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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南柯夢(121)萬裡雲間鴿信傳

作者:甯甯0918

民國南柯夢(121)萬裡雲間鴿信傳

等車子載着老五晃晃悠悠的再次回到赫府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快一點了!

他讓司機把車停在了胡同裡,自己下了車,坐在後座上的老夏媽這會兒早就哈欠連天了,一看到家了,老夏隻嘟囔了一句:“哎呀,我可乏死了,我得趕緊回去睡了。”

說完,便晃着胖身子朝院兒裡走去,老五此時倒是沒動地方,但他覺得自己不能回去睡覺啊,這車是趙處長的,還得托付托付啊!

于是老五便進了府,一轉頭在門房那兒敲了兩下,他琢磨着管家老何應當等着他,但開門之後才發現,老何早就不知去向了。門房裡,隻有平時的看門人老李。

老李披着一件破棉襖,迷迷糊糊的張嘴便說:“喲,五爺,您回來了。”

老五上來便問:老何呢?

門房聽了這話,擠了一下眼睛,似乎還沒睡醒:

“何爺實在是熬不住了,這兩天太累了,他回去睡覺去了!”

哦,此時老五才想起來,的确,老何昨天晚上就幾乎一宿沒合眼,這會兒可不熬不住了。不過很快,他犯難了,這車怎麼辦?趙處長走沒走呀?于是他便問門房:“哎,有沒有客人走啊?有個趙處長,我還用着他的車呢?”

走沒走?

老李撓了撓腦袋,說道:“剛才好像是有兩位走了,二老爺還特地送到門口呢,不過也有小轎車接他們呀,這會兒裡邊還有沒有客人,我就不知道了。”

老五聽了這話,有些犯難了,于是他想了想,便轉過頭來對趙處長的司機說,你先跟倒座房裡,對付對付,那有床有被窩,您先歇着,我去看看趙處長還在不在?

哦,那成,那我先跟您這兒歇着。有事兒您叫我。

司機一聽這話,倒也不着急,他扭頭便回去睡覺了。老五把這邊安頓好了之後,琢磨了一下,還得去後面複命呀!

想到這裡,他便順着花廊子一口氣,徑直走到後花園的角門處,随後輕輕的按了鐵栅欄門邊上的電鈴,這個電鈴是直通老烏那個小房子的。很快就瞧見裡面有個晃晃悠悠的黑影出來了,老烏幫他打開了花園的角門,說道:

“他們還沒散呢,這裡面還有客人呢!”

老五一聽,也對,估計走的不是趙處長,于是他便問道:

“二哥,在嗎?裡面還有誰?

老烏聽了這話,也滿臉歉意的說道:“嘿嘿,對不住,這兩天我也是太熬的慌了,剛才我回屋打了個盹兒。”

老五聽了倒也并不責怪,畢竟府裡鬧大壽,這會兒大家都是強弩之末,個個累的人困馬乏。

于是,他便跟着老烏來到了那三間小花房的門口,裡面的燈依然亮着,此刻倒是清淨了一些。老五站在門前,屋裡依然有音樂聲傳出,不過沒有樂器了,是清唱,好像是一個嬌嫩的如黃莺一般的女子,在那裡唱着一曲什麼廣東調。

這廣東調在寂靜的月色之中,越發顯得纏綿悱恻了,如同一隻纖細的素手,在那裡時而輕浮,時而環繞,做着各種奇妙的動作!

老五猶豫了一下,他本不想打擾,但又一琢磨,反正有人在唱歌,橫豎不能唱給睡覺的人聽吧。于是老五便大着膽子略略的咳嗽了一下,然後也不敢敲門,隻是對着屋裡喊了一嗓子:“二哥,我回來了,我來謝謝趙處長。”

這低沉的聲音喊出去之後,過了片刻,花房的門開了。

可這門沒多大,隻開了一條細細的縫,從裡面露出了半張女人的臉,看那樣子仿佛挺年輕,臉上圓潤潤鼓蓬蓬的,一隻美目畫的眉飛入鬓。臉上粉彩驚鴻。

而與此同時呢,屋裡的音樂歌聲也停了,看來是唱歌的人親自來開門了。

有什麼事兒嗎?

年輕的姑娘上來就這麼沒頭沒尾的稱呼着,顯然這不符合府裡的規矩,而老五此時的腦袋不知怎的,突然又轉到點上了。

他認出了這個姑娘。哎呀,這不就是二哥在天津小公館裡的,那個年輕女孩嗎?老五去過幾次,隻見那個女孩兒經常在下午吊嗓子唱戲,看來今天在這裡婉轉歌喉的人就是她呀!

