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有不少隐士,未必都是真願意出世的。其中,确有抱持志節而退避紅塵的隐者,比如介子推、嚴光、嵇康、林逋、倪瓒等;也有先仕後隐或半仕半隐的人物,陶淵明、王維、種放、劉基應屬此列。至于傳說中的許由、巢父、伯夷、叔齊、鬼谷子等,似可從悠邈的傳說和精神氣脈中加以探源。還有一種隐士生态,比較特别,一邊長期隐居山中,遨遊林泉,宛若神仙中人,一邊繼續發揮着政治影響力。也許對這樣的角色一時難以定位,後人隻能采取介于仕隐之間的一種語言平衡術為之命名:“山中宰相”是也!代表人物為南北朝梁時陶弘景、唐時李泌和明時王鏊,尤以陶弘景為最。陶弘景,丹陽秣陵人,生于官宦之家,從小誦讀經史。10歲時偶爾讀到東晉葛洪的《神仙傳》,情志受其啟蒙,竟有“仰青雲,睹白日,不覺為遠矣”這樣不凡的胸襟。15歲時,他寫了詩賦《尋山志》,内有“倦世情之易撓,乃杖策而尋山”的志向流露,說好聽點,可謂初顯高士風骨;說實在點,倒有那麼一絲不拘年齒的“老氣”了。以陶弘景的學識禀賦、堂堂儀表,兼擅琴棋書畫,雖說年輕了些,也不乏仕進的機會的。這不,年不及弱冠,即受召諸王侍讀。成天置身于宮廷顯貴、豪門深宅之中,按理說很容易沾染上纨绔倜傥、貪歡溺樂的習氣,但早年的泉石之志、拔俗之格,依然沒有泯滅。顯貴們的宴遊行樂,他一概疏離;官場上的飛黃騰達,他絕不豔羨。平日裡獨處一室,披覽群書,不交外物,像個閉關的僧人。那股子一塵不染的氣息,反倒形成一種莫名的氣場,以至于公卿貴胄、朝中之士争相與之結交。于是,向來厭薄紛華的陶弘景,遂萌生退隐之意。由于天下突然易主,蕭道成推翻了劉宋,建立了蕭齊,經再三挽留,才使得陶弘景歸隐的本懷一時無法圓成。誠如劉禹錫詩雲“世路山河險,君門煙霧深”,新朝甫立,你陶弘景如果拂袖而去,就太不給面子了吧?是以陶弘景一直捱到蕭道成死後10年,即齊武帝永明十年(492年)才再次上表請辭獲準。史載,離京之日,朝中顯貴幾乎傾巢出動,為職位不高而名望極高的陶弘景送行,被稱“宋齊以來所未有之事”。

句容的鄉野 來源:新華社
離開官場,陶弘景即往離家鄉不遠的句容茅山隐居。道教所稱第八洞天、第一福地的茅山,傳因西漢景帝四年(前153年)鹹陽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來此修道成仙而得名。後來不少高士道家如葛玄、葛洪、楊義、許穆、陸修靜、孫遊嶽、顧況等均曾來此築廬修道。先秦至宋,累代開山鑿路,修建“三宮五觀”,成為中國道教上清派的發源地,亦被譽為“秦漢神仙府,梁唐宰相(指陶弘景、李泌,筆者注)家”。庚子年秋,我專程去了一次茅山。和想象中的徒步登山不同,蔥茏百旋的盤山路和定時定點的巴士接駁,似乎為遊客省略了攀陟的辛苦,而使一路的觀景稍感輕松。到了幾處景點,比如赭紅色的道院九霄萬福宮、相傳茅氏三兄弟得道飛升的“三天門”、古樸端莊的元符萬甯宮及道場主壇上塑了金身、仰之彌高的老子坐像等,彰顯出一派殿堂巍峨、樓閣聳峙的莊嚴氣象。但置身寬平的山台,放眼悠邈的曠景,或仰觀浩渺的遠天,頓有雲開屼嵲之感。我注意到,主峰的萬福宮中,供奉着幾尊道家人物塑像,其中即有“山中宰相陶弘景”的一尊白髯白眉、宛若仙人的半身像。當然,現在的茅山,斷難提供陶弘景當年築廬煉丹的确切所在了。他入山修道45年,直至老死山中,若非天性恬淡而道心彌堅,是絕對呆不住的。依當時的情形,陶弘景雖有清名,受人尊重,但他深知朝局無常,若稍有閃失,随時會堕入兇險之境。住在山裡,依循仰慕不已的葛洪的足迹,物質生活雖然清貧,卻能圖個逍遙自在,精神自由。但我以為陶弘景的隐居茅山,和後來林和靖的隐居孤山還是有所不同。林和靖是徹底而決絕地歸隐,故有“處士”之名;而陶弘景的内心深處,多少還是有張良那般的經世志向。這不,齊武帝蕭道成的皇位還未坐熱,他的晚輩宗親蕭衍即在襄陽起兵,推翻了他的南齊(二者皆為西漢蕭何的後人)而建立了南梁。據說這個“梁”字,還是陶弘景作“水醜木歌”首先提出的;同時,陶弘景還速派弟子假道奉表勸進,這也屬“先聲奪人”,比之附議“跟進”者,自然是拔了頭籌的。