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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海因裡希·馮·克萊斯特一生都在路上,德國的每一片土地都曾留下他風塵仆仆的身影。沒有哪個方向是這個不安甯的人沒有踏上過的,沒有哪個城市是這個永遠無家的人沒有栖居過的。 幾乎在他的一生歲月裡,他的家就是那随他四處奔波的馬車。他的一生為什麼會如此,有人說他受到生命神秘使命的召喚,但這無法為他解釋生活中永遠的逃亡。他所有的行程都沒有目的,這個被未知的精神力量驅使的人,一生都在渴求内心能夠得到治愈,渴求内心得到安甯,卻被命運當做一塊石子,在人世間被無情地抛來抛去。他的整個生命僅僅是一場遠離深淵的逃亡,僅僅是一場向着深淵的奔跑,僅僅是一場絕望的、痛苦的、心力交瘁的追逐。

克萊斯特從未擁有生活,沒有人知道他内心深處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一封信裡他如是說:未留肖像者的肖像,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向你言說,我這個無法言說的人。

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我們幾乎檢視不到關于他的任何肖像,即便是和他同時代的人,對于他的叙述也是空泛的。他毫不起眼,在屬于他的時代裡,似乎可以說是查無此人。他似乎隻是一個人群裡的幽靈,和他交談的人不知道他是一個作家。在他三十四年的生活裡,有關他的故事幾乎微乎其微。隻有克雷門斯·布倫塔諾給我們留下了寥寥幾句的描寫:一個敦實的三十二歲的人,有一顆飽經風霜、圓圓的、無光澤的頭,目光複雜,善于童稚,寒酸而堅定。

他把一切都封鎖在自己的内心,從不向外界表露出自己的内心。他寫道,“我缺少,一種表達的媒介。甚至我們所擁有的唯一一樣東西——語言,也不能夠表達。它不能描繪心靈,它給予我們的,僅僅隻是一些零亂的碎片。是以,每當我想要向别人揭示自己的内心時,都會有一種像恐懼一樣的感覺。” 他的沉默,并非是他性格的遲鈍,而是為了保持某種精神上的貞潔,這是我們被世俗不斷侵蝕的人所難以了解的感情,同樣的,他也不被身邊的人所了解,甚至是忽視。

人生總是會不斷遇到新的人,但是他清楚地明白:和他相處是危險的。是以,他也從不埋怨任何離開他的人,所有和他相處的人,都會被他精神的火焰所灼傷。他的妻子被他強硬的道德毀掉了青春;他的妹妹被他揮霍掉大量錢财;他的知心女友,被他留下來過着孤獨而空虛的生活;而他女病友,則被他最後拉着一起赴死。他的身上似乎充滿了詛咒,内心深處的可怕力量緻使他越來越喜歡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的孤獨感同樣是巨大的,灼人的。

在1809年消失的幾個月裡,他的朋友冷漠地把他記錄成死亡狀态。沒有人會去緬懷這位毫不起眼的人,如果不是在他生命最後如此戲劇性地結束生命,我想不會有人繼續關注到他的存在。對世界而言,他是虛無的;而對他而言,世界又何嘗不是呢。在他把子彈送進頭顱之後,他的死亡報告寫着:已故者克萊斯特,一個病入膏肓的嗜血霍亂者,死亡原因歸結于一種病态的情形狀态。 但是他真的如同他的死亡報告那樣嗎?是一個心理疾病患者,或者說病态的憂郁症患者?克萊斯特自殺時,身體健康而富有生命力,歌德在談論這個人時,隻是輕蔑地說:“這個病态憂郁者已經病入膏肓”。我們可以借鑒蒂奧多·科爾納記述他死亡的描寫:“普魯士人過分緊張的天性”。正是這種天性,導緻他自殺,而并非是心理疾病或者發瘋。他有太多的激情,茨威格說他:他太富血質但又太有理智,太易激動但又太有教養,欲望太多但又倫理感太強,他的精神之過分真實恰如情感之過分強烈。 是他内心無法被馴服的情感野獸,最終把他撕碎。

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克萊斯特1777年出生在一個普魯士傳統的軍事世家,即便從小就展現了文學天賦,但遵循家裡的傳統,于1792年加入近衛軍團成為軍官。當時作為軍校學生的他幾乎做過處于青春期性覺醒狀态所有的事,這種過度的刺激從他年少時便注定貫穿他的一生,命運的悲劇似乎從那時候開始便已經萌芽。原本沒有任何女性經驗的他卻開始無止境地沉溺到對快感的追求。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意識薄弱,卻又迷于這種感情。這讓他感覺到自己不容玷污的靈魂開始變得污迹斑斑,于是,無止境的自我道德的譴責也伴随着對快感無止境的追求中。青春期所遭受的情感磨難或許對其他同齡人來說很快如同被割傷的傷口那樣随着時間愈合,但對他而言,有此産生的自我反感和無法被征服的欲望從此啃噬着他那年輕的靈魂。在這樣的狀态裡,自認為不具備性能力的他和一個純潔的将軍的女兒訂婚了。他曾把自己内心的瘋狂和恥辱向他的朋友傾訴,朋友推薦給他一個醫生,這種臆想的不具備性功能的詛咒才被解開。但是他的情欲并未是以變得正常和節制,甚至不是純粹地指向女性,但是他又并非是一個同志。

