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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回顧大後方生活:八年抗戰第一年還吃得飽,第二年就不行了

1.南山歲月,苦中作樂

八年抗戰第一年還吃得飽,第二年就不行了,缺糧、缺物資,一直到最後一年。我們吃的都是配給糧食,官員和學生都一樣配糧。

配回來的米煮出的東西,我們叫八寶飯,蟲子、稗子、小石頭、糠粃……數一數有七八種之多,是以叫八寶飯。我反正不上學,什麼事也不幹,專在家裡挑米,早上先母就把當天要吃的米拿給我挑,實在不能吃的東西才挑出來。先母會給我一把牛骨頭做的小簪子,我把米擺在桌上,拿簪子挑掉石頭、蟲子,半粒米的擺回去,糠粃隻要不太髒也擺回去,一碗米能剩八成下來就算運氣了。

我們住在重慶南山松村附近幾千棵松樹的松樹林裡,原來是加拿大傳教士辦的醫院。野鴿子飛來飛去,我把挑米挑下來的東西拿去喂它們,不能吃的小蟲通通擺在那兒,吃了一段時間後,彼此熟了。我挂個炭簍子,給它鋪鋪報紙,鴿子就住在裡面,生蛋孵小鴿子,就這麼搞了一年。臨走的時候有一百多隻鴿子。這些鴿子認得我,我不喂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回來,是以我對它們的生活習慣很清楚;但是先母老是罵我把走廊弄得到處是鴿子屎。

剛到重慶時,内地的物價很便宜,雞蛋一筐筐地買,但第二年就百物騰貴,錢不夠用了。很多病人和小孩子因為營養不夠死掉,嬰兒、小孩死亡率很高。民間醫藥也不夠,我們每年都會染瘧疾,俗稱打擺子。後來我在美國捐血,說我幾十年前打過擺子,他們就不讓我捐。當時哪裡有什麼奎甯,都是剝下白楊樹的樹皮,熬湯吃。

加拿大傳教士辦的醫院很大,倚着山坡建築,一面看是五層樓,另外一面看是兩層樓,他們的宿舍沒有小房間,隻有大通鋪,底下沒有柱子撐起來,地闆中心往下陷。醫院的門間和醫生的會議室,作為我們許家住的地方,拿油布隔成三個機關,進門的地方我父母住。那五層樓少說住了三百個人,大概有五六十家,往下看是一條公路。

這段日子,我在家裡過得雖悠閑,但也很寂寞。我沒辦法走崎岖的山路去上學,我讀書除了自己看一些家裡的書刊外,哥哥姐姐們寒暑假回來也教我,但最重要的就是先父的指導。那時老九上國小,老八在青木關上中央大學附屬中學,許婉清在司法行政部當科員。先父在重慶上班,隔條江,周末才回來,他的職務不是頂忙,大概周末星期六回來,星期二早晨再去。他在家的這段時間我陪他一起看書、寫東西,如果他評論戰況,我就是聽衆,家裡隻有我跟老九,老九太小,也不喜歡聽先父講這些,一回來就去玩了,是以先父就找我一個人當聽衆。他會挂兩張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上面插滿了小白旗、小藍旗、小黃旗,海洋則是插艦隊的旗,他告訴我歐戰怎麼打,太平洋戰場怎麼打,中國戰場怎麼打。他搬旗子時,會告訴我為什麼搬,在哪裡、如何搬。先父還喜歡念宋朝名臣的奏議,常常念一念就對我說:"這一段好,你聽聽……"并指定我讀,我還念了《東萊博議》,這些都是有關曆史的文章。

先父數學很不錯,他是學海軍的,對幾何特别有興趣,拿幾何的圖形講給我聽,偶爾也教我算數學難題,但越講興緻越高昂,常沒系統随便講,我搞不太清楚。我真正得益處隻有兩個,一個是聽他講奏議,一個是聽他講打仗。

