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陽台上泡沫箱裡的那些小菜,是在杭州住着排屋的老鄭的寶貝。
來杭州幫兒子帶娃16年,馬上要過80歲生日的老鄭心裡有個念頭越發強烈。
回老家去。
在杭州當老漂這麼多年,是老鄭既心甘情願又糾結的選擇。當年來杭州幫這個寶貝的小兒子,是老鄭自己要來的。
小兒子很優秀。
從農村走出來,在杭州打拼,憑自己的本事娶妻生子,買房子換排屋,“我除了供他讀大學,其他啥忙都沒幫上”。
幫忙帶娃,老鄭覺得義不容辭。
隻是他沒想到,這一幫就已16年。
老家的鄰居都羨慕他:杭州那麼好的房子住着,出去就是錢塘江邊,兒子孫輩就在身邊,多好。
每每聽到這裡,老鄭總會笑:杭州是真好。
可後面的半句話他藏在心裡:杭州再好,還是想回老家。
杭州為什麼沒有老家好?
老鄭細細想了很久,有答案又似乎沒有很明确。
他最後給出了兩個字:自在。

圖源:視覺中國
“我們是一群連根都沒有的人。”從金華來杭州14年的吳阿姨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一眼都看得到頭。
她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各生了一個孫子,女兒也生了。“我帶大這個,再帶大那個,女兒家的大外孫已經上初三了,我覺得我總要解放了吧,可她前幾年又生了個二胎,現在小外孫剛上幼稚園。”
吳阿姨的杭漂生活是以又被拉長。
而她心裡更加清楚的是,那個她想了千萬次要回去的老家,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老家。
對于她來說,未來比起在老家養老,留在杭州似乎更加符合實際。盡管她到現在,依然對老家念念不忘。
45%。這是杭州拱墅區東新街道萬家星城社群對小區老年人的最新統計數字。
這個均價5萬多一平方米的小區裡常住的老人中,45%以上是和老鄭一樣的老漂族。
他們接送孫輩們上下學,準備家裡的一日三餐,似乎總在忙。
他們渴望什麼,擔心什麼?害怕什麼?他們和子女孫輩之間、和新鄰居之間,和杭州這座城市之間,又在發生着什麼?
老鄭,80歲,杭漂16年
住着錢塘江邊豪宅,可他越來越想回老家
除了找到圈子,還有一個問題是怎麼和兒子朝夕相處
孤獨感在找到圈子之後會慢慢消失,但另外一個問題又出現了:怎麼和孩子朝夕相處。
老去的老漂在老家時曾是一家之主,到了兒子家,一切都變了。他曾經的那些價值觀、處事辦法、生活習慣、育兒觀念等都在一天天的日常中面臨着現實的挑戰。
近80歲的老鄭住在兒子錢塘江邊的豪宅,可他越來越想回老家去。
兒子鄭先生在看到小時新聞的報道後,給小時新聞打來了電話。
“回老家其實隻是他自認為的自在,随着客觀環境的改變,人的心态也改變了。”鄭先生說,原本讓父親來杭州,是真的想讓他們來享享福的:“父母都是辛苦了大半輩子的人,家裡搞衛生我們也請了阿姨,當初讓他們來,是真的想讓他們歇一歇的。”
初衷是好的,可現實卻是各種細碎的摩擦。
暫不提教育觀念方面的大相徑庭,僅僅是生活上的觀點不一緻,就已經讓父子雙方疲憊。
比如電視機遙控器的使用,除了開關、調頻鍵,老人一竅不通,無意間碰到一個按鈕,電視上就出現了雪花。教了很多次,還是學不會。
再比如這兩年家裡吃飯用公筷,老人還是喜歡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在菜碗裡挑挑揀揀。
這些都不是大事,讓鄭先生懊惱的是老鄭的态度。
每逢這樣的小摩擦出現,鄭先生一開口,老鄭都會氣呼呼地說一句:“我要回去了。”
對于父母親背井離鄉的付出,鄭先生内心充滿了感激,可是老父親三番四次這樣,鄭先生也感到疲倦。
他把父親的行為解讀為“任性”。“随着年紀的增大,人的各種能力都在下降,不能像以前那麼什麼都能搞定。漸漸的,身邊出現了很多限制,但是所有人又都向往自由,是以沖突出現了。”
當老鄭将“回老家”變成口頭禅的時候,鄭先生心裡也在思考:真的回得去嗎?回去了就能有他要的“自在”嗎?
