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别賀
後人形容賈島的詩“簡啬孤峭”,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偏執又擰巴”。
人如其詩,一個詩人的生平性格,從他的詩中總能寫出個八九不離十。
除了潇灑飄逸的詩仙,換誰來能寫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連和他齊名的小兄弟杜甫都不行。
同樣寫頭發,“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和“朝如青絲暮成雪”,怎麼看都不可能是一個人寫就。
和尚寫不出肉味,帝王寫不出貧苦,流連花叢的柳三變寫不出邊疆大漠。
詩人什麼樣,詩就是什麼樣。
賈島就是這麼一個“偏執又擰巴”的人。
一
對于詩,他有着一種近乎着魔的偏執。
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
筆硯為辘轳,吟詠作縻绠。
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
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
當時文壇,像賈島這樣的人有一大批,世稱“苦吟詩人”。
蘇轼評價“郊寒島瘦”。不是說他人瘦,當然,可能人也瘦,你不能指望一個生活富足的小胖子寫出那種凄苦的詩。
他自謂“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
好一個“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别人寫詩圖開心,他寫詩找罪受。
李白的詩,潇灑無兩,是以為詩仙。
杜甫心懷天下,憂國憂民,被叫做“詩聖”。
李賀的“芙蓉泣露香蘭笑”驚豔詭谲,是以是詩鬼。
是以,猜猜李賀叫什麼?
叫詩奴。
與他并列的“郊寒島瘦”中的孟郊,叫“詩囚”。
你品,你細品。
<h5 class="pgc-h-arrow-right">二 </h5>
據說著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他因為琢磨詩句裡“推和敲”的用法沖撞了當時赫赫有名的官員韓愈,韓愈聽了他的解釋,不但不生氣,還給他指點一番。
從此二人成為至交好友。
這種被後人美化過的“據說”不可考。
不過他因詩沖撞當官的事,也不是沒有。
《太平廣記》寫他,“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求聯句不可得,因搪突大京兆劉栖楚,被系一夕而釋之。”
賈島看見滿地落葉,有感而發上一句“落葉滿長安”,正琢磨下一句,沒看見高官劉栖楚的車馬,被抓起來關了一宿。
他與韓愈相識的另一種更可信的說法,也是因為詩。
那年在洛陽,還未還俗的和尚賈島不滿朝廷午後不得出寺的規定,憤而下筆寫下:
晴風吹柳絮,新火起廚煙。
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
古岸崩将盡,平沙長未休。
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
詩人不愧是詩人,發個牢騷都這麼文绉绉。
他的牢騷被更文绉绉的韓愈看見,十分欣賞,兩人這才相識。
<h5 class="pgc-h-arrow-right">三 </h5>
韓愈欣賞他的作品,力勸他還俗做官。為此還寫了一首詩。
孟郊死葬北邙山,從此風雲得暫閑。
天恐文章渾斷絕,更生賈島著人間。
這一年,唐憲宗在位,年号元和,史稱“元和中興”。
這一年,元稹和白居易相繼被貶,孟郊李賀柳宗元也在此後的幾年裡相繼去世,昔日熠熠生光的大唐詩壇已經一去不複返。
這一年,賈島三十二歲。
在韓愈的鼓勵下,已經不複盛年的賈島急急忙忙地還俗參加科舉,然後不出意料地落第,落第,再落第,直到四十四歲。
他喜歡發牢騷的老毛病又犯了,在考場上揮筆寫下《病蟬》。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
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
黃雀并鸢鳥,俱懷害爾情。
《鑒誡錄》記載:“賈又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惡之,與禮闱議之,奏島與平曾等風狂,撓擾貢院。是時逐出關外,号為十惡。議者以浪仙自認病蟬,是無抟風之分。
“考場十惡”的惡名,一背就是十多年。
直到開成二年,五十八歲的賈島才出任長江縣主簿。長江縣主簿,相當于縣委辦公室秘書。
三十二歲參加科舉,五十八歲當官。
實乃一個“慘”字。
有些人,天生就沒有做官的命。關于賈島在任期間的建樹,史書裡沒有一個字記載,就連給他寫墓志銘的小迷弟,也隻能幹巴巴來上一句“三年在任,卷不釋手”。
可能的确不适合做官,他自己心裡也有數,于是在會昌三年,他拒絕了朝廷叫他做普州司戶參軍的任命。
其實,賈島沒有志向麼?他當然有。
一個沒有抱負的人寫不出“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隻是,二十六年的碌碌時光足以抹平一個不再年輕的文人的棱角。
最終還是流幹了還俗時的滿腔熱血。
四
晚唐的文壇在賈島還俗時就已經疲态初現,元稹張籍白居易等新樂府詩人不是去世,就是被貶。
賈島看着同時代的詩人好友們一個個凋零,内心有着比不為重用更苦楚的感懷。
看他寫給韓愈的《寄韓潮州愈》。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
隔嶺篇章來華嶽,出關書信過泷流。
峰懸驿路殘雲斷,海浸城根老樹秋。
一夕瘴煙風卷盡,月明初上浪西樓。
寫給孟郊的《哭孟東野》
蘭無香氣鶴無聲,哭盡秋天月不明。
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雲山得散行。
寫給張籍王建的《酬張籍王建》
疏林荒宅古坡前,久住還因太守憐。
漸老更思深處隐,多閑數得上方眠。
鼠抛貧屋收田日,雁度寒江拟雪天。
身是龍鐘應是分,水曹芸閣枉來篇。
不知寫給誰的《寄友人》
同人半年别,一别寂來音。
賴有别時文,相思時一吟。
我常倦投迹,君亦知此衿。
筆硯且勿棄,蘇張曾陸沉。
但存舌在口,當冀身遂心。
君看明月夜,松桂寒森森。
還有那首《秋暮》
北門楊柳葉,不覺已缤紛。
值鶴因臨水,迎僧忽背雲。
白須相并出,清淚兩行分。
默默空朝夕,苦吟誰喜聞。
後世有才子姚合作《寄賈島》
漫向城中住,兒童不識錢。
甕頭寒絕酒,竈額冷無煙。
狂發吟如哭,愁來坐似禅。
新詩有幾首,旋被世人傳。
“狂發吟如哭,愁來坐似禅。”
筆下從未寫過過富貴溫柔景的擰巴詩人,在會昌三年,抱着對摯友的懷念,亡于異鄉。
去時身邊隻有一子,一驢,一卷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