先父也喜歡看《大公報》,要是看到張季鸾寫的社評,一定講給我聽,無形之中訓練我寫文章的能力。還有他帶回來的雜志《時與潮》、重慶《時事新報》以及《大公報》"學燈"副刊,上面盡是名家之作。但那時候我還看不太懂,到了抗戰晚期就比較懂了,什麼費孝通啦,周鲠生啦,他們的文章我已經慢慢看得懂了。

是以我這套教育跟别人不太一樣,我相當懷念先父對我的指點,他給我的教育就像英國式的全科教育,他教我做一個懂得曆史的人,教我有關戰争史、地理、政治學、外交與國文訓練等。我們兄弟姐妹八個人,他在這一方面的指點,我受益最多,因為其他人長時間不在家。先父非常有學問,可惜做了官,他當教授的話,一定很了不起。先父教我長知識,但我跟母親的關系更親一些,我們家的情形跟别人家不太一樣,人家是嚴父慈母,我們家是倒過來,媽媽管孩子,爸爸打圓場。先父性格非常溫厚,先母性格剛強,是以我們是慈父嚴母。我想我的基本性格跟先父一樣,比較溫厚,可是我做決斷的快、迅速,大概跟先母一樣。先母做決斷非常快。我是做了決定就做了決定,絕不後悔,假如錯了,從下一步扳正便行了。

2.袍哥斷"公事"

如此這般一直到抗戰勝利,那幾年父母全下山了,淩弟在學校,我過得很悠閑,也很寂寞。我們有一個勤務兵,實際上是随扈,叫汪思三,他是個神槍手,打槍打得很準,你擺些瓶瓶罐罐在前面,他砰砰砰五槍,五個罐頭完蛋,槍口往上面一打,就是一隻鳥掉下來,真是個神槍手。他是部隊裡出來的,負責照顧我跟淩弟兩人,吃飯、洗洗刷刷,都由他照顧。

他老兄後來變成袍哥了,參加袍哥要背"海底",但他不認得字。所謂"海底"系一本小經折,上面寫了些暗語,他叫我念給他聽,我念一句,他背一句,結果我的"海底"比他還熟,甚至也許可以"充殼子",就是冒充袍哥。冒充袍哥可是死罪,他們可以把你抓去殺掉。

袍哥裡面很多人跟運輸業有關系,車、船、馬、轎……這些流動的人口,他們串聯時,"海底"一攤,你是哪一盤,馬上知分曉。如果你要在當地住下來,他立刻把你收編,若你真是有用處的人,他會很器重你,像汪思三槍法好,他隻要露兩手,人家就服他了,表示我這個堂口有神槍手,你們最好賣點帳。

四川袍哥跟洪幫有關,不是清幫,沒有杜月笙這般人物,也沒有楊慶山這号人物,當地軍閥劉湘、鄧錫侯等都在幫中,但地位不高。有個人叫"範哈兒"範紹增,地位不低,"哈兒"就是傻瓜的意思,關于範哈兒的故事很多。重慶有個"範莊",就是範哈兒的莊子,專門款待幫會朋友和達官顯要,後來送給政府。

黃桷垭的街口上有一間茶館,四川典型的茶館是拿竹子架起來的,高腳的,一邊搭在路邊,另外一邊懸空架在山邊上,風一吹搖搖晃晃,因為竹子有韌性,是以絕不會倒。這間茶館是袍哥的根據地,他們在那裡講"公事",汪思三有時候把我背去,我在那裡聽,也給我一杯茶喝喝,大家都認得我。

汪思三後來在袍哥的地位很高,第一他槍法好,第二他講義氣。抗戰勝利後,他跟我們回到廈門,随後就離開了,變成福建的袍哥頭,本來福建是沒有袍哥的。他後來被共産黨給槍斃了。

我在茶館聽了不少公事。"老頭子",也就是大爺,頭上包塊藍布、白布,坐在裡面,若聽公事,過路坐在那兒喝茶的人,都有資格旁聽。譬如說,張三跟李四有錢财官司,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造可以委托代理人"代表"他說,等于律師一樣,最後由大爺裁斷。公事内容包括錢财官司,也有男女之事,但女的通常不會出來的,這一類的事情也比較少。

大爺聽公事的時候,要聽在場的人,甚至路過的人的意見,大爺會說:"各位弟兄,各位哥子們,說個道理給大家聽聽。"七嘴八舌都有說道理的。有時候還點名我說:"七少!你是知書識禮之人,你說如何啊?"我說:"我不懂耶!"

