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伊阿古的無根邪惡,奧賽羅的烈焰焚情

伊阿古的無根邪惡,奧賽羅的烈焰焚情

威爾第的《奧賽羅》吃透了莎士比亞劇本精神。

威爾第的《奧賽羅》實屬有生之年必看歌劇之一,其母本,莎士比亞的原作戲劇亦然。比較近期展映的英國皇家劇院(ROH)直播版歌劇與莎劇原作,明顯看出威爾第是吃透了莎士比亞劇本精神,再重組這個故事,将劇情集中在伊阿古、奧賽羅、苔絲狄蒙娜三個人的心理關系上。

奧賽羅殺妻悲劇是文學史上著名的犯罪案件,威爾第省略了莎士比亞為這場謀殺鋪墊的前情,這些内容揭示了人物的性格及處境,即悲劇之是以會發生的伏筆。比如說,奧賽羅對苔絲狄蒙娜并非明媒正娶,而是瞞着她身為威尼斯元老的父親“偷走”她,若不是伊阿古操縱一心想把她搞到手的羅德裡格上蹿下跳搞揭發,他倆的隐婚不會被發現,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獲得長輩的誠心祝福,她還被親爹陰了句“她已經愚弄了她的父親,她也會把你欺騙。”整個公堂對峙的過程中,元老一直在侮辱奧賽羅的黑人(摩爾人)身份,斷定女兒“去跟一個她瞧着都感到害怕的人發生戀愛”,“他一定曾經用烈性的藥餌或是邪術煉成的毒劑麻醉了她的血液。”盡管他和其他大人物一樣,一直在利用奧賽羅的戰争才能,假意看重他。換句話說,人們在向他強調,你理應自卑,不配獲得真愛。當代人懂的,黑人不僅理所當然能獲得愛情,甚至有連白種人都豔羨的強烈性吸引力,單憑這一點,苔絲狄蒙娜就是幸福妻子。

威爾第能做省略,大概因為當時的觀衆已非常了解莎劇原故事,熟知他那些角色的瘋狂和極端,不會過于詫異奧賽羅的輕信,能夠接受威爾第情感濃厚的音樂與簡約劇情共同烘托出的強戲劇性。他把故事直接搬到劇中第二個地點塞普勒斯,開頭夫妻倆在威尼斯公堂上被逼問出的相愛過程,也被他改編并挪到奧賽羅與苔絲狄蒙娜的新婚之夜,成就一段兩人互訴衷腸的著名二重唱。苔絲狄蒙娜不僅愛他的勇武,還憐惜他的苦痛、流亡生活裡的煎熬、做奴隸戴鐐铐時的悲傷,這種綿長又巨大的溫柔給了奧賽羅很大的歡樂與安慰,“你因我的不幸愛我,我因你的善良愛你”。喬納斯·考夫曼(奧賽羅)和瑪利亞·阿格雷斯塔(苔絲狄蒙娜)這兩位歌唱家演得柔情蜜意,奧賽羅甚至匍匐在她腳下親吻她的手。

但奧賽羅也歎息歡樂使他害怕,甯願在極緻的愛之擁抱裡死去,這既是不祥音,又是經過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渡邊淳一的《失樂園》這些終極擊打後的當代人更了解的精神狀态。他們的婚戀,甚至是奧賽羅唯一可以逃避人生緊張狀态的港灣,一旦崩塌,後果慘重。另一邊,苔絲狄蒙娜有富家女與生俱來的天真、嬌憨、活潑、無憂無慮,她身心健康,又信仰神,毫不懷疑這愛情會在時光流逝裡永存。

以當代人觀點看,奧賽羅是有戰後應激創傷的,他所擁有的一切,社會地位、榮華富貴、甚至在妻子身上激發出的最初好感,全部建立在戰功之上。“習慣的暴力已經使我把冷酷無情的戰場當作我的溫軟的眠床。”毫無社會經驗、不谙人性陰暗的苔絲狄蒙娜很難用愛情真的治愈這個男人的精神創傷,這也是兩人愛情悲劇的伏筆。奧賽羅深深的自卑,讓他可以因伊阿古的幾句讒言和一塊被栽贓為偷情證據的手帕就相信妻子已出軌愛上他的部将凱西奧。