不能不說,這個呆在山裡的陶弘景,雖然足不出山,卻世事洞明。待蕭衍攻入建康(南京)後,陶弘景一展平生所學,以引諸谶緯、陰陽星算之術推演國号(當然都是“梁”字),再命弟子建康進呈,被梁武帝蕭衍采納。為什麼陶弘景要這麼幫蕭衍,甚至不惜以出世之身作如此入世的介入?我以為原因并不複雜。一是陶弘景和蕭衍在年輕時關系就很好,蕭衍久慕其風骨,應算陶弘景的“粉絲”;二是陶弘景懂得審時度勢,以為蕭衍滅舊朝,乃天命之所歸,合當順應時變、極力促成。還有一層,恐怕也是出于現實考慮:陶弘景雖然在蕭齊朝中受人景仰,但他的官職一直比較低微,并沒有受什麼重用,可謂懷才而忤時,志高而位卑。縱然他表面上顯得不太在乎,卻不能排除他内心有所憋屈。無奈之下,索性位危身退、脫迹塵紛,以進退的智慧,重構生命的空間次元。
茅山鄉鎮上的船會 來源:新華社
随着梁武帝蕭衍的橫空出世,陶弘景的生命之花也随之盛開。比如,作為煉丹的道士,陶弘景常苦于缺乏上好的藥材,蕭衍得知後,命人送上黃金、朱砂、雄黃、曾青供其所需。說到這裡,或有人覺得陶弘景之是以一心扶擡蕭衍上位,是否也有其世俗的功利目的?比如謀求重新出山,以輔佐君王之功登上更高的政治舞台?這樣的看法實屬合理推論,但陶弘景的奇特性,恐怕要讓持論者有所失望:當時,梁武帝蕭衍看着陶弘景這樣的奇才整日隐居山中,常為之惋惜,他幾次備下厚禮,派人入山禮聘陶弘景,希其出山輔佐自己。陶弘景均采取了漢時嚴子陵一樣的态度:拒絕。難道這是故作姿态、自擡身價嗎?為了讓梁武帝死了這份心,“畫家”陶弘景還特意作了一幅畫,畫中有兩頭牛,一頭套着金籠頭,被人牽引着行走;另一頭散養于茂密的草野中,顯得悠閑自在。梁武帝讀畫後,才真正明白了陶弘景的心願和志節,從此不再強其所難。梁武帝想必也知道,幾年前齊高帝也曾請陶弘景出山輔政,诏書中有“山中何所有,君何戀而不返”這樣的話,陶弘景詩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據此,對陶弘景故作清高、待價而沽的猜疑基本可以排除,但他寄希望于蕭衍上台之後能帶來清平的氣象這個想法,似可成立。于是,梁武帝在請不動陶弘景的情形下,隻好采取不斷派人入山問政的招數了。《南史·陶弘景傳》有記載:“國家每有吉兇征讨大事,無不前以咨詢,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之山中宰相。”那樣的場景,憑空便能想象:每遇國家大事,從建康宮廷馳來的快馬,在茅山之中傳出嘚嘚的蹄聲,而陶弘景讀信後,他的隻言片語或一通手劄,又伴随遠去的馬匹向權力的中心飛馳。更令人驚歎的是梁武帝對陶弘景所持的謙恭:一接到陶弘景的書劄,不是馬上審閱,而是降纡屈尊,先焚香以表虔敬,再小心翼翼地打開拜讀。對出世野叟如此尊敬,甚至言聽計從,這在君臣間是罕見的。梁武帝的示範效應,也帶動了梁朝許多高官紛紛入山拜師陶弘景,叩響“陶門”。當然形式上的頂禮,也部分化作了物質上的助力,雖然陶弘景已非官身,自然不食官家的俸祿,但已斷然不是世間的寒士了。一般而言,自古隐逸之人,隐則不仕;或學而優則仕,仕而不隐。但在陶弘景這裡,這個定律顯然被打破了,他居然來了個若隐若仕,非隐非仕,實隐虛仕,給自己營造出一種無所羁絆、進退自如的超然境界。正因其堅守本心,安之若素,故才在醫藥、天文曆算、地理、兵學、鑄劍、經學、文學、道教儀典等各類學術上皆取得不俗的成就。他的著作,計有七八十種,惜多散佚,至今尚存的有《真诰》《太玄真一本際經·道性品》《真靈位業圖》《肘後百一方》《本草集注》《陶隐居本草》《藥總訣》等,對于藥學的研究,成就最為卓著。陶弘景的歸隐,無礙他施展經世之略,世出世間,在他那裡竟顯得如此沖融。他視名利為山間的浮雲,但建功立業的遠大志向,借由幾行字、幾句話,便在廟堂間如雷響亮;即便如此,他坐卧林泉、拒不出山的姿态不變。以至于在他仙去将近1500年的今天,帶着探究心的人們或扪石而登茅山,或玄對青崖,追覓他若隐若現、幽奇變幻的蹤影。
欄目主編:黃玮 文字編輯:黃玮 題圖來源:葉奇攝影
來源:作者:喻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