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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46)《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又連載颠簸了大約六、七個鐘頭,胃裡翻江倒海,恍惚中,自由就變成了上輩子的事情。其實,自打從市看守所出發兩天來都這樣。太陽慘白慘白的,這時候,躲藏在5月上午沉甸甸、鉛灰色的雲層裡頭。

我好久都沒有呼吸到自由世界的新鮮空氣了。一走出号子,猛然我覺得連出氣都順暢得多。看守所的炮樓上,站着幾個荷槍實彈武警。有股幹淨的涼風正從高牆外面穿過電網直接刮進來,甚至,還帶着人世間五味雜陳氣氛。我的老天爺呀!真是久違了,高牆頂端那抹亮光,差不多就是上世的記憶。噢哦,自由的空氣多新鮮啊!

那扇的大鐵門被打開,有一輛加強了鐵管欄杆大客車慢條斯理行駛過來。說實話,我們突然間心慌意亂。大家把各人的行李再次惡狠狠地塞進底部鐵箱子和空間有限行李架。我們被分批一個個帶上車,活像串成的死魚那樣。等坐穩,五個獄警分别再一次把所有人手臂反扭過去,或者自覺舉在腦後,馬上用手铐鎖在椅子背鐵管。坐最後一排是兩名持槍武警,緊挨車門的座位是負責押送獄警。囚車很快上公路。

小城市剛從沉睡中蘇醒。一種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吵鬧,又隐約覺得關起來這段時間有點兒變陌生了。即躁動又緊張,憤怒情緒和喧嚣編織成張漁網,亮光像一根一根鋼針紮痛了我們身體裡的器官。确實是撕裂痛!到底怎麼啦,我們真的是無法了解,也想像不出來,居然變得這樣脆弱。從前的驕傲,發瘋的勇氣,沖動及不可一世犟脾氣、暴躁性格跑到哪去了?忽然,有股莫名其妙的悲傷,如同漲潮一樣很快就要把我們這群小人物吞噬了。過了會兒,等囚車出城,漸行漸遠,車廂内才又慢慢恢複了那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太陽已經不知不覺升到了囚車頂端。天空湛藍色,鉛灰雲孤獨高遠,甚至帶點兒寂寞,有時候,呼呼啦啦同樣一個勁兒在奔跑。

我們才突然間發現,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看到石頭房子,包括土牆茅草房。奇了怪,人和狗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也許,才是感到涼浸骨縫孤獨的原因。想叫人自生自滅!可能不需要高牆電網,遼闊無垠,貧瘠、荒涼大地本身是一座監獄。事實上隻有浸透花香的空氣,才應該是真正自由的精靈,搞不好會被高原上狂風吹走,并獲得助力。花粉随心所欲,正被送去傲岸無邊地平線。我們稍不留神卻變成了孤魂野鬼。從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了家,成為滿世界遊蕩流浪者。植物種子掉到地上,遇一滴水會生根發芽,找到新家。我們隻是受傷的小鳥,追随花粉那樣的孤魂,卻無法依靠,也不可能找到歸宿。就在沒有盡頭鄉村公路兩邊,芭茅草不受任何限制成片瘋長,毛絨絨雪白的芭茅花,好像漂浮在迷人的紅顔色上面,原來高山杜鵑花開放了。節節菜團團簇簇,同樣把七坡八斜染成血海。大峽谷深不見底。天空實在太矮,我擡起頭,望不到一座座山峰頂部。

是什麼支撐起灰蒙蒙蒼穹?跟羊群差不多的塊狀雲團,就在車窗外旁邊車輪子底下移動。雲片飄啊,翻卷啊,攪動啊,不停歇讓狂風吹送。視窗亂雲飛渡。一眨眼功夫,紫紅色濃霧籠罩了山峰和谷底。沒見到房屋、墳包和城鎮。我們從小熟悉的大城市是在對面連綿起伏,遙遠群山背後。突然間不見了太陽,反正我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公路坑坑窪窪。高原變得像大海。

棺材似的囚車,正如同一葉孤舟……車窗外面,我們身體旁邊,漂浮着越來越遠去遼闊大海中一座座小島。總算走出山區。

我們從無比壓抑的夾山石縫中,從怪石嶙峋中,從原始森林中走出來。我們可能正從噩夢中驚醒。夢裡所有東西好像顯得不那麼真實。“社會本來就假!”緊接着,囚車上的同學猛然看見了路兩邊矮趴趴的草棚子,石頭屋,大夥兒長長地松口氣。

