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位哲學家,在那通常厭惡享樂、以艱苦自律的同行中是個異類。他似乎了解這種對享樂的向往,并願對享樂有所幫助。他寫道:“如果我把口腹之樂、性愛之歡、悅耳之娛、見窈窕倩影而柔情蕩漾,一概擯棄,那我将無法設想善為何物。”
伊壁鸠魯于公元前341年生于靠近小亞細亞西岸、四季常青的薩摩斯島。他很早就為哲學所吸引,14歲長途跋涉,去聽柏拉圖學派的帕非勒和原子論哲學家瑙西芬[插圖]的講課。但是他對他們講的很多都不同意,于是在不到30歲時決心把他的思想整理成自己的人生哲學。
據說他寫了300部書,題材無所不包:《論情愛》、《論音樂》、《論公平交易》、《論人生》(共4卷),以及《論自然》(共37卷),不過幾個世紀以來由于一連串的災難,幾乎全部散失,結果他的哲學思想隻能根據幸存的斷篇殘帙,加上後來的伊壁鸠魯信徒的證言重建立立起來。
他的哲學最顯著的與衆不同之處就是強調感官的快樂:“快樂是幸福生活的起點和目标,”伊壁鸠魯如是說。他隻是肯定了許多人早已有的,而鮮為哲學所接受的想法。這位哲學家承認他酷愛美食:“一切善的根源來自口腹之樂,就是智慧和文化也必須與此相關。”行使得當的哲學相當于快樂指南:
如果有人自稱對研究哲學尚未準備好,或者已經錯過了時候,那就等于說他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不能享受快樂。
很少有哲學家這樣坦率地承認自己愛好享樂的生活方式。許多人為此感到震驚,特别是當他們聽說伊壁鸠魯吸引了一些富人的支援,起初是在達達尼爾海峽的蘭普薩庫斯,後來是在雅典,并且用他們的錢建立了一所哲學學校來推進快樂。
這所學校男女都招收,鼓勵他們在一起生活和學習享樂。外人一想到學校裡面的所作所為,既讓好奇心撩得心頭癢癢,又在道德上予以譴責。思廬edit
經常有心懷不滿的伊壁鸠魯信徒透露出那些在講課間隙中的活動。伊壁鸠魯的助手梅特多魯斯的兄弟蒂莫克拉特散布傳言稱伊壁鸠魯一天要嘔吐兩次,因為他吃得太多了。斯多葛派的狄奧提馬做了一件刻薄的事:他發表了50封淫蕩的信件,硬說是伊壁鸠魯酒醉之後性欲狂亂時寫的。
盡管有這些抨擊,伊壁鸠魯的學說仍然從者甚衆。這一學說在地中海地區廣為傳播;叙利亞、猶地亞、埃及、意大利和高盧都成立了快樂學派;它的影響持續了500年,隻是在西羅馬帝國衰落過程中才逐漸為殘暴的野蠻人和基督教徒的敵視所消滅。
不過在此之後,伊壁鸠魯的名字以形容詞的形式進入了多種語言,表述他的愛好(牛津英語詞典:“伊壁鸠魯的:緻力于追求享樂,引申為:奢侈,肉欲,饕餮”)。
這位哲學家去世2340年之後,我在倫敦一家報刊發行店中浏覽,發現幾份名為《伊壁鸠魯式生活》的雜志,那是一種關于旅館、遊艇和飯店的季刊,印刷的紙張像擦亮的蘋果一樣光鮮。
伍斯特郡還有一家以伊壁鸠魯命名的小餐館,向顧客提供幽靜的環境、高背座椅、扇形海貝烤意大利肉汁燴飯配白蘑菇,以此作為對伊壁鸠魯的愛好的進一步解讀。
從古到今,從斯多葛派的狄奧提馬到《伊壁鸠魯式生活》雜志的編輯,伊壁鸠魯哲學所引起的聯想如此一貫,說明一提起“快樂”,似乎其涵義就不言而喻。“怎樣才能快樂?”如果不提錢的話,根本不是個難題。
但是,“怎樣才能健康?”就比較難回答。例如我們有時為無名頭痛所苦,或者晚飯之後劇烈腹痛。我們知道是有問題,但是難以找到解決辦法。
人在痛苦中,往往會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療法:螞蟥、放血、荨麻湯、鑽孔等等。太陽穴跳得疼痛難忍,好像整個頭蓋骨都在不斷收緊的緊箍中,腦袋随時要爆裂。
此時直覺最需要的是在頭骨中放進一些空氣來。患者要求他的朋友把他的頭放在桌上,在腦袋的一側鑽一個小孔。幾小時之後,他死于腦出血。
盡管許多候診室的氣氛令人不快,人們一般還是認為有病應該找醫生,那是因為一個對人體運作有深刻研究的人總比憑直覺的人能指出更好的健康之道。
醫學存在的前提,就是外行人對于身體不适的糊塗觀念與講道理的醫生所能獲得的比較準确的知識之間的差距。醫生的作用就是彌補病人對自己身體的無知,有時這種無知可能是緻命的。
伊壁鸠魯學說的核心就是:我們憑直覺回答怎樣才能快樂,同憑直覺回答怎樣才能健康一樣糟糕。立即出現的答案往往是錯的。我們靈魂對自身的病痛并不見得比我們身體對病痛陳述得更清楚,我們憑直覺的診斷也不會比對身體的診斷更準确。鑽洞療法象征着我們了解自身有多困難,這一象征意義既适用于肉體也适用于精神。
有一個人心中感到很不惬意。早晨懶得起床,對家人悶悶不樂,心不在焉。他直覺地歸罪于他選擇的職業不好,于是不惜付出高的代價謀求改行。這是我最後一次參考《古希臘城鎮探秘》一書。
他急忙認定從事漁業會更快活,于是買了漁網并以高價在市場買了一個攤位。但是他的愁悶并不稍減。用伊壁鸠魯派詩人盧克萊修的話說,我們經常“如病人不知病因”。
我們找醫生是因為他們對肉體的疾病比我們知道的多。同樣的理由,當我們的靈魂不适時,應該去找哲學家,并且用對醫生同樣的标準來評價他們:
正如藥不能治病就無用,不能解脫精神的苦難的哲學也是無用的。
伊壁鸠魯認為,哲學家的任務就是幫助我們解讀自己弄不清楚的痛苦和欲望的脈搏,進而使我們免于制定錯誤的謀求快樂的方案。
我們應該停止憑第一直覺行事,而應該先審視我們的欲望是否合乎理性,其方法類似一百年前蘇格拉底用以評價倫理定義的诘難法。伊壁鸠魯答應我們,哲學可以提出有時看來與直覺相反的病因診斷,進而引導我們達到優異的治療和真正的快樂。
來源:《哲學的慰藉》
作者:阿蘭·德波頓
标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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