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諸多的非物質文化遺産中,食文化其實是應該排在首位的——民以食為天嘛。而要研究中國的食文化,明朝文人創作的《金瓶梅》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是不能不看的。在這部小說裡,祝壽送壽面,上供擺匾食,臘八喝粥,正月十五吃元宵,五月端午解香粽……許多風俗沿襲至今。由此探究其中一些食品的演變,則可窺見中國食文化發展的一斑。

《南都繁會圖》展示了明代城市商業的繁華
炊餅·蒸餅·饅頭
在《金瓶梅》小說中最先亮相的食品,要數武松的哥哥武大郎賣的炊餅了。一些影視作品中,把武大賣的炊餅換成了燒餅。武大的炊餅則是蒸出來、放在籠屜中挑着擔子沿街叫賣的。而燒餅則是烤出來的。侯寶林大師相聲《改行》裡有一段模仿大鼓藝人劉寶全賣燒餅的唱段,其中唱道:“吊爐燒餅圓又圓,油炸的麻花脆又甜。粳米粥賤賣倆子兒一碗……”可見燒餅是在街頭擺攤邊烤邊賣的,跟武大的炊餅不是同一種。
那炊餅又是什麼?是蒸餅。《金瓶梅》是從《水浒傳》中引發出來的,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宋朝。炊餅,是宋朝對蒸餅的叫法。因為宋仁宗名叫趙祯,祯,發音近于“蒸”,是以“内廷上下皆呼蒸餅為炊餅”。
蒸餅,也叫籠餅,就是饅頭。《晉書·何曾傳》中說何曾“性奢豪”,“蒸餅上不坼作十字不食”。裂開十字的蒸餅,就是我們今天說的“開花饅頭”。
饅頭為何叫餅?古人說的“餅”,指的是“質”,而不是“形”。漢朝劉熙著的《釋名·釋飲食》中說:“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就是說,凡是用水攪和面粉做成的食物,都叫“餅”。明朝人王三聘著的《古今食物考》中說:“凡以面為食具者,皆謂之餅。故火燒而食者呼為燒餅,水瀹而食者呼為湯餅,籠蒸而食者呼為蒸餅,而饅頭謂之籠餅是也。”
《金瓶梅》中既有蒸餅也有饅頭。《水浒傳》裡的饅頭是有餡兒的。母夜叉孫二娘在十字坡開黑店,賣的就是“人肉饅頭”。而武大的炊餅則無餡,吃的時候要就着肉、菜。《金瓶梅》第五回,武大郎“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讨了一镟子酒”,請郓哥吃。
據說,饅頭是諸葛亮發明的。《事物紀原》中說,當年諸葛亮南征渡泸水,當地人說,必須要用人頭來祭河神。諸葛亮不願殺戮無辜,便用面粉包上肉餡兒制成人首模樣以祭祀,“饅頭之名始于此”。直至今日,南方的饅頭仍然是有餡兒的。
蒸餅就不許有餡兒麼?不盡然。《金瓶梅》第十八回,潘金蓮叫春梅,“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來與你姐夫吃”。今天的北京人,不是有時也蒸一鍋糖饅頭麼?
粉團·匾食·馄饨湯
《金瓶梅》裡有大量的歇後語、俏皮話兒,生動、幽默,耐人尋味。比如,“破着一命剮,便把皇帝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人的名,樹的影”……這些倒還都通俗易懂;而有的就比較費解。第八回裡,小厮玳安說的一句俏皮話就比較費解:“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闆兒蠻子叫冤屈——麻飯肐膽的帳。”因為潘金蓮給玳安吃了一碟蒸餃、又給了數十文錢,要他捎信給西門慶“千萬來走走”。如若西門慶不來,“都在你(玳安)小油嘴身上”。于是玳安說了那句話。其大意是:這事比較麻煩,但因為吃了你的,是以不得不辦。
這句俏皮話裡的粉團是什麼?筆者曾問過幾位老資格的北京人,都說不知道。後來找到答案了,原來就是元宵。《甲申朝事小紀》裡說,有一天崇祯皇帝想吃元宵,管事太監從外面買來一碗。崇祯問:多少錢呀?回答說:一貫(即一千錢)。崇祯笑了:“朕在藩邸時,三十文錢就買一碗。今算一貫耶?”在這段記叙中,作者特别注明:元宵即粉團。作者王朝是浙江人,可見粉團是江浙一帶對元宵的叫法。
不過《金瓶梅》裡仍然叫元宵。第十五回裡對元夕燈市中的描寫就有“賣元宵的高堆果餡”之句。《金瓶梅》的人物生活在大運河畔的山東清河縣,元明以後是交通要道,南北文化交融也必然反映在食品上,因而一種食物同時有南北不同的叫法存在也就不足為奇了。
第八回,潘金蓮“做了一籠誇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這句話,有的版本作“裹餡肉角兒”。裹字不通,疑是抄書人謬改的。什麼叫“誇餡”?因為不是本地的做法。誇,即“侉”的假借字。
潘金蓮的誇餡肉角兒是蒸制的,一籠蒸了三十個,叫迎兒偷吃了一個。煮制的叫水角兒。第七十七回,西門慶冒雪來到鄭愛月兒家,“丫頭拿了三瓯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和兩個粉頭一起、每人吃了一瓯兒——水角兒隻有一寸大,還是盛在小碗裡吃,這不是馄饨麼。
我們說的馄饨,《金瓶梅》裡叫馉饳(gǔduò)。第二回西門慶問王婆:潘金蓮是不是“賣馉饳兒李三”的娘子?明人方以智《通雅·飲食》:“恽忳(音雲吞,即馄饨)……近時又名鹘突”。鹘突,即馉饳的另一種寫法。看來馄饨的名稱太多了:雲吞、馉饳、抄手,恐怕還有個名字:馎饦。
馎饦,所有的解釋都說即面條。然而《聊齋志異·馎饦媪》中的妖怪老婦人,撩起衣襟,從腰中口袋裡“出馎饦數十枚投湯中,曆曆有聲”——這能是面條麼?後來發現,老婦人的馎饦原來是土鼈蟲變的!如果馎饦是面條,現原形之後應該是蚯蚓才對吧!