是以這段日子,相當有趣,我聽了很多道理,還有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有些内容蠻有趣的,例如欠債不是說欠債還錢,而是要将兩個人的私人關系都算在裡頭,兄弟、拜把子兄弟、親戚、鄰居、陌生人,幾代的交情,隻是過的交情、外面碰到的客商,所有關系都算在裡頭,複雜得很。

對我而言這是上課,老實講,我從那個時候真正深入民間,聽他們描述糾紛,讓我确實懂得民間許多問題。譬如兩個表兄弟,一個富,一個窮,窮的曾經富過,富的曾經窮過,後來倒過來了,要是欠債,以前富的欠以前窮的,袍哥就會勸道:"你想想看,在你爸爸的時代,他爸爸幫你多少忙?"這一類的例子,我聽得太多了。

從這個情況可以了解,在從前的傳統社會,除非是民間真的解決不了的官司,否則不會上公堂,在社群就解決了嘛!大爺的裁斷,限制力很強,輸的人要付全體的茶錢。

不過這茶也不是吃好的茶,我們什麼茶都吃。有人自己帶茶葉來。比較常喝的是"老鷹茶",就是樹上摘下的粗茶葉,沒有烘焙過,隻是曬幹,最便宜。還有一種"過手茶",把人家喝過的茶葉,倒在簍筐裡再哂一哂。但是這種茶不會拿給我們吃,那是給過路的挑伕或是窮得要命的人喝,隻要很少一點錢。還有一種叫玻璃,就是白開水。喝玻璃也要花點錢,因為水要從山底下擔上來,一桶一桶挑,滴滴皆辛苦。是以喝玻璃也要花錢,不過很便宜。

吃飯也可以在茶館吃,是以那是一個社群活動中心,有傳統社會的地方秩序,跟我們城裡面所謂的"茶藝館"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人下圍棋,下象棋,下五子棋,下九宮棋,都有。下棋可以賭錢,也可以不賭錢,旁觀者則可以在旁邊押錢,押幾招得勝。這些棋我都會下,無師自通,但沒花過心思,是以不精,隻是中等以上。不過我對圍棋不太行,中等以下,有時候湊湊數,跟人家來兩手也可以的,他們說:"七少!來一盤。"我就來一盤。

這段歲月我等于在上社會大學,先父也替我上了中文,跟我講奏議。說老實話,我今天在報上寫社論文章,短短一篇文章寫得有起承轉合,有來有去,頗得當時聽奏議的好處。

3.方城之戰

因為先父周末常在家,我們是以又認識了另外一批人。這些人是東北政客,像劉哲、莫德惠等,當時張學良被拘禁在貴州,沒跟他們在一起。

這些東北政客在重慶被投閑置散,就住在我們隔壁。他們喜歡打麻将,自己人打得不過瘾,還邀先父一起打,有時候會來我家打麻将,是以這幾個東北政客我都見過。

東北大員個個家裡養條大狼狗。劉哲人高馬大,還留了仁丹胡子,每次出來散步,勤務兵拉着狗走在前面,他在後頭跟着,那狗像頭豹子那麼大,兇得很,還有西藏獒犬:都是保衛他們的。老實講,蔣介石把他們的兵權都解除了,是以他們都不太相信老蔣。

先父跟這些東北人打麻将有政策,常常赢錢,他們都覺得奇怪,他怎麼老是赢?有一次就派副官站在先父後面看,還是看不出個道理。後來先父才跟他們說,他的政策是積小勝為大勝,有勝的機會他絕對勝,絕不耗時間。東北軍人向來喜歡做大牌,但先父常常小勝小勝地累積,是以老是赢,赢到後來他甚至說:"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家糧食多,拿點糧食過來好了。"因為我們家是依公務員配給,根本不夠吃。

