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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 (之一)

作者:斯土夜話
我的舅舅 (之一)
我的舅舅 (之一)

我和母親說我要去看舅舅時,母親既感到吃驚又感到高興。 “你舅舅一定興奮得不得了,深圳的外甥來看他,他不知道有多激動;小心他犯高血壓。”

舅舅其實是我的大舅,三十年前剛剛三十六歲的小舅因為晚期血吸蟲死去後,大舅就變成了唯一的舅舅。所謂“娘親舅大”,自然是母親和姨母最常提到的人。

“舅舅年輕時可是英俊的小生,能寫會算,是組織上培養的對象。”十多年前,母親這樣對我說

那目光渾濁,神情萎縮,過早衰老的男人是我曾經英俊潇灑的舅舅?這我可從來沒想過。記得讀大學去的時候,舅舅來送我,高度近視的眼睛連酒瓶底也沒有戴一個。耳朵也已經失聰。他将臉湊到我的眼前,滿懷感情地說:“你會前途無量的”我感動得想哭。那時的舅舅不到五十歲,獨生子高中複讀了好幾次,不願務農,卻總也讀不出去,舅舅唯有幹着急。

母親告訴我舅舅的故事:

一九五六年的時候,舅舅二十來歲,是槐市鎮政府的會計,文質彬彬,有很多的姑娘喜歡他。因為用那時的眼光看,他是大紅人,是有幸參加革命工作的最年輕人。舅舅選中的她是母親的同學,一位當時很熱心社會工作的姑娘。但是,還來不及定婚娶配,小鎮修建水庫,政府号召移民;那姑娘踴躍報名,遷往數百裡以外的洞庭湖某新農場。這個農場是華容境内洞庭湖邊圍湖造田建起的,取了一個很富貴的名字,叫“錢糧湖”。其實是一片待開墾的荒地。我母親也在移民之中,她就在那裡認識了我的父親,并生下了我。舅舅的她當時在農場是一名婦女幹部,而舅舅仍在槐市小鎮工作。

五八年大躍進的年代,舅舅經不住愛情的召喚,終于放棄了小鎮的工作,到了農場,這次的選擇注定要改變他的一生。因為是自己遷移的,舅舅沒能選擇到更好的工作,他到下面的一個分場做了一名會計。但不久,愛情就離他而去,他的她嫁了一個大學畢業回鄉,當時并不吃香,甚至還有點臭(屬于右派對象)的教師。舅舅很快也認識了舅娘并結了婚。别人有些憤憤不平,舅舅卻無怨無恨,心如止水。徒歎緣分之錯,卻因一個“愛”字忘卻了狠。

三十多年世事變幻,風霜苦雨,老實的舅舅失去了國家幹部的待遇,随着農村改革承包到戶,他會計的位置也失去了,外有田土要耕作,家有獨子要嬌養,家庭的沉重擔子,使舅舅很快就蒼老了。背開始彎曲,耳失聰,眼不明,把生活的艱辛一點一點寫在外表上。

舅舅的初戀情人在七十年代末随她的丈夫離開了農場,調到了某大學工會工作,這所大學剛好就是我就讀的大學。她的丈夫是教授,教哲學的。舅舅知道我要到那所大學讀書後有些激動,他說有一個熟人在那個大學工作,問我可不可以去看她,或許對我有幫助。我當然答應,隻是沒有告訴舅舅我知道她是誰,其實我很想看到舅舅臉紅的樣子,但我不忍。

我在大學的教師村裡找到了那個她,她有倆個很可愛的女兒,但是因為與丈夫感情不好,已經分居。即便如此,優越的生活還是寫在她的神情裡。但也許恰是優越的環境造成了婚姻的墳墓,

“你舅舅還好嗎?”

面對她的問候,我沒有告訴她舅舅的真實處境,我知道舅舅不需要她的同情,正如她不需要舅舅的感情一樣。

參加工作後,我曾經想買一個助聽器或一副眼鏡,回家時送給舅舅,但母親說,你還不如給錢他,他想買啥就買啥。舅舅的兒子八六年參加了工作,是在離家很遠的另外一個縣的檢察院,讓人敬畏的地方。舅舅家的鞭炮為此放了幾天。但是,接着的娶媳婦添孫子,生活的負擔一點也沒減輕。時間又過去了十多年,舅舅和舅娘早就搬到他兒子工作的縣城去了,聽說表兄最近升了科長,舅舅該是苦盡甘來吧。

“你是應該去看看你舅舅了,不然就看不到了。”

母親的話裡有因,原來舅舅最近兩年因病已動了幾次手術,可以說是幾次從死亡邊緣回來。耳疾,眼疾,高血壓,膽結石;各種各樣的病都降臨到舅舅身上,折磨得他九死一生。最近一次,因為一種叫“衰氣”的病被送進醫院,醫生因他有高血壓不肯開刀,急得他的兒子立下不要醫院負責任何後果的保證方動刀。幸好,再一次起死回生。不過,又花掉了兒子幾千塊,使本不寬裕的表兄倍感艱難。

因為有事耽擱,我到達舅舅現在住的那個城市時已經晚上六點多鐘,天起了風,寒意漸濃,我叫了一輛發動機抖動得非常厲害的三輪車,也就是那種俗稱“慢慢遊”的工具,讓他帶我到了檢察院的大門前,我掀開車簾,發現建立的檢察院大門非常威嚴和有氣派。大門邊有一個小店,或者說是小攤,因為不小的空間裡隻擺了一些水果和小食品。店主是一對老頭老太,我想應該買一點東西給表兄的小孩,便走了過去。我正要選水果的時候,那個老太太卻盯住我不放,直到我擡起頭聽到她對老頭說:“喂,這不是剛兒嗎?”吃驚的老頭反應很慢的将臉湊到我的面前,,然後,他抓住了我的手。這個神情從我記憶中跳出來,我愕然明白。

他和她正是我已無法認出的舅舅舅娘。時光的刀子已經無情地改變了他們的面容,超出了我想象的蒼老。為了幫補兒子,他們借用了這間還沒傳遞的傳達室做生意,從早晨七點到晚上十點,守着寒風,守着苦雨,為了賺幾塊錢,大約還不夠舅舅的藥用開支。

本以為這晚舅舅會跟我聊聊久别的話題,誰知舅舅已完全失去了聽力。他抱住我還是那麼激動,用含混的聲音說着他對我的誇獎,還有對目前時事政治的感概。

那是一個曾經的國家幹部一輩子都還在心裡的東西。

我的舅舅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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