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蒂爾(Peter Thiel)
彼得·蒂爾,創業家和投資家。1998年創辦PayPal并擔任CEO,2002 年将PayPal 以15億美元出售給eBay,把電子商務帶向新紀元。2004年做了首筆在Facebook 的外部投資,并擔任董事。同年成立軟體公司Palantir,服務于國防安全與全球金融領域的資料分析。聯合創辦Founders Fund 風險投資基金,為LinkedIn、馬斯克的SpaceX、Yelp等十幾家出色的科技新創公司提供了早期資金。成立蒂爾獎學金(Thiel Fellowship)和蒂爾基金(Thiel Foundation),鼓勵年輕人在校園之外學習和創業,推動科技進步和對未來的長遠思考。《紐約時報》排名第一的暢銷書《從0到1:開啟商業與未來的秘密》(Zero to One:Notes on Startups)的作者。此外,彼得·蒂爾“獨到”的政治眼光也為人所津津樂道。2016年美國大選時,蒂爾是唯一站出來力挺特朗普的矽谷大佬,并在後者就職後擔任了其顧問。“巧合”的是,根據美媒披露,特朗普2024年總統大選的競選搭檔萬斯也是蒂爾的長期“投資”對象。正是在蒂爾的鼓勵和支援下,萬斯完成了從政治素人到政治新星的蛻變,蒂爾甚至還是那個把萬斯帶到特朗普身邊的“關鍵推手”之一。今天給大家帶來彼得·蒂爾在2016年在清華大學經管學院所分享的“逆向思維之道”,内容選自《錢穎一對話錄:有關創意、創新、創業的全球對話》(錢穎一著,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
錢穎一對話錄
有關創意、創新、創業的全球對話
錢穎一著
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
2016年3月25日,錢穎一與著名投資家彼得·蒂爾(右)在清華經管學院對話
逆向思維之道
何為逆向思維?
錢穎一:從你四年前的課到今天的課,有一個貫穿其中的思想,就是逆向思維(contrarian thinking),對嗎?這次課中你進一步豐富了你的思想。
彼得·蒂爾:對,這是貫穿始終的思考。但是逆向思維,并不是為了和别人持不同意見而持不同意見。如果這樣,就不再是逆向思維,僅是加了個負号的延續性思維——先看看主流輿論是什麼,然後在前面加個負号。
錢穎一:很多人有這種傾向,當他們不同意你時,就在你說的一切前放上負号,變成對立面。那麼,什麼才是真正的逆向思維?
彼得·蒂爾:真正的逆向思維是自己獨立思考,不要人雲亦雲,也不是跟周圍人唱反調,而是思考有意思、其他人甚至都沒想過的問題。是以逆向思維就是探索你感興趣但别人還沒發現其有趣之處的方面。
我有一個朋友幾年前是個博士生,他認為成功的博士生和不成功的博士生之間最大的差異,不是做研究的能力,而是提出正确問題的能力。如果你能提出正确的問題,問題不是太簡單也不是太難,你就能夠回答而且回答得有趣。這種能力頗具生産力,從正确的問題出發,你能得到很多有趣的結果。很多最聰明的人非常努力,但他們從未真正提出正确的問題。他們提的問題是每個人都在問,很多人都在研究的問題,是以難以脫穎而出。如果問題有趣但不可能回答,也難以取得很大進展。是以逆向思維不一定總是給出不同答案,如果提出沒有人問過的好問題,就是非常好的起點。錢穎一:這裡有兩個要點。一是提出好問題,二是尋找沒有很多人感興趣但你真正想探索的領域。彼得·蒂爾:我們甚至經常會對提出好問題感到尴尬,因為我們經常想,這些問題很笨,或者一定已經被其他人問過了,我一定是遺漏了什麼,才去問這些顯得太笨的問題。我們還都會有這種羞愧感——當聽到不太懂的事情時,就會想,我是不是有點笨才不懂?是以不提問。可能事實上沒什麼,隻是聊得稍微複雜點,你隻要簡單問一問,就會發現根本不難。是以我想,有時,問那些看上去笨笨的問題實際上挺難做到的。曆練逆向思維的方法錢穎一:那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發展出問問題的方法,發展出這種逆向思維的方法的?你在斯坦福大學專業是20世紀哲學,又讀了斯坦福法學院的法律博士(JD)。那麼,哲學和法律是如何幫助你發展逆向思維的,還是實際上并沒有幫助你發展逆向思維?彼得·蒂爾:我對想法如何連接配接,如何契合到整體中,總是非常好奇。雖然哲學的很多東西并不太實用,但有個思維鍛煉很好,就是詢問事物間的互相聯系。我喜歡和朋友聊天,對各種話題都感興趣,這自然而然會有靈感。美國過去20—25年間,經曆了大規模不理性的行為、心理層面上非常奇怪的現象:20世紀 90年代,我們經曆了瘋狂的網際網路泡沫;21世紀初,經曆了瘋狂的房地産和金融泡沫。是以回頭看看,對這些事物保持一點距離、保留一些批評,很重要。錢穎一:你建立了一個科技公司,你也投資了很多其他科技公司。