有個中年農夫,也許是獵手,正好彎腰鑽出石頭屋低矮門洞。他伸直腰臉頰表情麻木,站在家門口旁邊,緊挨着一大籠仙人掌。他照舊一動不動。我懷疑他連眼睛都不眨直怔怔看到囚車經過。農夫破衣服爛褲子,甚至,草裡那雙腳沒有穿鞋。他或者說并沒有在看我們,充其量是在等押解人的車子過去。他從頭至尾就自卑,根本不懂欣賞。麻布河峽谷深處的農夫或獵手甚至也沒有山外面正常人那種喜怒哀樂,多少年來,他早都看習慣。對這種機會他說不定還有點羨慕。是啊,是啊!四合院的人編排山民,說雖然這些人關在高牆内但吃穿不愁,不會餓死,更不擔心刮風下雨。日子過得恐怕比他強多了,的的确确關起來的人沒有自由,但對于山垭口那個中年農夫來說,他最不期待的可能就是自由。自由對他有多少意義呢?所值幾何!又不能變成油和鹽,柴和米,獵槍和治傷的藥。他恐怕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的子孫後代會到大山的外面去。他除了幹農活,采摘野果,追獵物的時候才偶爾走到過連綿不絕山背後,更何況,山的背後依舊是群峰,懸崖峭壁。有着更高大,更險峻,更陡七坡八斜。他從來都不知道山的外面究竟是什麼樣子,也壓根沒聽人說起過。

他從沒有去過縣城,甚至,更沒有聽說過省城。他家沒點過電燈,他全家人也沒看到過電視。自然而然,他本人沒看見過火車。他們唯一跟外界接觸過的,實際上就是班車和囚車。長途客車三天才一趟,也有時候,比如雨季,下凍雨,大雪封山,這條公路經常悄沒聲息就會斷掉,在傾盆大雨中動不動六、七處塌方,大量犯人挖通公路大概需要十天半個月光景。長途汽車才會正常經過,他輕易不敢出遠門,害怕坐班車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是以會失去老婆和孩子們。說起來他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自由,那隻不過是意味着,他必須冒生命危險去打野豬,否則,他家就會斷油和肉食。他從不怕電閃雷鳴,不害怕天災威脅,他隻能刀耕火種,每一天揮汗如雨,臉朝黃土背朝天。或者說活得像條獵狗。幹這些事情他全不害怕。他隻怕家人生病,擔心冷,害怕全家人吃不飽。他其實多次找過附近監獄上司,要求把自己全家人關進大圍牆,他想美美睡三天三夜。

這個故事是我們四合院的精典傳說,差不多跟打飛機一樣流行。屬于另外的自慰。

本來應該好好幹農活和打獵,他困在大山深處快要發瘋。憋不住常找大隊長麻煩。

大隊長隻要看見他走在拖拉機路上就火冒三丈,站路中間一頓臭罵,弄得那個稀裡糊塗的山民好半天擡不起頭來。别光說大隊長了,教導員同樣讓他弄得昏頭轉向。

“你像個什麼樣子,不好好從事生産,還以為坐牢好像兒戲似的。”教導員從來沒有這樣蠻橫不講道理,“聞所未聞,居然有人想抓進去,在我家門口守到半夜。”

我們事實上清楚全是好事之徒扯雞巴蛋。

“唉,那些人活得真輕松。”他精神病發作一樣要求:“你們把我的那一大堆兒子随便抓兩個,關進去我就謝天謝地,他們太能吃了。算是幫個忙!我追五座山好不容易打頭岩羊,幾天功夫剩骨頭架子。”

據說,有一次他真把兩個最小的兒子象征性拿根棕繩捆綁,也是串在一起,押送來農場,高低說他哥倆差點弄火燒棚子,難道還沒犯法?綠茅竹棚其實是大的兩個哥哥弄燒的,男孩委屈巴巴,當爸爸的理直氣壯說,哥哥可以幫家裡幹活,由他倆代替坐牢天經地義。農場總不願意收留,讓村民很無奈。偶爾有空,他呆定定站在外面某座高山毛狗路上,長時間關注高牆内動靜。實際上他眼力特别好,仿佛裡頭有一個男孩,看着年齡跟老三差不多,卻有本事把自己弄進去。他感到悲觀,兒子們将來也會像他,沒有出息。他覺得龍口那些年輕人真的是好福氣,輕而易舉住在四合院裡。鄭臘生最喜歡加油添醋說這事。

程明經常氣得滿頭大汗,渾身打顫,馬上就要跟鄭臘生當面對質。他這番話對當地人傷害不大,但侮辱了人格。程明就是麻布河峽谷的人,同樣是鄉巴佬,拿腳踩沒意思。村民沒見過世面,但人絕對不傻。

“你們當地人比鬼都精。”鄭臘生說。

“把那個綁兒子來的獵手指出來!”

“我咋知道他家住哪裡。”造謠的人說。

“當心叫人收拾,半夜三更摸了瓜。”

“你收拾我?出事那就找你。”

“縱使我不敢,四合院有人會幹。”

“我們曉得當地人野蠻,還會放蠱。”

“老子從沒看見過你們說那種人。”

“鄭臘生就遇到過,一中隊的。”

“滿嘴放屁!警告你别拿農村洗刷。”

“就是諷刺。鄭臘生同樣是農民。”

“跟鄉不鄉巴佬有啥關系,見識問題。”

鄭臘生費力扭過頭提高了嗓門說。

“依你這樣講,大組長施威也是農民。”

那時候施威還沒有死,他出面幫腔。

“我承人,有些農民素質差。”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