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背叛, 一切基于他們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因為我賦予他們自由,他們也必須保留自由,甚至可以自己奴役自己。
——彌爾頓
一直有個大熱,但始終無法得到統一答案的問題:
“婚後遇到真愛,你會怎麼做?”
出軌背叛?壓抑維持?
還是看似“最好”的處理——攤牌、談心、或分或合的各自歡喜?
似乎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相對肯定的一緻答案,全看個人各自的選擇。
比如,在多年前,這個棄醫從文的“情愛大師”渡邊淳一的筆下,他在那個動蕩不安的90年代裡捕捉“人性”後的敏銳思考,寫就的《失樂園》。
一個在世人眼中,充滿禁忌、不堪,但堪稱完美的婚外情,終受到“必死報應”的故事。
就給了這個問題一個人向往的終極之愛追求理想化的美好答案。

在故事裡,他們從邂逅、相交、相知到赴死的後半生,被複刻成一個賦予理想勸誡意味的傳說:
當年,亞當和夏娃遵從本能去了失樂園,偷吃了智慧樹上的禁果。
于是上帝懲罰他們再也不能回到複樂園,享受生命樹超越生老病死的永恒果實,給予亞當勞作不休才能果腹,給予夏娃承受孕育、分娩之痛才能繁衍的原罪。
從此,這種宿命被人類共同承襲。
三月的一天,一堂特别的書法交流課上。
兼職書法老師的凜子,命運般地邂逅了被朋友邀請來演講(散心)的出版社部長久木。
54歲的久木,正值家庭實作幸福美滿“完成式”,事業注定隻能走下坡路的徘徊關口。
不再對現實抱有一絲熱情,陷入預感自己的未來的生活将如一潭死水,一成不變的頹然無力。
但這次被朋友拉來的散心,就像命運的安排,讓他在見到凜子的那一刻起,内心就産生了莫名的亢奮。
37歲的凜子,如此氣質優雅,從第一眼映入眼簾開始,就讓他難以自拔。
很快,同樣在一開始就陷入久木儒雅又幽默的好感中的凜子,就與久木情不自禁地展開了頻繁的交往。
與久木的相交的過程,于凜子來說是一種與過去死氣沉沉的家庭生活截然不同的“做人”體驗。
職業為醫生的丈夫,有着古闆嚴肅而毫無情趣的性格。
年少時的她或許以此為傲,覺得這樣的家庭生活雖然平凡但勝在安穩,但十幾年越發陷入“零接觸”的死寂無性婚姻,讓她越發感到深深的焦慮與窒息。
直到她忍無可忍走出家門,來到久違的“社會”才發現,自己的生活還可以有另一種“做個人”的選擇。
尤其是當她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久木,那場自然發生的成人交流,讓他們嘗到了暌違已久的情欲淋漓釋放。
這種如同“你是我的肋骨”般的契合,讓他們枯木逢春。
他們會像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一般約會、互相甜蜜喂食、隻看着風景就心滿意足。
也會像一雙成熟的男女朋友一樣親吻、肢體觸碰、進行一場又一場讓身心都得到爽快的性愛。
然而,現實的柴米油鹽,是他們不可能視而不見就可以逃避的“伊甸園”。
當偷嘗禁果必須付出的代價來臨:
久木陷入被發現,妻子要離婚,被告發被迫辭職,但他卻兩邊都無法放手的艱難抉擇。
而凜子更是被父母決絕地斷絕親緣唾棄、丈夫的瘋狂報複,打入“一觸即死”的深淵。
以至于兩人被世俗的“道德譴責”逼迫着離家出走、同居到決然赴死殉情。
無數次刺激而極緻的情欲釋放歡愉,讓他們即使一次次倍感“背叛”家人、社會的愧疚孤獨,也毫不猶豫地堅定地陪伴着、認同着彼此。
直到那一次,好似冥冥中的某種命運牽引,讓他們預感“結局”的到來:
“好可怕......”
正處于即将到達快樂巅峰狀态的凜子,無意識地喃喃着這句話。
貪戀着從一切束縛女人身心的枷鎖中,獲得解放後的愉悅而奔向高潮。
“什麼可怕?”
久木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任由她拼命掙紮卻難以逃脫地緊貼着她,讓呼出的熱氣貼近耳根,追尋那個讓他恐懼又迫切的答案。
差不多六點了,該離開了......
故事落幕,以死亡結局——
“親愛的......”
那猶如鳴笛般搖曳着尾音的短促呐喊,是兩人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呼喚與絕唱。
他們在快樂的巅峰飲毒自盡時,緊緊相擁,微笑着迎接死亡......