你自已大學學的是哲學,研究所學生讀法律,你有沒有學過工科、理科的課程?彼得·蒂爾:我大學學了很多理科課程,比方說微積分,還有我當時一度還想學生物技術。但是我當時覺得生物技術跟我想的有點不太一樣。比方說,講到生物的質譜,等等。但是有一些法律課程講到這些理科的東西,80年代的時候,當時斯坦福和矽谷的聯系其實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緊密,它們在地理位置上是非常近的,但是在斯坦福,我們對于矽谷的情況其實并不知道,雖然隻有一牆之隔。當時矽谷已經有了,但當時在我們學生當中影響并不很大,并沒有很多學生說要中途辍學去創業,這個在80年代那會兒一點都不常見。現在斯坦福的名聲是創業、創新。但是當時可能大家更為關注的是做投行,做金融方面的行業。這是非常有趣的現象。20年中有這樣一種變化,尤其是在2008年之後,改變尤其快。過去這七八年當中,這樣的變化越來越快,以前學生對于金融非常熱衷,現在的斯坦福學生不是那麼熱衷于金融行業了。錢穎一:應該說這不僅僅是矽谷,也是全美、全球的趨勢?彼得·蒂爾:是的,從文化上講是這樣。20世紀80年代、90年代,以及21世紀初,紐約當時是所有年輕人都想去的一個地方,它應當說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動的城市。現在這樣一種中心已經從紐約轉到了矽谷。尤其是從大學的角度來講,雖然他們并不希望我這麼講,但是很多學生從哈佛轉到了斯坦福。哈佛的人聽我這麼講要不高興的,但是當時哈佛的老師問我:你對我們有什麼看法?矽谷的人對我們怎麼看?這種問題可能10年前根本不會有人提,但他們現在會問這樣的問題。錢穎一:你有個好朋友馬斯克,他去年10月份也在這兒,他講到實體學第一性原理幫助他進行思考。你能不能講一講在斯坦福大學,你自己感受到影響你最大的一門課。彼得·蒂爾:應該是我大二的時候學的哲學課程。我和雷德·霍夫曼(Reid Hoffman)是同一年的。我們當時要寫一篇論文,之後,老師給我們評分,讓我們重新再寫一遍。這是非常少見的一種方式,因為其實我們已經很習慣寫論文或者寫文章了,但是這次不一樣。這個課程當中,我寫了最好的一篇文章,但是送出上去之後,老師改了很多,說這隻是一個草稿。是以這樣的一門課,對我來講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經驗。在矽谷讓我感到非常有價值的一個方面,就是寫作。如果說我們能夠寫好一篇文章,不管是做科學的,做技術的,做創新的,如果你能寫好一篇文章的話,其實你都不需要成為一個作家,或者說一個小說家,基本上比普通人好一點點的話,那你就是很好的亮點了。你就可以獲得别人的關注,你就能夠獲得别人的青睐。應當說,過去這10年當中最成功的這些風投家,他們之前都寫過長篇大論的部落格。如果說你也能夠很好地寫作的話,應當說,在矽谷是很好的一塊敲門磚。錢穎一:非常有意思。我感到非常好奇,你還能記得大二哲學課的内容嗎?你學到了一些什麼東西?過去幾年當中對你有沒有影響?彼得·蒂爾:我們在哲學課中講的問題都是非常大的,非常宏觀的。還有當時我們也在講,在自由世界當中的各種沖突性。我還記得,我第二次寫論文的時候,我寫道:自由意志和決定論不可能同時都是正确的,可能有一個正确,一個錯誤,但是也有可能是,兩個都是錯誤的,這樣的一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錢穎一:我們在講到自由意志和決定論的時候,好像可以回到剛才說的量子力學當中。這個問題大家探究得還是不夠。彼得·蒂爾:非常好,你思考得非常透徹。我們可以把實體的原則運用到哲學當中,這種情況下我們可能又能夠獲得一些新的想法。錢穎一:他(馬斯克)對于哲學的了解應當沒有你多吧?彼得·蒂爾:他雖然非常多才多藝,但是哲學沒有那麼厲害。
逆向投資:SpaceX和清潔能源技術錢穎一:我想回到逆向思維。我想更具體了解,在你的投資決策中,逆向思維如何幫助你。除了Facebook,你能給我們舉一些這樣的例子嗎?哪些時候除了你沒有人真的想投資?哪些時候很多人都想投,但是你卻拒絕了?彼得·蒂爾:一個比 Facebook 更有戲劇性的例子是,2008年夏天第一次投資給馬斯克的SpaceX時,我們收到一些郵件,他們說:“我們非常高興沒有投錢給你,這件事兒太愚蠢了。”潛在投資人主動發這樣的郵件,很不常見。投資SpaceX看上去非常奇怪,主要問題是:這不是IT,你對投資火箭公司有任何經驗嗎?這生意風險太大了。但是如果仔細思考,你會發現,SpaceX的商業模式實際上非常棒,因為人們會預付費來買火箭,是以相對而言,項目一旦啟動,就是正現金流生意。而且,埃隆是在與那些非常陳舊的航空航天集團企業競争,例如波音(Boeing)和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40年來沒有新火箭公司出現,顯然這是沒有什麼人懂的領域。