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常，孤帆一片也是幸福

閱讀李白現存詩歌，他在三首詩中用過“孤帆”這個意象，最初一次用給自己，其餘兩次用來送别朋友。

孤帆一片日邊來

大唐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25歲的李白，一葉孤舟沿着長江東下，在遠遠望見天門山那一刻，他忍不住自己激情蕩漾的心，為這座山寫下流傳千古的詩篇：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寫下這首詩的那一刻，李白沒有想到他的一生将與這座山附近一個叫當塗的小城緊密關聯，他更不會想到，這座小城将成為他人生最後的歸宿。

而此刻，李白意氣風發，滿目青山綠水，滿懷雄心壯志。

孤帆一片日邊來，簡單的漢字組合中，遮掩不住的是李白“心雄萬夫”的自信，和對前途一片光明的美好憧憬。

孤帆遠影碧空盡

此時此刻的江南，正是煙花三月。

28歲的李白，遇見年紀大他一輪的孟浩然。

那時候的孟浩然早已名滿天下，是真正的詩壇大咖，而李白還名不見經傳，正在距離孟浩然故鄉大約300裡路途的安陸，過着老婆孩子熱炕頭酒隐蹉跎的日子。

孟浩然之于李白，就像後來的李白之于杜甫，由仰慕而成為知心朋友，他們之間的友情也成為與他們的詩歌一樣被後人稱頌的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

聽聞孟浩然要東下揚州，李白早早與偶像大哥相約黃鶴樓一聚。

李白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他雖然沒有感慨過來日方長和人生無常，但他一生中為了與朋友相聚，總是毫不猶豫，就像那些追随仰慕他的朋友一樣，跋山涉水幾千裡，也不過僅僅是為了與李白相處幾個甚至一個朝夕。

在命運面前，沒有誰可以左右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一個先來。

李白與朋友之間這種說約就約立刻踐約的作風，值得我認真學習和踐行。

正是是以，才有了這首送别詩中的千古絕唱：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煙雨迷蒙，繁花似錦，這樣的日子，正是遠遊的日子，何況是心中仰望的大哥去天下最繁華的江南大都會，除了為大哥開心祝福，更多的是對大哥所去目的地的無限向往。

一直看着大哥所乘那片孤帆一點一點消失在碧空與江水交接之處，李白的心也跟随着江水連綿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有道是情到濃時情轉薄，28歲的李白，卻用28個漢字，就将送别大哥孟浩然沿江東下揚州的心情表達得近乎完美。你感覺不到李白在送别，而28個漢字營造出來的詩意一撇一畫絲絲縷縷都是送别。

細細品味，除了送别之情悄悄浸透字裡行間，李白對大唐江山的贊美更是給人“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震撼。

黃鶴樓，煙花三月，揚州，長江，早已成為中華文化的四個符号，而李白一首詩，短短28個字，就給這四個符号做了巧奪天工天衣無縫的代言！

唯有李白，才有如此創意和筆力。

大概27年之後，一位叫岑參的邊塞詩人也為朋友寫了一首送别詩《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其中結尾兩句：

山回路轉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稍加咀嚼，這句詩是不是與“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有異曲同工之妙？

海闊孤帆遲

34歲這一年，李白在江夏，送别一個又一個友人，這一年，算得上李白一生中的集中送别年。

其中一首詩《送張舍人之江東》：

張翰江東去，正值秋風時。

天清一雁遠，海闊孤帆遲。

白日行欲暮，滄波杳難期。

吳洲如見月，千裡幸相思。

這是一首需要淺斟低唱慢慢回味的詩歌。

李白的詩歌，可以波瀾壯闊大行誇張之能事，也可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還可以平淡之中蘊深情……此詩當屬後者。

有人曾這樣評價李白和賈島的一些詩句：“‘天清一雁遠’與‘大江流日夜’、‘亭臯木葉下’，自挾飛仙之氣。賈島‘落葉滿長安’，妝排語耳，無才而為有才，欺天乎？”

将賈島與李白的詩句拿來橫向比對，本就沒什麼可比原則。賈島再不濟，他的詩歌也遠遠超越如今現代那些所謂的“詩人”各種自嗨的“狗屁體”。

在這一年，李白在江夏還送别了一個與他命運息息相關的朋友。

楚水清若空，遙将碧海通。

人分千裡外，興在一杯中。

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

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

這個朋友名字叫宋之悌，宋之問的弟弟。

單純從詩歌語言來看，就已經感受到李白與宋之悌之間的情誼。

人分千裡外，興在一杯中。說得何其暢快，明明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卻還是要傾盡手中杯杯中酒，然後千裡之外天各一方，酒中有情有淚有不舍有對命運無常的感歎。

送别宋之悌23年之後，57歲的李白因“永王李璘事件”而入獄，禦史中丞宋若思等人為其推覆洗雪而得以釋放。

宋若思，是李白好朋友宋之悌的兒子。

無意間，李白的經曆又驗證了一條颠撲不破的真理——多個朋友多條路。

前提是，多的每一個朋友都要是真心朋友，而不是那些見利忘義落井下石的小人。當然了，李白那時候未必有這樣的交友初衷，這不過是曆史和命運的又一次巧合罷了。

回到标題，人生無常，孤帆一片也是幸福。

我要說的是，活着才是一切希望與美好的起點，然後才有說走就走孤舟遠行的詩意，然後才有朋友相送的離愁别緒，然後才有一醉方休的酒局，然後才有等待的焦灼與甜蜜，然後才有失而複得的驚喜……

這正如我兩個月之前所感慨的：

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