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地的鄉土鄉情，牽動心底的柔軟。就着春光，讀肖勤中篇小說《隐秘的船》（載《人民文學》2022年第七期），思緒飛揚沉浸于“月亮台”空間。“月亮台”是托起《隐秘的船》的典型環境，展示了土城、東皇、習水、赤水、泸州、合江……這一帶赤水河地域的鄉土風貌風情，集中演繹着這裡的曆史時代故事。之是以親切抓心，是因為我在這一帶生活了近二十年，20世紀70年代當知青的所在地“天鵝池”，就在月亮台東面山峰頂上的山坳裡。
《隐秘的船》裡飄出的重要句子，“桑木的雞，二郎的酒，月亮台的姑娘家家有”，自然是耳熟能詳，當地流行的是“土城的姑娘家家有”，童年聽說這句話是“好耍”，年輕時是帶着調侃在随意轉述，及至歲月沉澱、風霜雨雪經年，卻陷入深思，“為什麼？”月亮台、土城的女孩子生長于、熏陶于“碼頭文化”，黃昏時分或蹲或坐或站，端着飯碗臨街而食，看着或疾或徐的路人穿街而行，有豪商富賈，也有販夫走卒，這裡有什麼樣的人生滋味，對這些“姑娘”肯定有特定的影響。
在這種地方成長起來的姑娘，多半潑辣精幹，大方爽朗，當地人扯“大二”（鬥字牌）遊戲娛樂，數底牌才有了“泸州合江，大頭姑娘，喊來打牌，好耍”的流行語，十三張并翻一張底，妥妥的“十四”，換個地方是不可思議的。佩服作家的筆力，描寫風俗風物風情和人情世故做派，細膩舒展而入木三分，對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的“姑娘家家有”的文化内涵刻畫，真切生動中賦予了豐富的審美意味。
一個普遍的道理是，凡讀者稱之為“好”的文學作品，總有引人關注的獨特之處，是被衆人認可的“這一個”的文學存在，由作家心血凝結而成的文學成果。《隐秘的船》描寫了“母女兩代的世界觀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來的狀态，帶着濃厚的鄉土情懷（2022年度人民文學獎頒獎詞）”，“月亮台”的“這一個”，抓住讀者的大約是“狐死首丘”的“故鄉情節”。“無論我們走多遠，第一步一定是從故鄉出發的。那是我們情感的臍帶，始終緊緊地拴住我們。”趙雪峰在《陌上花開》序裡所說的話，是有實踐和理論體悟的，也是我讀《隐秘的船》深深的感觸。
描寫的是鄉土，抒發的是情懷，作者以勁健筆力、豐沛文氣“深情譜寫秘而不宣的愛與善良”（《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的中短篇小說家頒獎詞），依此生發，描繪生存·生命·生活的藝術圖景，叩問思考我們的人生意義、人生價值，含蘊着對“當下”大時代的大情懷，讓人深深感受創作的“苦心孤詣”。
《隐秘的船》曆史性的厚重和鄉土味的濃郁，拓展着閱讀闡釋的空間。在現實主義基調的寫實刻畫中，月亮台幾十年的曆史風雲通過兩代月亮台女人形象得以藝術地呈現，史實的紮實和史識的見解使作品可以行穩緻遠，這個“月亮台”，就在“恁長恁寬”的大河邊，這裡的女人“從小看慣了大河上的男人，黑紅油亮的胸膛，堅硬有力的臂膀，黃昏時分，男人們全身的肌肉在夕陽下閃着油亮的紅光——那才是漢子”，接地氣、通地脈，地域氣息撲面而來，方言的娴熟運用更增添其濃厚的鄉土韻味，任由文學藝術想象的翅膀騰空飛翔。
一部小說成功與否，其中一個關鍵是人物塑造。《隐秘的船》裡，可以說每個人物都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言語動作，性格特征，順暢巴适。作者巧妙地把人物設計成幾對關系，讓“他們”“活”在小說裡，互相對應，互相映襯，相得益彰。其中的七姑娘和哈蘿“母與女”，相愛相殺愛得深沉；七姑娘和小何（老何、何長生）“母與婿”，經曆思想的碰撞；哈蘿和運來“母與子”，代際之間“誅心之言”；何長生和玉山喜“官與商”，官之清與不清之辯；哈蘿和老包的同僚之間，何長生和調酒師的“外人”交往，哈蘿和何長生的妻與夫……衆生相鮮活了曆史時代中的煙火人間，原來，他們是“這樣的”。
小說人物展映和含蘊的情懷關切和悲憫大愛，足以讓人進入希望之光的藝術世界。姆媽七姑娘為生活（子女）的留守，在堅韌、隐忍中艱難奮鬥，女兒哈蘿為事業（丈夫）遠航，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執着追求，活畫了這一方水土“姑娘家家有”的圖像和事實注腳，“淌走的河水不倒流，離開的姑娘不回頭”，展現出這裡的“姑娘搶酒喝”的倔犟甚至執念。這種特有的環境使“姑娘”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表現出“兇巴巴”（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完全可以設想，這裡的女性如果不“兇叉叉”，她哪能當上“船老大”？哪能得來生活的滋潤？哪能取得事業上的成功？曆史來看，在這一方水土上的姑娘，多半是在“兇叉叉”中成就事業，實作人生價值的。
人民文學授獎詞說，“船”的意象卻有象征主義的意蘊，這是恰如其分的。“隐秘的船”和人生，是一種隐喻的運用和描寫，在于有可能深化和拓展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思考和探索。一個人的船、一群人的船、一類人的船、一個時代人的船……怎麼行駛、駛向何方、船行的意義價值……我們看到作者時代的大情懷和樂觀向善的意念和追求，“船”的意象象征意蘊着奮鬥探索精神，人生腳步永不停歇，母女兩代人，守望或離開，留守或遠航，隻要夢想啟航，便百折不摧，正應對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隐秘的船”意蘊深厚，頗值玩味，體會一番莊子寓言式表述和對“船”的隐喻運用，将人生人世人間載之于“船”，不知不覺變化遷移的“壑舟”，推舟于陸、方舟濟河的告誡，特别是聽從于内心的選擇而體驗生命的真實和喜悅的“不系之舟”妙論，再讀一讀西遊記擺渡的“無底船”，再來審美審視于“當下”，應是一種有益的嘗試，處于“煙火”而逸出“煙火”的對“自身”的觀照，辨析人之為人的立身和生活的充實，我們是否可能獲得些許的“空靈”呢？
文/李裴
編輯/陳江南
二審/姚曼
三審/黃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