可不知為何,每次看到這種美豔妖姬,老五就覺得指尖發麻,手臂酥軟,跟過電似的很不舒服!也可能是那回,他在二哥小公館裡“半夜遇鬼”的經曆造成的吧,反正這會兒,老五看見這個半張臉的姑娘好象又緊張起來了,他有點結巴的說:“我,我找二哥。”

哦,二老爺回去了,回去歇着了。

姑娘輕輕地回答道。這下弄得老五非常囧!他想:

啊,二哥不在那,那屋裡的人是誰?是别的男人呀?哎呀,老五恨不得此時立馬遁地,這不就等于是掀人家的被窩嗎?大半夜的,這裡面能有什麼好事兒?想到這裡,老五根本也不說話了,他轉過身扭頭就往外跑。等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小湖邊的時候,把那湖邊鴿子塔裡的鴿子都給驚動了,幾隻鴿子,在那裡警惕的咕噜咕噜叫了起來。

在寂靜的夜色中,在婆娑的樹影裡,老五耳畔之間似乎甩不開那支廣東調了,那是老五聽不懂的歌。

聲音又細又尖,曲子搖曳飄蕩,不知怎的,老五總覺得剛才那個女孩,是一個幽怨的女鬼,不得不委身于這間恐怖的房子裡,不得不被某一個更加可怕的厲鬼壓制着!

而這一切就發生在自己的家裡,老五想到這兒的時候,不禁得打了個冷戰,要知道這三間小屋,曾經是他和承樹幼年讀書的地方,當然後來又空出來作為二老爺,平日裡習字的内書房,再後來呢,四姨奶奶趙心茉曾經在這兒居住過很長時間,如今四姨奶奶幹脆搬到了三進院的東廂房,和老五住成了對面鄰居。

而當下呢?這後園子裡的小屋就招來了鬼!

半夜裡,這裡經常有凄厲的歌聲,有渾濁的歡笑,有微醺的醉意,也有那看不清面孔的魑魅魍魉。

那些白日裡,赫赫揚揚的大員們,一到了夜晚,似乎全都把那身畫皮給扒下去了,至于扒下去之後變成什麼樣,老五不敢看。他對此,一向有些害怕,他實在是沒法享受那種屏風之後,錦塌之上的福氣,隻是覺得那裡面的事不可言,不可說。

而今天,他差點撞破這其中的一樁,哎呀呀,老五頭皮麻麻的,腳下慌慌的,黑燈瞎火之間,差點和迎面走來的老烏撞了個滿懷。

喲,五爺您找到人了嗎?

不。不用不用,老五搖着手,急急說:“開門,開門,趕緊給我開園子門!

花園的角門被再次打開了,從裡面逃出了驚魂失落的赫老五,身後隻聽得咣當一聲,一隻彈簧大鎖,又把這個角門給鎖上了。

诶,還别說,這一鎖,老五倒覺得踏實了。哎呀,總算是把這個大籠子和自己分别開來了。腳下這邊是陽間,是自己的家,而那邊就是陰間,那存在着鬼!

呼。是他長出了一口氣,這樣想着。

可想歸想,老五這腳底下還是在向前走着。沒走幾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

“五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看這邊有動靜了。”

是玉兒!

老五此時的眼睛完全睜大了,剛才的恐懼感,在這個小丫頭那圓潤清澈的聲音中,消散了好多。老五走上前來,一下拉着玉兒的手說道:

“大晚上的,冷風都下來了,你怎麼還站在這兒啊?”

我也是聽見動靜才出來的,我剛給老姑奶奶燒了一個煙泡兒,放在那兒,這會兒能得空了。哎,五奶奶怎麼樣了?到醫院大夫說什麼?”

說什麼,就是說她是風寒發燒,大夫給她打點滴呢?