他們最常補給的就是雞。他們一送雞來我家,我們就有兩天好吃的,常常吃小公雞。另外還有巧克力糖,小時候吃過,但忘了味道。那時候吃牛奶巧克力糖非常昂貴、進階,都是人家拿過來的,像金元寶一樣。

先父和先母都會打麻将,每次打完麻将吵架都是吵政策,先母的辦法是小勝不搞,做大勝,是以不是大勝就大輸。這些事當時先父沒跟我說,是我長大了之後跟他聊天,他才慢慢告訴我的。

東北人很有錢,他們有很多我們沒有的物資。據我所知,他們投資的商鋪,不在東北,大都在天津、上海租界一帶。1996年我在夏威夷,張學良也在夏威夷,那時候他的日子也過得很闊氣!

4.左鄰右舍

我們那個地方叫"松村",原為加拿大傳教士的醫院,後來由申新買下,作為員工宿舍,我家也借用了兩大間,居住了幾年。

王世傑當時是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長、中央訓練班總教官、國民參政會秘書長及主席團主席、軍委會參事室主任等六機構的首長或幕僚長。他和李景潞(來台後曾任"經濟部次長"、味全公司總經理)是連襟,李景潞的太太是王夫人蕭德華的妹妹,他們住在我們隔壁。以前逃警報的時候,雪公(王世傑,字雪艇)都跑到我們那兒,是以雪公跟先父、舅舅都很熟。後來雪公當"中央研究院"院長,他上任的時候我已經在院裡服務,他曉得故人之子也在研究院,覺得很高興,沒想到當年一個小孩子,現在變成他的下屬。

一方面因為雪公的關系,另一方面先父服務的财政部,跟資源委員會、經濟部也有關系,是以先父跟當時幾位政學系人物很熟,這個關系鍊也拉得蠻長的,因為大家都是技術官僚。先父後來也等于是技術官僚,專管運輸、水道這些事情。

先父和林繼庸非常熟,工廠遷川就是由林繼庸主持,後來我們在台北住在永康街17巷,林伯母住在23巷,林繼庸自己跟小太太另外住。林伯母常常到我們家來跟先母聊天,幾十年的交情一直傳下來。

李景潞的兒子在匹茲堡還常跟我來往。當年我十來歲,他七八歲,我們共同使用一個前廊,就是我養鴿子的地方,他常常出來跟鴿子玩。雪公的大兒子王紀五也經常到南山逃警報,不過當時我們并不相識,後來到了台灣才常來往,他太太是張忠棟的姐姐。

那段歲月有陳納德的飛機保衛重慶,是以已經很少有轟炸。我看過陳納德的飛機跟日本人的飛機纏鬥,因為飛機場在望龍門跟龍門浩之間的珊瑚壩,雙方打得很剽悍,翻筋鬥,劃圓圈,劃八字,厲害得很,一架飛機砰砰被打下來,一團火就掉下去。

珊瑚壩在長江江心,是座小機場,夏天發大水就會被淹沒,直到水退了才再冒出來,那是靠近市區的飛機場,蔣介石的飛機常在這裡下來,随後他再坐船到重慶山城。夏天的時候,飛機必須在江北白市驿機場起降。

許倬雲回顧大後方生活:八年抗戰第一年還吃得飽,第二年就不行了

【許倬雲,江蘇無錫人,1930年9月2日(農曆七月初十)出生于福建廈門鼓浪嶼。1948年底,随家到中國台灣,1970年,定居美國匹茲堡。曆史學家、美國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倬雲是華語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史學大家之一,精通上古史、經濟史、文化史、考古學、社會學。學術代表作“古代中國三部曲”(《西周史》《中國古代社會史論》《漢代農業》),數十年來已經成為研究古代中國的典範之作。另有“中國文化三部曲”(《萬古江河》《說中國》《中國文化的精神》)等大衆史學著作數十種行世,海内外行銷百萬冊。作品《萬古江河》獲得第三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許倬雲2004年榮獲亞洲學會特别貢獻獎、2020年獲第四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終身成就獎、2023年獲頒“2022-2023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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