伊阿古的無根邪惡,奧賽羅的烈焰焚情

威爾第做省略,大概也因為他想描繪的重心是制造悲劇、殺人不見血的伊阿古(盧德維克·泰茲飾),甚至想把“伊阿古”用作劇名。莎士比亞塑造這個人物時,雖有獨白和大量挑撥離間的操縱人心之言行,但沒有像威爾第這樣直白概括這個人虛無的“信仰”,即潛心于根本之惡,為惡而作惡。他坦白自己是惡魔,信奉無情之神,感受到自己身為人所具有的原始污穢,忠實于并要執行完他邪惡的使命,他堅信正義者都是虛僞演員,人從生到死都要被不公的命運玩弄,天堂是謊言,死後是虛無。這一版伊阿古在舞台上手動推移設計精巧的布景,象征他操縱人心、事态和人物關系。有一幕,他将魔鬼面具戴到因焚心妒嫉而癱倒的奧賽羅臉上,令人恐懼。

改動後節省出的時間,威爾第不隻用來加重伊阿古的戲份,還放在苔絲狄蒙娜與不同人甚至童聲合唱隊的互動上,突出她的聖潔感,她越純真而深情,對即将來臨的災禍越無知,越凸顯整部戲的悲劇感。最後,不斷延遲的苔絲狄蒙娜之死将觀衆情緒推到頂峰。當奧賽羅讓她晚上在卧房等待他,所有觀衆都明白她今晚必死,而這場預期的死亡讓我們又焦急又想逃避地等待了整個下半場。莎劇原本裡就有的“楊柳之歌”,被威爾第大加發揮,請苔絲狄蒙娜一唱三歎,歌曲是她母親被人抛棄的侍女唱過的,唱的正是女人在情郎見異思遷、離開她之後的哀鳴,苔絲狄蒙娜亦認為奧賽羅莫名其妙的暴怒是因為不再愛她。這種微妙的戲中戲,暗示深情女人相似的命運,制造出更強烈的悲情,尤其她以宛如遊絲的氣聲唱來,觀衆心有不忍,也進一步幹着急,因為奧賽羅的異常是因為愛,并非不愛。她預感到自己會為愛死去,而她能想出的唯一罪名就是癡心愛自己的合法丈夫。

接下來,苔絲狄蒙娜獨自對聖母禱告,曲調漸趨安然,恬靜,這是暴風雨前的甯靜,也讓觀衆在精神上能承受住她的死亡。奧賽羅殺妻時的拉拉扯扯也被指責與自辯的二重唱延長了,她無法自證清白的痛苦讓觀衆感同身受。威爾第請奧賽羅用枕頭悶死妻子的設定,比原著裡的掐死,有更濃郁的性意味。強烈的愛之激情,與導緻人去殺人放火的情欲,也許是同質的。伊阿古這種不相信愛與純潔的惡人,早就看出奧賽羅的弱點,即他“在戀愛上不智而過于深情”,能被煽動起緻命的妒嫉和仇恨,變得愚蠢糊塗。整場歌劇,考夫曼都全情入戲,将猜疑和妒嫉所折磨的心理演得激烈又動人。演員過于英俊的好處,是證明無論儀表如何,任何人都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人為何不能信任感情真摯的身邊人呢?當代觀衆對奧賽羅往往持有“恨鐵不成鋼”的心态,熟知劇情又有上帝視角的觀衆,往往不去深究人物的性格與處境,也難以覺察自己在相似境遇裡的盲視和愚蠢。被赫爾佐格幾乎照搬成電影的畢希納劇本《沃伊采克》裡,沃伊采克這個有精神隐患的貧賤士兵,遭到妻子背叛,他的命運與奧賽羅一緻,殺妻,然後死去,甚至在殺妻前一樣想要“再一個吻”。他是在醫生控制下吃了三個月豌豆的羔羊,不敢打或打不過妻子的情夫,卻要“刺死那隻吃羊的母狼。”

同期看完這兩個故事,四位主角的命運觸動了我。沃伊采克被他每天伺候的上尉嘲笑,奧賽羅被伊阿古故意用“你妻子脫光衣服跟他睡覺”之類富有畫面感的描述撩撥,幾百年間丈夫對妻子要絕對占有的榮譽感從未變化,他們懼怕綠帽子損傷他們的尊嚴與自信。但即便不談榮譽和社會眼光,愛情有排他性這一基本人性依然在人的内心制造壁壘和刺痛,男性尤其對于夫妻的肉體被他人觸碰相當仇視。沃伊采克之妻與苔絲狄蒙娜同為虔誠基督徒,她非常清楚自己在犯罪,憐憫丈夫,卻無法抵禦情欲力量。在真實人性面前,談身體自由和精神自由是難的。

莎士比亞、威爾第、畢希納、赫佐格講述的是人類無解的悲劇,洞察人性的伊阿古總能興風作浪,我們隻能盡量去辨識口蜜腹劍的人。請不要輕易說一個人是聰明的,當他陷入愛情,心智首先繳械投降,不要輕易說一個人是幸福的,誰知道明天他的生活會不會毀于悲劇。沃伊采克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當人們往下看的時候,會覺得頭暈目眩。”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