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神州大地美食千千萬萬,但其中以政治軍事風雲變化而出名者為數恐怕不多。而毛澤東詩詞裡曾提及的“武昌魚”,就是其中之一。
不一樣的“武昌”
顧名思義,“武昌魚”與“武昌”這個地名有關。在近代曆史上著名的“武漢三鎮”裡,就有一個“武昌”。“辛亥革命”的第一槍在此打響,武昌也是以“武昌起義”聞名四海。
隻不過,此“武昌”非彼“武昌”。大約也是“以武而昌”的内涵吸引了曆代的王侯将相,在中國的地圖上,曾經出現過三個“武昌”。一個今武昌(現武漢市武昌區),還有一個是距離此地不遠,民國年間的“武昌縣”,現在變成了武漢市江夏區。但這兩個地方都談不上是曆史上最初的“武昌”。這一“殊榮”屬于距離武漢百裡之遙的湖北省鄂州市——盡管今天此地的知名度甚至遠不及一江之隔的黃岡(因為有大名鼎鼎的黃岡中學)。

圖1 三個“武昌”的位置
鄂州算是“因國得名”。上古年間,這裡就有一個“鄂國”。《封神演義》裡也有個“鄂崇禹”,總鎮南方二百路諸侯,權力很大。後來,“鄂國”變成了楚國的“鄂邑”,秦朝統一六國以後又變成了“鄂縣”。假設沒有漢末三國的群雄紛争,這個“鄂縣”大約也會順理成章地演變為如今的“鄂州”。之是以中途有了搖身一變為“武昌”的插曲,與吳國的開國皇帝孫權有着莫大的關系。
漢末的孫氏勢力起自東南的長江下遊,要實作“小霸王”孫策在遺言裡所說的“保江東”的戰略目的,對長江中遊的湖北一帶可說是志在必得。這是因為湖北居東南之上遊,相對而言,東南無四川尚可立國,反過來,自古未有失荊襄而能保有東南者。孫權破棄與劉備的同盟,進而出兵襲殺關羽奪取了整個荊州,就是出于這個目的。
圖2 關公敗走麥城
公元221年,也就是關雲長敗走麥城的第二年,孫權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統治中心遷到了鄂縣,并改名“武昌”,自此以後,武昌這個地名就在鄂州沿用了近1800年。
為什麼是鄂州呢?所謂“左控淝盧,右連襄漢,扡禦上流,西藩建康”,以鄂州為中心的湖北東部地區是為長江中、下遊之間的結合部。長江中遊的主要支流大多在這一帶注入長江,當地遂成為長江中遊的一個水運交通中心。明末清初的顧祖禹在談論湖北形勢時就說,“湖廣之形勝……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指鄂州)”。孫權坐鎮于此,自然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人心尚未完全歸附的荊州。也正是因為孫權将“鄂縣”改成了“武昌”,接下來的三國年間才有了一段關于“武昌魚”的逸事。
孫氏“坐斷江東”,在經濟上主要倚靠太湖、甯紹平原一帶。這一情形一直持續到東晉南朝時期,《晉書·王羲之傳》就說:“以區區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是以,孫吳建都武昌,各種物質轉運需要沿着長江逆流而上,在财政上是一種沉重負擔。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荊州局勢穩定之後,孫權就在公元229年正式稱“大吳皇帝”後把國都從武昌遷回到了更加靠近太湖平原的建業(今江蘇南京)。
