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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 蓋房

作者:原鄉書院
閻連科: 蓋房
閻連科: 蓋房
閻連科: 蓋房

沒有誰能想到父親會下世得那麼急快,母親、姐姐、哥哥及左鄰右舍,誰都覺得他走得早了。早得多了,讓他的子女們無法接受。但是父親,他似乎自得了那病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對于正常的人,死亡是站在你人生的前方某處,在等着你一日日、一步步向它走近,待你到了它的面前,它能夠伸手及你,才會攜你而去。但對于一個病人,那就不僅是你一日日、一步步向死亡走去,而是死亡也從你的對面,一日日、一步步向你跑來。那你的人生時間就要短下許多。

我的父親,他一定是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的。是以,他作為一個農民、一個父親,就特别急需把他認為一個農民父親應該在人世的所盡之責,無遺無憾地盡力完畢和結束。

那麼,一個身為農民的父親,他活在世上到底應該做完一些什麼事情呢?這一點,父親和所有北方的農民一樣,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樣,他們自做了父親那一日、一時開始,就刻骨銘心地懂得,他們最大、最莊嚴的職情,就是要給兒子蓋幾間房子,要給女兒準備一套陪嫁,要目睹着兒女們婚配成家,有志立業。這幾乎是所有農民父親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的目的。

我想因為有病,父親對這一目的就看得更為明晰,更為強烈,更為簡捷:那就是在父親生前,他以為他需要做完的許多事情中,最為急迫的是兒女們的婚姻。

要說,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往,父親的那種病,不是讓人立等着急的急症、絕症———哮喘病。但哮喘卻是有可能由小變大,由輕至重,最終轉化為無可救治的肺原性心髒病的一種慢性常見病症。在鄉村,在偏遠的山區,這種病幾乎是老年人的必得之症,人過五十、六十,由于年輕時勞累受寒、感冒頻繁,有這種病的老人最少占五十歲以上人口的一半還多,而最終因為這種病而離開人世的農民幾乎是司空見慣。

父親和别人所不同的是,他得這病時還不到三十歲。自恃年齡和身體的許可,沒有太把這病放在心上,病重了就借錢讨幾服藥吃,病輕了就仍然無休無止地勞作。這樣十幾年熬煎下來,日日月月,惡性循環,終于在不到五十歲時,每年冬天病情發作,就如七十歲有了哮喘一樣。也正因為這樣,他就想急急忙忙把房子翻蓋起來。

為了蓋房,父親每年過節都很少添過新衣;為了蓋房,父親把房前屋後能栽樹的地方全都栽了泡桐、楊樹。到了冬天,還在那樹苗身上塗上白灰,圍上稻草,以使它取暖過冬。春天來時,他把這些稻草取掉,再在小樹周圍紮下一圈棗刺棵兒,以防孩娃們的熱手去那樹上摸碰。父親就這樣如疼愛他的孩子般養護着那些小樹,那些小樹在幾年或多年之後,長到中年、老年,就做了我家房上的檩梁。

到我家那七間房子全都成了瓦房以後,父親雖然不是第一個蓋築瓦屋的村人,卻是第一個讓家裡沒有草房——包括雞窩、豬圈——的房主。而且,在我們家的院落裡,父親在他哮喘病已經明顯加重的時候,還戴着避寒的暖紗口罩,拉着闆車,領着我們兄弟姐妹,趟過已經封當機冰的幾十米寬的酷冷伊河,到十幾裡外的一條白澗溝裡尋找二三指厚的紅色薄片石頭,拉回來鋪滿院子,鋪滿通往廁所和豬圈的風道小路,使那二分半的宅院,沒有見土的地方。

每到雨天,街上和別戶各家,到處都泥濘不堪,隻有我們家裡潔潔淨淨。那樣的天氣裡,我們家院裡總是站滿了村人鄰居,他們在那不見泥沙的院裡、屋裡,打牌說笑,講述故事,議論命運和生老病死,把我們家那所宅院和那宅院中圍困着的鄉村人的人生,當成村落建築和日子的榜樣。

其實,父親的病是在他年輕時的勞累中得下的,而紮根難愈,卻是他在為子女成家立業的蓋房中開始的。在我們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一九八四年十月在那最後蓋起的兩間瓦屋完婚之後,也便了卻了父親的最後一樁夙願。于是,沒過多久,他便離開我們獨自去了,去另外一番界地,尋找着另外一種安甯和清靜。

閻連科: 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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