老五拉着玉兒的手,擡頭看了看老姑奶奶的屋裡,窗内燈光微暗,寂靜無聲,估計這會兒老太太正在雲裡霧裡雲遊呢。

于是老五便把玉兒拽進了正房。

小丫頭一看老五滿臉疲憊,便跑到旁邊的櫃子裡打開門,她像變戲法似的給老五變出了一大碗燕窩銀耳羹,玉兒打開碗蓋說:“我給你留的,溫熱的,趕緊喝吧,據說最下火安神了,喝完了,快去睡覺吧,這都快二更。”

哎呀,也别說,老五,這會兒還真是又渴又餓呢,不知怎的,白天吃的那些飯好像早就消化光了,這麼來回一跑,他光顧了緊張了,這會才覺得肚裡空空。

于是老五便咕咚咕咚的一口氣喝光,随後抹了抹嘴,說:“哎呀,還餓,還有什麼吃的沒有。”

“呵呵,沒想到你今天沒吃飽啊,這麼大的宴席。”

玉兒一邊小聲和老五說着話,一邊又跑出去,鑽到了旁邊的廂屋裡,随着細細索索的一陣聲音之後,她拿着一個小托盤出來了。

我這有棗泥糕,你愛吃的,還有蓮蓉餅。哦,對了,這還有芝麻小火燒呢,我給你切了點牛肉片啊?你先吃着,我再給你熱點粥去。

不用不用,我就茶吃挺好。

老五搖着手坐了下來,這一眨眼的功夫,一個牛肉火燒已經進了他的肚。

玉兒随手又給老五沏了一盞淡普餌,随後坐在他旁邊問道:“那,那你就回來了,那邊誰盯着呀?”

那邊她媽盯着。她媽過去了。

哦,那你明天是不是一早還得去呀?

可不,明兒個七八點鐘吧,我還得去,七點半就得走,我得給她送飯去呀,聽說七點半讓探視。

那五奶奶想吃什麼呀?

想吃什麼?她沒說,哦。她妹妹說她愛吃小米粥。螺絲轉鹹杏仁,八寶甘露。嗨,橫豎就是粥和小火燒,還有鹹菜呗,再來點牛肉絲之類的。

成。我知道了,五哥。

玉兒這會兒好像變了個人,顯得既成熟又老道。老五回味一下,哎,今天晚上這小丫頭的表現挺英勇啊。

無論是給他出主意,讓他和文娴怎麼交涉,還是幫着穿衣戴帽送病人?玉兒一改以前唯唯諾諾如小老鼠一般樣子,呵,沖鋒在前了,辦事兒也有條不紊。老五想到這裡,不由得想誇她兩句,可很快,一個不好的念頭,又在老五腦子浮現了。

他放下手裡的點心,眼睛望着小丫頭,老五正色的問玉兒:“哎,小丫頭,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進了後花園子?”

嗯,我進了,我得去問讨示下呀!

那你進沒進那三間屋子。就是老烏平日裡看守的那三間花房?

進了呀,進去之後好回話呀!玉兒點着頭達到。

那。那你看見什麼了沒有?

看見?我沒敢看什麼呀,我就低着頭。哦,好像是有人引我進去,屋裡有幾個老爺跟那兒打牌呢,我上來就回話了,禀明事情之後,我扭頭就走了。

那。那幾個老家夥見了你,說過什麼嗎?

沒有啊,就是有個人說他願意借車,不就是那個什麼處長嗎?車不是借來了嗎?我就是回的這事兒呀!

怎麼了,五哥?是不是我出了什麼岔子?

玉兒此時有點兒不放心了。她滿眼狐疑的望着老五,而老五呢,他倒說不出什麼來了,沉默了片刻之後,老五略略的吐了一口氣,但依然不放心,他随後又囑咐道:

“反正以後隻要是咱們家來人,後花園子,你别去。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嗨,我知道,平日裡我不去。别說是來人,不來人我也不上那去,這不是急茬嗎?五奶奶有病了,她又懷着身子,哪有比這事更急的,是以我風風火火的就跑過去了!

說到這裡,老五突然心頭一暖,哎呀,其實他小看這個小丫頭了。好多事玉兒似乎都懂,畢竟她在這府裡待了這麼長時間了,天天浸潤其中,再加上府裡又有那麼多人七嘴八舌的。

嗯,是以玉兒也懂進退,知輕重了,就是因為今天情況太特殊,太着急了,她才闖過去的。想到這兒,老五不禁拉起了玉兒那雙最近因為吃的胖了一些,是以顯得有點肉乎的小手。

老五把自己的兩隻大手一上一下的覆在玉兒那隻小手上,随後認真的對她說:

“其實有的時候你也知道,咱們府裡人多,事也雜,嗯,你看今天 府裡辦大壽,我不讓你出去,就是怕你……怎麼說呢,嗨。就是怕别人瞧見了你,回頭再打上壞主意!