不過,終三國之世,武昌都是吳國江防重鎮。孫權在世時,曾經指派名将陸遜輔佐太子孫登留守武昌。到了他的孫子,也就是吳國的末主孫晧上台後,因為聽信江湖術士所謂“荊州有王氣”的說法,在265年再次遷都武昌,隻留禦史大夫丁固、右将軍諸葛靓鎮守建業。與孫權時期一樣,孫吳朝廷的國用所需仍舊需要下遊揚州地區提供。龐大的軍事上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物資由下遊溯流供給,給吳地百姓造成了沉重的徭役負擔,引發普遍不滿。當時的左丞相陸凱就上疏引用了一首童謠稱作:“甯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甯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這也是“武昌魚”首次見諸史冊。迫于東吳舉國上下的一緻反對,第二年,孫晧又将都城遷回建業。隻不過“武昌魚”的名稱從此卻流傳開來了。
詩詞裡的“武昌魚”
從這首被載入《三國志》的“著名”童謠的内容看,既然它是以“武昌魚”與“建業水”在文字上做對仗和比襯,實質上就是說明“武昌魚”比“建業水”好吃。換言之,“武昌魚”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已經成為了“美食”的代名詞了。明代就有人是以寫詩調侃孫權,“武昌城外漢江頭,萬古乾坤萬古。可笑孫郎魚不食,年年血戰取荊州。”這裡的意思就是,孫權為了從劉備手中奪回荊州,連武昌魚的美味都顧不上享受。
這大概也是“冤枉”了這位“吳大帝”。《永樂大典·壽昌乘》裡有記載,孫權來到武昌以後,派人将魚撈起來做成生魚片(脍)。其評價就是“味美于他處”。宋代詩人蘇同是以來了個反向思維,将孫權遷都的原因也歸結為“武昌魚”:“紫髯何事忽遷都,隻應翻憶武昌魚。”
圖3 生魚片古稱脍
無論孫權到底喜歡不喜歡吃“武昌魚”,武昌魚從此在詩詞界大放異彩也是不争的事實。南北朝年間的大詩人庾信出生在江陵 (今湖北荊州),後來又在武昌擔任過郢州别駕。他在梁末的“侯景之亂”中投奔北朝(西魏、北周)後,一面在《哀江南賦》裡哀歎“将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一面又在《奉和永豐殿下言志十首》一詩中借魚言志,表達思鄉的情感:“還思建業水,終憶武昌魚”。
至于過往湖北的文人墨客,往往也忍不住要吟詠一下武昌魚。比如1177年秋天,南宋的田園詩人範成大從成都東歸途經鄂州應邀赴宴,在《鄂州南樓》詩中詠誦“卻笑鲈鄉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極盡對“武昌魚”的贊譽之詞。
當然,最讓“武昌魚”聞名遐迩的還是毛澤東主席的不朽之作《水調歌頭·遊泳》。1956年,毛澤東視察華中地區時,從湖南長沙來到湖北武漢。在暢遊長江後,毛澤東即興寫下《水調歌頭·遊泳》,其中就化用了《三國志》裡的童謠典故,開篇便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
圖4 《水調歌頭·遊泳》
究竟何方神聖
“武昌魚”究竟是什麼魚呢?《戰國策·宋衛》記載,“江漢魚鼈鼋鼍為天下饒”。《楚辭·漁父》也說,“甯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以此可見,湖北一帶自古以來就以水産豐盛聞名。司馬遷和班固是以不約而同地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 …民食魚稻。”據當代出版的《鄂州市志》水産篇記載,其本地魚類有21科、106種。有的魚此地有,别地也有。若以此看來,古代諸多“武昌魚”的記載,未必不是對當地淡水魚的泛稱。畢竟到處都有的“武昌魚”,也無所謂“武昌魚”了。
話說回來,中國的淡水魚裡有著名的四大家魚說法,即青、草、鲢、鳙(胖頭魚)。除此之外,《詩經》裡還有一句話,叫做“豈其食魚,必河之鲂?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詩中竟将黃河裡的鲂魚與齊國(姜姓)貴族的美女相提并論,足見鲂魚早已是種席上珍品。根據兩晉時期著名訓诂學家郭璞注《爾雅·釋魚》時的說法,“江東呼鲂為鳊”,說明古人眼中的“鳊魚”和“鲂魚”是一回事。