克萊斯特與任何一個女人、任何一個男人的關系都不是明了、單純的,從來沒有過愛情,永遠隻有一種紛亂不清的、誇張過度的情感,永遠是一種過度和缺乏的混合狀态,正是這種狀态構成了他的性愛生活的基本面貌,他永遠——正如歌德奇妙的、一針見血的評價所說的——在“向着迷惘的感情”進發。

沒有人像克萊斯特一樣,永遠被激情所追逐,他貪念快感,卻從未是以獲得快感滿足的時刻。他更不像那些全憑欲望驅使的人一樣,他擁有屬于自己的意志。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有表達出他那魔鬼般的激情,以及自己魔鬼般的意志。他反抗自己的欲望和自己對欲望的欲求一樣大,内心強大的沖突力量緻使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永遠像一個鬥士一般抗争着。他并不是毫無意志地被拉進欲望的深淵,在自我毀滅的欲望中傲慢地把這種強烈的激情轉換成自我儲存和自我提升。毫無疑問,這種内心的激情最終遠遠越過了個人的精神所能承受的極限。

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1799年,克萊斯特褪去軍裝,他認為這一職業漸漸成為了他的累贅。從這以後,克萊斯特開始了大量的學習和閱讀,像一個瘋子一樣沉浸到對自己的教育中。 但是他最終并未能通過知識來認識生活本身,也沒有抹去他内心強烈的激情,反而是這種過分的學習方式發展了他内心瘋狂的特性。最終,為自己設定的學習目标破碎了,他在一封信裡呐喊道:“我唯一的、最高的目标沉落了,現在我再也沒有目标了”。試圖用學習來擺脫自己的克萊斯特,又無可避免地去面對内心的那個自己,那個變得更加瘋狂的自己。他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孤注一擲地地把自己的生命力和精神世界砸在命運的牆上,通過毀滅來換取自由。他在信裡寫道:呵,喚醒我們心中的野心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們由此被抛給了掠奪的複仇女神。

克萊斯特在最後痛苦的痙攣中把自己的全部激情都投入到了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然而他内心的魔鬼還在時時刻刻追逐他,他激烈的折騰自己,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掏出自己的内心,似乎想要掏出自己内心裡的魔鬼。這時候,對他而言,要麼毀滅,要麼不朽。不可遏制地堕入到虛無中,在一次路途到巴黎之後,從某種意義上,對他而言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了斷,他燒毀了正在創作的《吉卡斯》和其他手稿。他在信裡如是說:戲劇逼迫我創作,隻是因為我無法丢開它。

人類力量所能做到的極限,我已經做了——甚至連不可能的都嘗試了。我孤注一擲。那決定一切的骰子停下來了,它停下來了。我必須明白——我失敗了。——《彭提西麗娅》

克萊斯特明白自己在世界的存在是失敗的,他放棄官職,自己的報紙被封禁;他想把普魯士拉向奧地利的想法也落了空,而他的死敵拿破侖把歐洲當做戰利品一樣被捏在手中;他創作的戲劇不是被擱置,就是在舞台上被人嘲笑;他最忠實的妹妹也離開了他,而他甚至連一份最低職業都找不到。在那次失蹤幾個月之後,回到家裡迎來的隻有嘲諷和傲慢,最後被逐出自己的家。這一刻,所有的激情都走到了盡頭,所有的希望都已經破滅。

他的呼喊無力地撞擊每隻耳朵,

當他看見時間的旗幟

被插向一道又一道大門,

他停止了歌唱;他希望同它一起結束,

并含淚放下了手中的琴。

他把死亡當做神秘的殉情,當做雙倍幸福的毀滅來夢想。這個孤獨的人,要在死亡的永恒中肩負自己活着時的孤獨感。對他而言,在塵世間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滿足他那過度的激情,也沒有哪個女人能夠跟上他那狂熱的腳步。在他童年時代就極度熱切地建議每一個他愛的人陪他死去,然而隻有死亡本身才能滿足克萊斯特的需求。而隻有他創作的戲劇《彭提西 麗娅》才能滿足他的需求,他在自己的遺言裡寫道:“她的墳墓比全世界所有女王的床更可愛”。

克萊斯特:我不再要求生活,而是要求不朽

克萊斯特對于生活最好的祝福是:“但願上天賜給你的死亡有我的死亡的一半快樂和無法言傳的幸福就好了:這是我能給你的最真心最誠摯的祝願。” 在生命的最後,他燒毀了自己的手稿,那時候對他而言,與自己的永恒相比,自己身後的名譽和一生的文學生活實在微不足道。 也就是在這裡,我們得以清晰地洞見浮現在他自身深處的雙重性,即管制和激情的無限性,他賦予自己的生命同他悲劇裡英雄一樣偉大。

1811年底,克萊斯特同他的女伴像新婚夫婦那樣,坐着小船行駛在萬湖的路上。到了約定的時刻,克萊斯特準确無誤地一槍射在女伴的心髒上,緊接着一槍準确地射向自己的心口。他的手沒有顫抖,比起如何活着,他更懂得如何去死。因為他曾經給自己的詩裡寫道:“一個好的死亡往往是最好的生平”。

克萊斯特這個悲劇創作家,用自己的死亡為我們真實地演繹了,将自己的痛苦生動地豎成一座死亡的不朽墓碑。茨威格在最後說道:隻有完全碎裂的人才了解對完美的渴望,隻有被追逐的人才能到達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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