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薛紹徽
序:中元日,繹如以甲申之役,同學多殁戰事,往馬江緻祭于昭忠祠,招予及伯兄同舟行。航工一老婦言:當戰時,适由管頭載客上水。風雷中,炮聲、雨聲交響,避梁厝葦洲中,見敵船怒彈橫飛,如火球進出。我船之泊船塢外,若宿鳥待弋,次第沉沒。入夜,潮高流急,江上浮屍滾滾。敵船燃電燈如白晝,小舟鹹震懾,無敢行。
四更,有橹聲咿啞至。既近,則一破壞鹽船,船有十餘人。皆上幹鄉遠近無賴,為首曰林獅獅,訊敵船消息,既而駛去。
天将明,又聞炮響數聲,約有木闆紛紛飛去而已。蓋獅獅等雖橫行無忌,此際忽生忠義心,見鹽船巡哨者棄船逃走,既盜其船,用其炮,乘急水橫出,将近敵船,望敵将孤拔所坐白堡者,燃炮擊船首上艙,艙毀,敵驚返炮。而獅獅等并船成齑粉矣。
繹如聞說,駭然曰:“是矣!數年疑案,今始明焉。”餘叩其故,則曰:“我在巴黎時。适法人為孤拔豎石像于孤拔街。往觀之,遇相識武員某言:曾随孤拔入吾閩。初三日戰時,華船倉卒,無有抵禦。惟至翌日天将明,似有伏兵來援,炮毀艙。孤拔睡夢中,艙闆折壓左臂,傷及脅,還炮則寂然。乃疑港汊蘆葦處無不有兵,急乘曉霧拔隊出口。又畏長門炮狹路相接,趁大潮繞烏龍江至白犬。修船治傷,弗愈。又至澎湖,終以傷重而殒。此一說也,我初聞以為妄意。是日之戰,吾船既盡殲,督師跣而走,此江上下,實無一兵,安有翌晨突來之炮?不意今日始知有林獅獅諸人者。噫嘻!天下可為盜賊者,亦可為忠義。雖其粉身骈死,能使跋浪長鲸于怒波狂瀾中,忽而氣沮膽落,垂首帖尾,逃匿以死。其功豈淺鮮哉!惜鄉僻,無人為發其事,子盍為我記之?”餘曰:“唯”,用吊以詞。
詞:
莽莽江天,憶當日,鳄魚深入。風雨裡,星飛雷吼,鬼神号泣。猿鶴蟲沙淘浪去。販鹽屠豕如蚊集。踏夜潮,擊楫出中流,思偷襲。
咿啞響,煙霧濕,砰訇起,龍蛇蟄。笑天驕種子,僅餘呼吸。縱逐波濤流水逝,曾翻霹靂雄師戢。惜沉淪,草澤國殇魂,誰搜輯?
這是福州近代才女薛紹徽的一首《滿江紅》, 詞自然是好詞,而詞的序言更妙,填補了曆史的一塊空白。詞的序言交代了作詞的背景,透露了些許曆史的碎片資訊,因而承載了部分史料的價值,對于缺少文字記載的曆史人物、曆史事件,詩詞、散文、遊記、筆記以及信劄等,這都是挖掘曆史不可或缺的線索。
詞序之大意
(某年)中元日,作者薛紹徽與丈夫陳壽彭及胞兄薛裕昆,乘舟往馬江昭忠祠,祭祀在馬江海戰中陣亡的同學。船工老婦貢獻了一個關于當年海戰時的傳聞,“”當戰時“,”“敵船怒彈橫飛”,“我船次第沉沒”,“上幹鄉遠近無賴林獅獅” ,“忽生忠義”,“盜”用官家所棄鹽船,炮轟法軍首領孤拔“船首上艙”,“而獅獅等并船成齑粉矣。”(上幹鄉,福州尚幹鎮)
船工老婦的叙述,與繹如(陳壽彭)在巴黎遊學時,所聽到“孤拔之死”的說法,頗為吻合。
陳壽彭
這是一次對馬江海戰陣亡将士的祭祀,是由陳壽彭發起的。
陳壽彭,福州侯官人,生卒年不詳,大緻為1850年代~1930年代,入讀福州的船政學堂,1886年至1889年,參加了船政第三屆遊學英法,20世紀初,在新成立的郵傳部供職,民國後,在海軍部任過視察及科長(主要從事編譯),作為近代涉獵翻譯的譯者之一,有多部合譯和獨譯的作品,比較有名的是《八十日環遊記》和《新譯中國江海險要圖志》。
現在有關陳壽彭的資料裡,介紹其畢業于船政學堂,學法語,留學法國,清末外交官,這其實是将陳壽彭與其胞兄陳季同的履曆混淆了,沒辦法,陳季同更出名。
陳季同(1851-1907),福州侯官人,清末外交官,船政前學堂第一屆畢業生。陳季同,是近代中歐文化交流的重量級人物之一,長期駐法,當時的光芒,嚴複與其是不能比肩的。嚴複是将近代歐洲思想引進到中國,陳季同則是将中國文化平等地輸出到歐洲。近代将中國文化輸出的著名人物是辜鴻銘,而陳季同是始作俑者。