圖5 鲂魚
恰好湖北的長江(及其支流漢江)水域,正出産鳊魚。《襄陽府志》記載,“漢水中鳊魚甚美”。南北朝早期,南朝(劉宋)内亂,身為劉宋襄陽守官的張敬兒為了讨好即将在内争中勝利的蕭道成(齊高帝),特地雇用了一種裝有六橹的快船,把1800頭鳊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南京,奉獻給新朝皇帝。而唐代詩人孟浩然也是湖北襄陽人,他同樣曾把“武昌魚”作為家鄉土産和禮物送給杜甫。清代光緒15年(1885)重修的《武昌縣志》更特地指出,在各處的鳊魚之中,“産樊口者甲天下”。湖北東部也有民謠稱頌各地美食名産,其中也提到了“樊口鳊魚”——“黃州豆腐鄂城酒,樊口鳊魚巴東藕”。
樊口在武昌(鄂州)縣西北五裡之處,為通港達江之口。相傳關羽曾經率軍屯紮于此。實際上,在樊口捕撈的鳊魚并不生長于此,而是來自梁子湖。梁子湖在鄂州市城區西邊45公裡處,湖域面積有300多平方公裡,水域面積約280平方公裡,為湖北省第二大淡水湖。鳊魚在梁子湖生長成熟後,随秋後外洩的湖水,沿蜿蜒九十餘裡的長港,遊弋到樊口進入長江,在河槽深處越冬。由于這個地理條件,樊口才成為了鳊魚的主要捕撈地。
圖6 梁子湖
到了距今100年前(1921),民國十年刊行的《湖北通志》更是第一次明确将 “武昌魚”認定為“武昌樊口鳊魚”的“舊名”。毛澤東主席日後在為《水調歌頭·遊泳》裡的“武昌魚”做解釋時也說,1975年5月,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的講話中,又說:“武昌魚不是說今天的武昌,是古代的武昌,在現在的武昌到大冶之間,叫什麼縣我忘了,那個地方出鳊魚。是以我說,‘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被毛澤東“忘了”的“武昌到大冶之間”的“縣”就是鄂州,所出産的鳊魚自是指“樊口鳊魚”無疑了。
“樊口鳊魚”即“武昌魚”的看法,在20世紀漸成主流。事情到這裡似乎就該結束了。然而,梁子湖裡出産的鳊魚,又存在着“三姐妹”——三角鲂、團頭鲂、長春鳊。其中的哪一種,才是正宗的“武昌魚”呢?1955年元月至1956年7月,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組成了一個20多人的工作隊,對梁子湖進行綜合考察。魚類學家易伯魯教授在此次考察中發現,“通常稱作‘平胸鳊’的鲂魚中,實際存在着兩個不同的種,一種俗名‘三角鳊(鲂)’,一種俗名‘團頭鳊’”。經過認真細緻的研究後,易伯魯先生正式将“兩側肋骨比其他鳊魚多一根刺的”“團頭鳊”命名為“團頭鲂”。由于三角鲂和長春鳊在全國其他地方(北起黑龍江、南到廣東)也有分布,“如從具有地方性的名稱來命名,就失去了意義”,唯獨團頭鲂是梁子湖獨有品種。故而易先生正式将“武昌魚”的“桂冠”戴到了“團頭鲂”的身上——“如果要‘正名定分’,那麼武昌魚就應歸團頭鲂所專有”。
圖7 團頭鲂
就這樣,從三國時代開始聞名達1800年的“武昌魚”,直到20世紀中期,才算被考證出了明确對象。好在“團頭鲂”的滋味,倒也對得起曆代稱頌“武昌魚”的食客。它肉質肥嫩,味鮮腴美。用當代作家的話說,“武昌魚(即團頭鲂)的吃法是以蒸為主,魚必鮮活次放料,一氣蒸成,原汁原味,滑嫩爽口,清香撲鼻,的确是一道極誘人的好菜”。
圖8 清蒸武昌魚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