16年了,農村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父親兒時的夥伴,不少已經離世,和同村的人已經聊不到一起去了。“其實他已經習慣了杭州的生活。”鄭先生說,父親每天飯後繞小區走一圈,和鄰居老頭聊聊國家大事,常常盡興而歸。
父親真要回到老家,面臨的是一種新的融入,還有老年人一旦獨居,生活品質會急劇下降,“三餐湊合,衛生不講究。”
鄭先生自己也快50歲了。
眼睛開始老花,看東西不那麼清晰。
他也真正了解了父親經常的丢三落四,不那麼講衛生,都是因為力不從心。
不服老,自然會和生活産生對抗。
鄭先生覺得,這并不是父親和自己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如何讓老人優雅地老去,我認為老人應該正确認識衰老,順應這個規律,并放下自己,不要和自己較勁,服老很重要。”
老查,66歲,杭漂11年
坐公交這樣的小事,就足以擊退在老家的自信
從安徽來到杭州:我們這一代人,都是跟着子女跑的
和住排屋的老鄭相比,66歲的查慶雲在杭州的老漂生涯要短一些。
今年是他在從安徽來杭州的第十一年。
2010年,55歲的查慶雲從中石化安徽安慶石油公司懷甯分公司内退後,和老伴一起來到獨生子和兒媳所在的杭州,為即将迎來的新生命做準備。
“我們這一代人,都是跟着子女跑的。”
兒子和媳婦是雙職工家庭,平時工作比較忙,想讓他們提前來杭州幫襯幫襯。
從安徽安慶的小縣城來到高速發展的杭州,查慶雲很不适應。“在安徽老家很清閑的,來到杭州都是新的環境新的事情”。
小到坐公共汽車這種事,就足以擊退查慶雲在老家的自信。
“有一次坐公共汽車去三塘,其實隻有九公裡的路程,但坐了整整兩個小時,剛來的時候不熟悉,覺得公交坐起來很複雜,不像我們小地方。”
在安徽老家待了幾十年,突然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查慶雲一開始都不敢在小區和别人聊天,“我自己國語講得不好,交流不太友善,也不敢随意搭話。”
尋找新生活的支點:
找到一個圈子,讓自己充實起來
大孫女2011年出生,現在已經讀國小四年級了;2018年出生的小孫女也上了幼稚園。
查慶雲和老伴兩口子住在萬家星城。親家、親家母也都住在杭州。前幾年,兒子兒媳帶着孫女兩頭轉,一周去爺爺奶奶家住,一周去外公外婆家住:“現在孫女們都讀書了,就變成了我們四個老人輪流去兒子家裡帶孫輩。”
在查慶雲看來,自己在老杭漂裡,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
查慶雲喜歡打太極,剛來杭州住在體育公園附近,他就默默跟在人群後面打。
2013年搬進萬家星城後,查慶雲也堅持着每天晨練打太極的習慣,漸漸地,有第二個第三個人加入進來,如今,社群太極團隊已經有了十幾個成員:“我後來主動和他們聊天,也有讓我教教太極拳的,大家就一起鍛煉嘛。”
在杭州有了圈子後的查慶雲,漸漸恢複了活力。
他手機裡現在還存着去年帶領社群太極團隊參加比賽的視訊,“拿了一等獎,大家都很開心。”
打太極是第一步,閑不下來的查慶雲還逼着自己學新東西,“要讓自己充實起來”。
查慶雲剛來杭州,就找了份檔案管理的工作。工作内容都是從頭學起,但他學得很開心,“能接觸到新的知識和年輕同僚,下班的時候去接下孫女,蠻好的”。
兒子和兒媳常常勸查慶雲讓他在家休息,但查慶雲覺得,這些交流是他生活在杭州很重要的一部分,“現在小孫女白天也不用帶了,晚上我老伴接送,我是個閑不下來的性格,聽到别人叫我‘查老師’,還是很開心、很有價值感的。”
現在66歲的查慶雲已經把戶口遷到拱墅區,“也算是半個老杭州了”。
查慶雲和老伴都很喜歡杭州,喜歡這裡的環境和人事。“每次回家,鄉親們都挺羨慕我們能跟着孩子去杭州,因為這個城市文明程度高、發展得也好”。