根據薛紹徽年譜,“(光緒)十五年六月,家嚴自外洋歸”,1889年陳壽彭自歐洲回國。中元日(七月十五日),陳壽彭偕妻薛紹徽及大舅哥薛裕昆,乘舟前往昭忠祠祭祀,這首《滿江紅》很可能是寫于當年。

乘舟到昭忠祠的路線
( 陳壽彭住在烏石山下,有考證其住址即位于現在的三坊七巷内,若從住處出發,行至江邊渡口,然後乘舟沿閩江順流而下,則可抵達馬尾的昭忠祠。)
昭忠祠
馬江海戰(中法海戰)發生于1884年,祭祀馬江海戰陣亡将士的昭忠祠,建成于1886年,由署理船政大臣張佩綸上奏,繼任署理船政大臣裴蔭森完成。
“1884年8月23日的馬江之戰中,船政水師陣亡官兵數百人,綠營水師也有大量的官兵為國捐軀,其中船政水師軍艦管帶高騰雲、呂翰、許壽山、陳英等人的事迹格外壯烈。戰後,船政提調周懋琦、總稽查沈翊清為祭祀英烈,彰顯其事迹,向署理大臣張佩綸禀請,希望請求朝廷給予特恩,為馬江之戰殉國将士設立專祠以作祭祀。被革職而尚未交卸的署理船政大臣張佩綸在1885年1月31日就此事上奏,旋獲準許。”(《船政史》下冊503頁 陳悅)
昭忠祠建在馬限山麓的橫浦村一帶,于1886年農曆九月落成時,署理船政大臣裴蔭森,“親率僚屬前往緻祭,并親撰碑文”。
裴蔭森《特建馬江昭忠祠碑》中有載,馬江昭忠祠供奉的“中祀栗主”有十二位,“中堂祀栗主十有二,曰總兵銜、平海營參将高騰雲;曰都司銜、五品軍功陳英,皆以主戰最力。特旨追贈者:曰參将銜、都司呂翰;曰都司銜、千總許壽山、葉琛、梁梓芳;曰藍翎都司銜蔡接、蔡福安;曰藍翎守備銜張啟賢;曰守備銜、千總李來生;守備銜、五品軍功林森林;曰閩安千總陳猛,皆奮勇緻身,部議優恤者”。
這十二位“中祀栗主”是相對高階的軍官,而其中,參将銜、都司呂翰,都司銜、五品軍功陳英,都司銜、千總許壽山、葉琛、梁梓芳;守備銜、五品軍功林森林,都為船政畢業生。
陳壽彭所謂“同學多殁”,應為校友的概念,這幾位船政出身的軍官,當是其所謂“同學”。
昭忠祠的重建
1920年(民國九年)3月,海軍總司令藍建樞令福州船政局局長、海軍輪機中将陳兆锵主持重修昭忠祠。1922年10月8日(民國十一年八月十八日),時為甲午海戰紀念日,海軍總司令藍建樞令陳兆锵将閩籍甲午死難将士栗主進入昭忠祠。陳兆锵作《重建馬江昭忠祠記》、《甲申、甲午兩役合祀馬江昭忠祠碑》及《重建馬江昭忠祠捐款碑》。
重建昭忠祠,共收到捐款共捐洋二萬三千一百七十一進制,台伏(隻在福建流通的票據)四千二百元,捐款的既有個人也有機構,上到總統、海軍總長,下有海軍部的職員。
《重建馬江昭忠祠捐款碑》陳悅
“1933年(民國22年)2月13日,海軍部将每年的8月23日(甲申中法海戰)及9月17日(甲午中日大東溝一役)定為海軍紀念日,并由在閩最高長官率領海軍人員到馬江昭忠祠緻祭。1936 年(民國25年)7月28日,海軍部頒定馬江昭忠祠甲申、甲午海軍陣亡将士祭典儀序,以昭重典,而茲遵守。”(福州檔案局)
(一個細節,甲午海戰緻祭的日期,1922年為農曆(民國十一年八月十八日,公曆9月17日),而1933年則改為公曆。)
黛韻樓詩文集
《滿江紅》摘錄自《黛韻樓遺集》(《黛韻樓詩文集》),作者薛紹徽(1866-1911),近代福州才女。
根據薛紹徽年譜所述,“書窟”“正對烏山”,“遂以黛韻為名,并用黛韻樓名集”。
薛紹徽于1911年在北京辭世,其子陳锵等将薛紹徽在卒前“手自删定”的詩文,結成《黛韻樓遺集》,分為黛韻樓詩集、詞集和文集,為其題寫封面的有五位,嚴複,林纾,陳寶琛,陳衍,姚華。這五位俱為當時的名家,嚴複和林纾更為破圈名人。前四位皆是福州人,姚華是貴陽人。
嚴複 林纾
嚴複(1854年—1921年)名氣最大,著名翻譯家,将歐洲資産階級啟蒙思想著作翻譯到中國,船政學堂後學堂航海專業第一屆畢業生。