1667年,王朝複辟,“革命者”彌爾頓被捕入獄,不久後,出于人道主義,失明的他被釋放,感慨自己一生“失敗”,渴望獲得理想中的真正“自由”,想要釋放内心的他,嘗試重構伊甸園的故事,寫就史詩級别的長詩《失樂園》。
上世紀90年代的日本,正處于“艱難時代”,經濟泡沫與危機并駕齊驅,失業成為常态,艱難維持的工作根本無法為人們帶來安全感。
由此進一步讓以“頂梁柱”自居的男人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頹然無力,加劇“零接觸”無性婚姻的比重,迫使一部分在家庭生活中得不到慰藉的女人們走上社會。
渡邊淳一
彼時,“正在戀愛”的渡邊淳一,在1995年偶然看到一則多年前的情死“阿部定事件”。
莫名地在夢與現實的交織中察覺一種很深的危機感,發覺現代社會的文明越是高度發展,反而越掩埋了人類終歸是“動物”的基本認知。
在時代大環境普遍需要用,倫理道德極緻壓迫人性本能的方式,去換取現代文明發展的現狀下,壓抑已久的人們其實迫切需要心靈的撫慰,人與人之間更需要肉體、情欲上的互相溫暖來确認“自我”的真實存在。
于是,被譽為“情愛大師”的作家渡邊淳一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現代社會人與人,夫與妻之間普遍存在的内心焦慮與空虛的問題,由此勾勒出了一個極緻追求終極之愛的理想化兩性故事,并緻敬彌爾頓的“浪漫”,寫下這個名為《失樂園》的夢。
是的,在他看來,凜子和久木的婚外情行為,是不應該被指責的,而相比“倫理道德”,個人對原始本能的肉體歡愉追求,從人性的層面來說更為重要。
即使他出于俗世普遍的“倫理道德”壓力,設計了從内到外的種種危機去“刁難”兩人。
但他想表達的恰恰也是這種,繼承自唯美日式“物哀”的理想化表達——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追求極緻之愛的夢幻之美。
“請原諒我們最後的任性,請将我們葬在一起,謹此為願。”
就像日版《失樂園》,基于本國人民那永遠陷入謹小慎微與隐秘大膽沖突的視覺解讀:
封面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象征燃燒般熱烈的情欲,盡情而極緻地将一切化為烏有;
封底是盛開的櫻花,以其盛開時的美豔,凋零時的決然,讓人感覺世事的無常,愛的燦爛短暫。
渡邊淳一說:
“我寫性是為了寫人生......
從醫學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肉體的東西;
從作家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本質的東西。
當然,兩者都需要對人的愛,都必須對人具有深度的關懷。”
他用精密而冰冷的手術刀切入這個大熱問題背後,最讓人難以釋懷迫切想要得到的“安慰”核心——“婚外情裡有真愛嗎?”
成年人的出軌,說到底大多基于可以刺激他肉體和精神的性愛。
那麼這種“愛”到底是不是真愛?
在渡邊淳一的了解裡,是的。
因為如果人到中年,這個注定被社會道德倫理的複雜而精密大網深深糾纏的年紀上,還能突破違背道德倫理規範産生的必須羞恥感,還能堅持承受各種來自親情、友情等精神束縛的負擔,得到純潔的愛,這不是真愛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在他看來,其實對極緻肉體歡愉的追求,何嘗不是一種相愛的人之間精神之愛的升華和永恒展現。
所謂“真愛”,有什麼比靈魂上愛的合拍,肉體上愛的契合更能表達其中内涵?
于是,到最後必然的結果,就是讓這份“愛”升華到,非傷及死的絕對排他性,直到把“愛”用死亡定格成永恒——
“我們反正已經在地獄裡,還怕什麼毀滅?”
說實話,年少時看《失樂園》,會被其中熱烈刺激到難得不删減的直白性描述,和現實道德倫理規範的限制來回拉扯,感到無法消解的羞恥感。
這是因為那時會被現代社會尚未發展,或者說尚未開放的,用以維護家庭穩定、限制個人和維持社會秩序的“道德倫理規則”影響,進而被集體意識桎梏,不得掙脫。
但是,成長到必須獨立地在社會摸爬滾打後,再看這個故事,就會發現渡邊淳一在其中注入的人性與人情的光輝。
這個表面上看是叙述有報應的“婚外情”的故事,内裡其實是一種超越時代賦予的,對愛的人性光輝的肯定與思考。
所謂“婚姻”,這種現代制定的法律層面上的制度,實際上隻是近一兩百年間逐漸站在“集體”的角度,用倫理秩序去完善和規範的産物。
人類這種靠原始本能活着的曆史,遠超過靠“規則”限制的時間的“動物”,潛意識裡或許根本不存在“婚姻”這個觀念,與生俱來的不過是倫理上的性本能而已。
被現代社會唾棄,恨不得需要用“死亡”去诠釋報應的婚外情,客觀來說,這更像是一種對現代社會文明更好發展的妥協産物。
越“文明”,越發展;
越“野蠻”,與落後。
曆史在為人類篩選着,指明着有且隻有一條的人類沖向更高、更遠發展的“光輝大道”。
卻始終犧牲和忽略這個人的獨立精神意志,那種可能不與社會體制一緻的人性本能。
于是,凜子和久木的殉情赴死,更像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情與理,個人意識與社會體制之間的激烈沖突。
不屈服,選擇毫不妥協抗争的結果,在渡邊淳一生活感受的當下的現代社會裡,唯一的結局其實就是死亡。
或者換個日式“櫻花美學”的角度,雙雙求死後同穴的殉情赴死,不正是讓愛得以升華,定格在最美好,最浪漫,最純潔的永恒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