《金瓶梅》裡也有馄饨,但跟我們今天的馄饨相去甚遠。第七十六回,西門慶吩咐春梅給他做碗馄饨湯:“把肉鲊打上幾個雞蛋,加上酸筍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噴噴馄饨湯來。”這湯應叫“混炖”才對。
“匾食”在這部小說裡出現過兩次。一次出自王婆之口,說武大家賣的東西裡有“幹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餃”(第二回);一次在第六十七回,西門慶看着迎春給李瓶兒牌位前“設擺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下,指“下鍋水煮”;蒸,說“上籠屜蒸”。一個“下”字,說明匾食是水煮的。匾食,才是我們當下說的餃子。直到今天,山西許多地方仍稱餃子為匾食。不是有那麼一句俏皮話嗎:“啞巴吃扁食——心裡有數。”有意思的是,蒙古語說吃餃子也是“匾食伊滴(吃)”。
《金瓶梅》插畫
泡螺·果仁·艾窩窩
小說裡也有讓我們聽着陌生、不知為何物的食品。比如第五十八回裡,出現了一種“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的“酥油蚫螺”,顔色渾白與紅色兩樣。第六十七回,又作“酥油泡螺”。溫秀才吃後贊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間可有……實上方之佳味。”估計是一種奶油制品,做法已經失傳。還有“合汁”:第二十三回,宋蕙蓮拿出銀子,讓玳安“拿大碗蕩兩個合汁來”,盛在了“铫(音吊,帶把兒的小鍋)子”裡,兩人一人吃了一碗。蕩,疑是“盪”字的假借,用熱湯沖的意思。時為正月,自然是要趁熱吃的。合汁是茶湯或面茶麼?
小說中還說到了許多幹果,卻唯獨沒有花生。筆者以為,花生不是沒有出現,隻不過是以“果仁”之名出現的。第二十三回,小玉來催蕙蓮給月娘等人上茶。蕙蓮說,茶有了,等着小玉去拿果仁。取了茶葉、剝了果仁,這才把茶拿給衆人吃。從小說的其他地方可讀到,當時人喝的泡茶,茶中還要加些幹果、蜜餞之類,什麼胡桃松子泡茶,鹽筍芝麻木樨泡茶,其中一種是果仁泡茶。網上有一種解釋,說果仁是多種幹果的總稱。此說難以成立,因為在《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二回,臘八喝的粥裡“投放着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可見果仁自成單獨一種。
花生,民間又稱萬壽果、長生果;直至今日,天津等地将去了殼的花生仁稱為果仁。花生自外國傳入我國的時間說法不一。有一種說法是鄭和下西洋帶回來的。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是1433年。
我國最早的花生種植記載見于弘治十五年(1520)的《常熟縣志》,距《金瓶梅》成書已經過去了六七十年。花生沿大運河北上至山東,完全有可能。
《金瓶梅》還提到了一種北京人熟悉的食品:艾窩窩。第七回,孟玉樓的嫡親姑娘為謝說媒的薛嫂,給她送來了四塊黃米面棗糕、兩塊糖、幾十個艾窩窩。
艾窩窩的曆史可謂悠久,最開始是元朝的宮廷點心。明萬曆年間内監劉若愚的《酌中志》中說:“以糯米夾芝麻為涼糕,丸而餡之為窩窩,即古之‘不落夾’是也”。
不落夾,又作不落莢。據明朝人李诩著的《戒庵老人漫筆》中說,朝廷每年端午賜百官在午門外吃不落莢。明朝人孫國敉著的《燕都遊覽志》中說:“不落夾,蓋緣元人語也。”筆者就此咨詢過蒙古族同胞,回答我的是:“沒聽說過。”——不落莢或許不是蒙古語。
劉若愚又在《蕪史》中說:“不落夾,用葦葉方包糯米,長可四寸,闊一寸,味與粽同。”是以有人認為,所謂不落夾就是涼糕。查元人著的《析津志》,端午節大臣們向皇帝進獻的食物中,隻有香粽、涼糕,沒見到有艾窩窩。艾窩窩有可能就是元代的涼糕或不落莢。
還有一種說法是,艾窩窩源于維吾爾族,是香妃從新疆地區帶到北京的。這個說法顯然不能成立,一是新疆不出産糯米,二是香妃進入清宮也要晚于《金瓶梅》。
艾窩窩的曆史或許早于元代。據宋人武珪撰的《燕北雜記》中說,遼代,每逢五月端午的午時,渤海廚子要向皇帝進獻艾糕。渤海,指古代東北的少數民族,可能是靺鞨人,也可能是高句麗人。艾窩窩是不是由艾糕演變而來的呢?艾窩窩之名,會不會是女真語或高句麗語呢?
從粉團、匾食、果仁、泡螺、艾窩窩等食品的演變中可以看到,中國的食文化不僅是多個地域交流的産物,也是多個民族融合的産物。(責任編輯: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