黨朝官,好順利掌控朝政,對此亦持預設态度。

他們的如意算盤,是爾朱軍入京隻有萬人,遲早必将北返。将爾朱榮當做一把任他們誅除異己的刀。

【穆潛說榮曰:‘公士馬不出萬人,今長驅向洛,前無橫陳者,正以推奉主上,順民心故耳。既無戰勝之威,群情素不厭伏。今以京師之衆,百官之盛,一知公之虛實,必有輕侮之心。若不大行誅罰,更樹親黨,公還北之日,恐不得度太行而内難作矣。’榮心然之。于是遂有河陰之事。】——《魏書·費穆傳》

而爾朱榮的胃口顯然遠比他們想象得更大,一方面和元子攸、費穆等虛以委蛇,讓他們誤以為這隻是一次有限度的黨同伐異、除舊更新行動,不遺餘力提供各種便利;

而真正計劃卻是假祭天之名雲集百官,快刀斬亂麻将整個朝堂徹底清洗,進而一舉解除自孝文帝太和改制以來,帝國積郁的衆多積弊;進而利用殺戮上千公卿的性命立威,恫吓帝國上下,一舉實作改朝換代,達成既成事實後,再以中樞名義壓鎮四方,掌控整個帝國,成為名至實歸的新朝皇帝。

——不得不說,這是個既大膽又果決的計劃,就和數百年後的玄武門之變一樣,同樣是一個天才将領将兵法用到了政争上。

爾朱榮特别關照、不必前去參與祭天的江陽王元繼、仆射元順、散騎常侍山偉、吏部郎中辛雄等官員,或系他從前故舊、或系曾經立場站在武人一邊,正是他預謀在新朝重用之人,畢竟朝堂上也需要一些文官點綴。

河陰之變當日,爾朱榮先殺胡太後和廢帝,再突然宣布丞相、高陽王元雍謀反,便将一衆北魏王公盡數誅殺;然後對鐵騎環繞下的衆公卿宣布:「天下大亂,先帝卒崩,皆是你們這些貪虐之輩,無能誤國所緻。殺!殺!殺!」,然後事态就開始按爾朱榮自己的計劃進行了,

甚至那些新帝元子攸的黨羽,如他的表兄弟黃門郎王遵業、著作佐郎王延業兄弟,之前與他暗通的光祿少卿鄭季明,開門迎駕的河内太守李遐等,皆一同被殺。

而另一方面,爾朱榮又特遣兵士,闖入行宮,囚禁元子攸,殺掉他的兄長彭城王元劭和弟弟霸城王元子正。

兩千貴族大臣,慘死黃河岸邊,竟是孝文帝漢化的惡果

然後大群兵士在爾朱榮授意下,圍住了後到的朝官百餘人,強令他們立刻草拟讓魏帝禅位給爾朱榮的禅文,便可活命。屠刀逼迫之下,禦史趙元則做此禅文。見目标達成,屠殺到此為止,剩餘朝士得以苟活。爾朱榮遂令衆将士高呼:「元氏既滅,爾朱氏興!元氏既滅,爾朱氏興!」

【朝士既集,列騎圍繞,責天下喪亂,明帝卒崩之由,雲皆緣此等貪虐,不相匡弼所緻。因縱兵亂害,王公卿士皆斂手就戮,死者千三百餘人。皇弟、皇兄并亦見害,靈太後、少主其日暴崩。】——《魏書·爾朱榮傳》

【又命二三十人拔刀走行宮。莊帝及彭城王、霸城王俱出帳。榮先遣并州人郭羅察共西部高車叱列殺鬼在帝左右,相與為應。及見事起,假言防衛,抱帝入帳,餘人即害彭城、霸城二王。乃令四五十人遷帝于河橋。】

【時又有朝士百餘人後至,仍于堤東被圍。遂臨以白刃,唱雲:‘能為禅文者出,當原其命。’時有隴西李神俊、頓丘李諧、太原溫子升并當世辭人,皆在圍中,恥是從命,俯伏不應。有禦史趙元則者,恐不免死,出作禅文。榮令人誡軍士,言元氏既滅,爾朱氏興。】——《北史·爾朱榮傳》

爾朱榮遂遵照北魏王朝一貫傳統,鑄金人為己像,以示自己天命所歸,豈料陰差陽錯,連續四次不成。他親信的蔔師劉靈助,便言此事有違天命。麾下重将高歡、賀拔嶽、親信司馬子如等見此良機,紛紛出言力勸不可,而他另一親信慕容紹宗甚至連屠戮朝士都不贊同。

爾朱榮部将,前将軍:賀拔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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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讓爾朱榮如此輕易得到一個新帝國,亦絕不符合這些亂世枭雄自身的抱負和野心。值此決斷的關鍵時刻,體力心力耗損透支嚴重,不免精神恍惚的爾朱榮,終在天意昭示、衆将勸阻下退縮了。畢竟若要強行稱帝,就意味着還要和期盼他事後北還晉陽的洛陽禁軍再火并一場,可此時卻連自己軍中諸将都不齊心,這個賭博風險太大。

【榮既有異圖,遂鑄金為己像,數四不成。時幽州人劉靈助善蔔占,為榮所信,言天時人事必不可爾。榮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援,久而方悟,遂便愧悔。于是獻武王、榮外兵參軍司馬子如等切谏,陳不可之理。】——《魏書·爾朱榮傳》

【至河陰,榮既殺朝士,因欲稱帝,疑未能決。嶽乃從容緻谏,榮尋亦自悟,乃尊立孝莊。】——《北史·賀拔嶽傳》

此時已達到了爾朱榮的基本目标:帝國中樞大權盡掌,朝堂之中從此再無掣肘,元子攸實力大損,也更加易于掌控為傀儡。

在人世間最大誘惑、皇位似乎唾手可得前,能果斷根據形勢暫時退讓,選擇紮實經營自身實力,足見爾朱榮絕非急于求成的莽撞之人。

如“河陰之變”這般,武人行兇大肆屠殺文官士大夫,當然是文明的悲劇與政治的大倒退。

但其時士族門閥經過幾百年壟斷政治導緻的必然堕落,對華夏文明而言,已全然失去了曾經的曆史先進性。

是以爾朱榮、包括他舊部侯景這兩個行事暴虐契胡的狠厲做法,恰恰好比一計虎狼之藥,一把剮骨之刀,替華夏文明抹去了陳朽腐肉,沉重打擊了南北門閥士族勢力。

腐朽的門第論和血統論也自此衰落,尚能力重實務的新生士族如關隴集團逐漸占據曆史舞台中心。故此方能迎得相對清明簡政的後三國政權(北周、北齊、南陳)的新生,進而歸并為新生的隋唐帝國。這或許也是無心插柳下的積極曆史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