鄉愁仍常常徘徊在查慶雲心頭。
他放不下家鄉的老母親。“每年都回安徽三四次,起碼清明一次,年前年後一次,國慶一次。”
周麗英,69歲,杭漂5年
老家辦廠的“女強人”來杭帶娃
“就是覺得累,那種被困住的累”
融入,是“女強人”碰到的第一道難題
穿着一身紅的周麗英,正好在居委會“上班”。
去年,通過選舉,她成為了萬家星城社群居委會的成員,每個工作日,她都要上半天班。工作内容細小繁瑣,居民的大小事情都可以找她,她卻樂此不疲。
國語雖然不标準,但是她挺自信,碰到說不出的詞彙,她會寫下來。這對69歲的人來說,并不容易。
周麗英也是老漂一員。
她是諸暨人,家裡兄弟姐妹七個,她排行中間。别看她隻有國中學曆,但做事認真,敢闖敢幹,年輕時是當地機械廠的技術能手,後來跟着老公開廠,從五金生意到襪廠再到漿紗廠都辦過,規模最大的時候,手下的勞工有40多人。
周麗英負責外面的采購和聯絡,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名副其實的“女強人”。
她的三個孩子,從小在廠裡長大,看到了父母的辛苦。大女兒工作兩年後,在杭州開了公司。周麗英關掉自己的廠,來幫女兒做管理。
五年前,她才算完全放下工作,回歸家庭。“兒子女兒都不讓我做了,那時候正好小孫子出生了,我就回來帶孩子了。”
萬家星城的房子是小兒子的,媳婦是杭州轉塘人,挺好相處的,家裡還有個阿姨。“燒飯、打掃衛生、照顧孩子,都是搭把手的事情,但就是累,以前在廠裡多累都不覺得。”
習慣了走南闖北,一下子被家庭瑣事困住,周麗英确實不适應。老伴喜歡讀書看報,時間再長也樂在其中,活潑的周麗英卻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一出門也沒人認識。我說的國語也不标準。”
64歲的周麗英一下子有了孫子剛上幼稚園第一天的感覺:陌生、不安,還有孤單。
鄉下走到哪裡都是認識的人,随便進一家就可以聊天聊半天,可是這裡不一樣。
融入,當女強人周麗英變成老漂族周麗英的時候,同樣是一道難題。
杭州話都說得很好了,
可她說“杭州再好哪有老家好”
可不能這麼輕易認輸。
周麗英開始抱着孫子下樓溜達。
“搖搖孩子”的過程中,她認識了不少同齡人。“有些聊幾句,挺投緣的,我就主動加人家微信。有些也是别人先加我的,還有幾個是我們諸暨老鄉。”
周麗英現在的手機,微信群都有十多個,社群群、活動群,消息一條接一條地往外蹦。哪裡有便宜菜買,哪裡有活動可以領禮品,大家在群裡吆喝一聲,她都參與,充實得很。
除了“上班”,她還做志願者,每周做兩次交管員,還要去監督垃圾分類,參加社群組織的各種活動,比如學說杭州話、學做杭幫菜等。現在不僅會做糖醋排骨、西湖醋魚、炸響鈴等杭州菜,還時不時蹦出杭州方言。
盡管這樣,說起老家的房子,她眼睛都會發光,“杭州再好哪有老家好。我們家的小樓三層高,一樓的層高都有3.8米,大着嘞。”現在杭州的房子雖然有138平方米,但是孫子孫女漸漸長大,衣服都沒處放了。
隻要回老家,她提前一個電話,老姐妹們都會聚到家裡來,走到哪裡都是能打招呼的人。“大前年和老伴兒在諸暨住了半個月,學會了跳廣場舞和打腰鼓,去了就不想回杭州了。”
周麗英心裡也很清楚,“我們這代人大部分都是為了下一代辛苦的,我三個子女都在杭州,肯定要跟着上杭州的。”
周麗英學會了支付寶和微信,連網約車也會打。疫情之前,每個春節,她和老伴都會跟着兒女在國外度過。
“我家老頭子說了,他以後是要回老家的。我呀,還說不準。”周麗英最後說。
(原标題《住着千萬排屋,80歲爸爸不想再做“杭漂”了:帶娃16年,這兩個字讓人心酸》。編輯 左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