林纾(1852年—1924年),當時的影響力不亞于嚴複,著名文學家、“翻譯家”,以“譯作”《巴黎茶花女遺事》揚名,“先後共譯作品180 餘種”,主要是西洋小說,鄭振铎統計,林纾譯作共有171部,絕大多數由商務印書館刊行。
林譯是譯林的奇葩。這裡之是以對“翻譯家”和“譯作”打上引号,是因為林纾本人是不懂外文的,他的譯作,都需要一個合作者,合作者中文口述,林纾本人手錄筆譯,自稱“耳受手追,聲已筆止”,是以林纾的“翻譯”,不如說是“轉譯”(未找到合适的用詞,來表述此種“翻譯”形式,雖然“轉譯”的稱謂,不夠确切,但似乎找不到更為貼切的用詞。)
其第一組合作者是魏瀚和王壽昌,其後有魏易、曾宗鞏、陳家麟、毛文鐘、王慶通、王慶骥、李世中等,其中魏瀚、王壽昌和曾宗鞏都是船政學堂畢業。
陳壽彭夫婦也有多部“轉譯”作品,第一部也是最有名的,是凡爾納的《八十日環遊記》,跟林譯翻譯工序相仿,陳壽彭口述,薛紹徽筆錄,口述者平鋪直叙地“直譯”,而“轉譯者”則憑借文采,深加工,出成品,二人還有合譯《雙線記》《外國烈女傳》等。
陳寶琛 陳衍 姚華
陳寶琛(1848年—1935年),福州人,末代帝師。
陳衍(1856年—1937年),福州人,近代文學家,1897年曾與陳季同、陳壽彭兄弟二人一起創辦《求是報》。
姚華(1876年-1930年),号茫父,貴州貴陽人,民國後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是當時的名人雅士,文學字畫等多有涉獵,與陳寅生、張樾丞三人後世譽之為“近代刻銅三大家,而清末曾任郵船部船政司主事兼郵政司科長,與陳壽彭同僚過。(姚華的名頭,現在不響,其實在近現代文人中是很認可的,汪曾祺的文章《我的老師沈從文》,“又讓我看了他的藏畫,其中有一套姚茫父的冊頁,每一開的畫心隻有一個火柴盒大,卻都十分蒼翠雄渾,是姚畫的難得的精品。”)
陳壽彭為妻子薛紹徽的詩文集,集齊五位名士的題字,能夠看出陳壽彭與五位名士的交往不俗,也足以得見薛紹徽詩文的分量。
孤拔之死
“根據法方檔案,早在四月孤拔就沾染上了嚴重的熱帶疾病赤痢,緊接着又出現了嚴重的貧血症狀,當時經過百方設法而治愈,但此時突然複發。6月10日,孤拔已經廋削地脫了形,聲音極度微弱。到了11日,病情急劇加重,當天下午6時30分在旗艦“巴雅”的官艙内停止了呼吸(《中法海戰》陳悅 309頁)
(摘自《中法海戰》陳悅 313頁)
孤拔死于1885年的6月11日的澎湖,距離中法海戰發生的時間1884年8月23日近10個月。根據法方記錄,孤拔死于赤痢,并未提及馬江海戰的負傷,而且現有的史料,也未見記載馬江海戰中,以及緊接之後,孤拔帶傷指揮的可靠史料。
陳壽彭在法國所聞“孤拔之死”,來源是孤拔手下之官弁,“孤拔睡夢中,艙闆折壓左臂,傷及脅”,可信度應屬不低,孤拔馬江海戰受傷,亦有可能,但緻命程度不得而知。
《滿江紅》所述及林獅獅,若屬實,應為8月24日淩晨,發炮擊傷孤拔。
關于孤拔之死,中方的傳說有多個版本,除了林獅獅炮轟孤拔的民間傳說,還有“缺嘴将軍”(閩江口的缺嘴炮)炮擊,但大機率還是民間的嘴炮,美好的願望。
對此,我們無法證明,亦無從證僞。
插曲
陳壽彭三人同舟,本來是要憑吊陳壽彭馬江海戰殒命的同學,而《滿江紅》詞的主要意思則是,笑馬江海戰中,“天驕種子”不如“販鹽屠豕”,多少有點吊詭。
薛紹徽的年譜中,記錄了1884年馬江海戰前夕的一個插曲,“十年甲申...法師忽入閩江,有欲調家嚴充船上大副以備戰,家嚴将迎之,先妣笑曰君善讀陰符,為帥可,為将不可,況更為小将,聽命于人乎?!家嚴亦笑,乃設辭謝,弗就。”
1884年的陳壽彭,在薛紹徽的提醒下,未接受赴任大副備戰的邀請,現在解讀,固然是不為國家出戰,但這恐怕是拿今人來要求古人了。
若陳壽彭果真“充船上大副以備戰”,那同舟夜行憑吊同學的,又不知是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