是以我們不需要非常擅長投資火箭公司,因為在投資層面,絕對沒有人與我們競争。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專業知識,我們也一樣,但我們隻要稍微做點研究就可以做到相對專業。有很多東西我們不投。作為風險投資家,總是犯這樣的錯誤——投資了以後發現公司最後很糟糕或者錯過了後來很棒的公司。2005—2008年間,我們放棄了清潔能源技術領域這一整個投資類别。我認為清潔能源技術很好、很重要,但公司非常同質化,這方面的投資競争太激烈,以至于脫離了潛在商業價值。當時我感覺這個領域已經有些泡沫,但不可能去公開提出疑問,大家都很狂熱。最後這波熱潮結束,而且速度很快。錢穎一:是以你很高興你沒有投。彼得·蒂爾:那個時候是。今天我認為,清潔能源技術可能是值得投資的冷門領域,但2005—2008年,不投清潔能源技術就對了。關于創新的逆向思維錢穎一:你認為過去40年對人類社會影響最大的創新是什麼?彼得·蒂爾:過去40年中,有些藥物的發明非常重要。過去40年的創新主要圍繞着電腦、網際網路、移動網際網路、軟體、半導體等,我想相比其他領域,我們在這些領域進步很大。有個大争論:創新是加速了,還是停滞了?我認為在計算機領域是加速的,而其他任何領域則是相對停滞的。看看今天“技術”一詞與50年前不同的含義,就知道了。50年前,就是1966年,“技術”一詞意味着火箭、超快的飛機、農業綠色革命、核能,還包括計算機等等各種東西。今天,“技術”通常指資訊技術。我們已經把定義收窄了。20世紀20年代,技術指轎車,現在我們不會把小汽車和技術聯系在一起,除非把汽車延伸到計算機領域,例如自動駕駛汽車汽車内置了計算系統。現在,如果其他領域也有這樣的進步,對我們的文明會更有益。錢穎一:現在的“技術”一詞意味着資訊技術。這很有意思。彼得·蒂爾:對,事實就是,定義變窄了。某種意義上這也說明了創新的停滞。錢穎一:經濟學家會說,抽水馬桶是最有影響力的創新。另一項非常重要的創新是空調。如果沒有空調,我們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會喪失生産力,例如新加坡。彼得·蒂爾:關于抽水馬桶,是羅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說的,還有管道系統,很重要。電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對于冬季和夏季。錢穎一:一個感覺問題:由于我們每天用手機,是以感覺技術飛速變化,但是實際上你沒有感覺其他的東西。進一步說,經濟學家看數字、生産率等等,是以更悲觀。不過你不同,你是創業家,你在矽谷,矽谷的絕大部分人都非常樂觀,你是個例外。你的洞見是什麼?彼得·蒂爾:我想矽谷的挑戰之一,在于人們有“看漲偏見”。因為如果你創辦公司,你就要說世界正在變得不同;如果你是風險投資家,你要說有那麼多可投資的出色技術正在湧現。是以,矽谷的人們自然會有這種傾向,他們會說,我正在幹好多事。近期的曆史,也就是20世紀90年代末的技術領域大泡沫,也加劇了這種傾向。當泡沫破裂的時候,矽谷之外的人都說,網際網路就是泡沫。當人們說沒那麼多技術創新時,意味着他們認為公司估值過高了。創新和公司估值之間聯系密切,這讓矽谷人很自我保護。在一個适度創新的世界,财務回報事實上可能非常可觀,因為一旦你做出新東西,後來者很難追趕。如果創造出類似谷歌的新搜尋引擎,在搜尋上就難有重大創新了,沒人能再創造出比你棒非常多的搜尋引擎。結果是,你占據了搜尋的壟斷地位,很強大,很無敵。以20世紀80年代的磁盤驅動器産業為例,你可以造出全世界最棒的磁盤,兩年後又會有人造出更好的。你的公司就會出局,投資也打水漂了。10年裡,磁盤驅動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創造了消費者剩餘,但是這種變化對磁盤公司并無好處。是以,技術發展緩慢的環境遠比技術井噴的環境更有利可圖。大饑荒時代的農夫,可能遠比糧食充足時代的農夫容易賺錢——在糧食充足的時候,糧食價格會很低。錢穎一:你說到現在美國的趨勢,是人才湧向矽谷,崇尚創新,我可以用具體的例子來支援你的觀點。有人比較了哈佛商學院和斯坦福商學院MBA申請人同時被兩所學院錄取後的選擇,在過去兩年,斯坦福首超哈佛。彼得·蒂爾:我感到驚訝,這隻是過去一兩年的事情。(節選自《錢穎一對話錄:有關創意、創新、創業的全球對話》,錢穎一著,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59—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