呵呵,五哥你真逗,我就是個小丫頭,誰能打我什麼壞主意呀?不過,五哥!我明白你說的那些事兒,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想保護我,其實我也不是傻佬呢!我也聽府裡的人說了。說咱們這,有什麼唱歌的姨奶奶,還有什麼在上房夜裡當差的。嗨,我就是個粗使的丫頭。平日裡就給老姑奶奶燒煙,兼着做這屋裡的雜活,我哪也不去,你放心吧!

玉兒眨着那雙如甜杏子一般的眼睛,在燈下就那麼安穩地望着老五,那眼光之中似乎有一團溫暖的小火苗,對于老五這個剛剛遇見鬼的,失魂落魄的人來說,他特别想靠近這團火。暖和暖和自己的身子,是以接下來,他不由自主的便把玉兒攬在了懷裡……

用小腦袋抵在老五胸口處的玉兒,小聲的對他說:

“五哥,你放心,我懂!好多事我都懂!就像是現在五奶奶回咱們這邊來了。是以,你看我,我就換了身衣裳。平日裡那些鮮亮的衣服我全都收起來了,這是老姑奶奶告訴我的。

還有在五奶奶面前,我也盡量少說話,多請安,反正橫豎是不能惹她生氣,更何況她如今又有了身子。哎,五哥,你說要是五奶奶給你生個小少爺,是不是也跟你一樣長的又高又壯?

呵呵。到那時候我幫你們看小少爺,我能夠跟他玩,我這人對小孩子最有耐心了,以前我也有小弟弟,不過。不過後來又沒了。那年鬧鬼子,他又病又餓的,早早就回去了。

嗨,别提了,我們都是苦命人,如今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住這麼好的房子,吃這麼好的東西,我已經很知足了,五哥,你放心,我懂,我都懂!”

玉兒。玉兒。

老五這會兒除了緊緊的抱着,懷裡的這個小姑娘之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好像有一大堆的話,要同這個小丫頭講,如果每一句話是一根晶瑩的棉線的話,那麼老五覺得自己的胸腔裡就有一大捆織好的坯布,橫經豎緯,在那排的整整齊齊。

可他就是說不出來,但他又覺得不妨!他們倆之間不需要什麼語言,隻需要這麼緊緊的擁着,這麼靜靜的待着,有這就足夠了!

老姑奶奶這屋的燈,向來是這府裡熄的最晚的,有的時候得到半夜三點多才滅呢。

這位老姑娘的作息和别人不同,有時大半夜裡她過足了瘾,來了精神,能夠在院裡耍上一段青霜寶劍。

或者咿咿呀呀的唱上一段曲子,不過在這深宅大院之中,她這點兒動靜也傳不到前院兒裡去,是以也打擾不到其他人。

而老五的西跨院兒,把月亮門一關,自成一體,東跨院兒那邊呢?如今住了和二老爺一起回家的四姨奶奶趙心茉。

承樹住在二院,在二哥那院的東跨院。與這邊不相幹。

不過這兩天因為家裡事兒特别多,是以老姑奶奶向來是早睡早起,今天,壽宴終于折騰完了,她可打算踏踏實實的過足瘾,是以玉兒覺得姑奶奶,今天定會抽的很晚。

好在一個又大又圓的煙泡,玉兒已經燒好了。估計老太太這瘾,一過得過半個多鐘頭呢!

正好她可以安安心心的,和老五在這說會兒話。是以她格外心滿意足。

其實,老五剛才去找的二老爺,此時也歇在這進院子裡,就在東跨院的趙心茉的卧房中。

白天的時候,梅珍太太和老姨奶奶秀點,在二進院裡陪着女眷同席同坐,到處招呼。但是四姨奶奶趙心茉今天卻不愛露頭了,

她隻是在最初,那位部長給二老爺頒獎的時候,在席上露了一頭,随後便起身,回自己的屋了。

當然,她的這種偷懶也是有借口的,二老爺說了,凡事不要給心茉安排,讓她好好歇歇。最近這幾天,她從天津跟我颠簸到北平來,本身已經挺累的了!

這會兒梅珍太太也打定主意了,隻要四姨奶奶不往外露頭,自己也不去找她,幹脆兩下裡,相隔咫尺,落個安甯。

而今天呢,梅珍本來以為在這個夜晚,丈夫會回到自己的屋裡歇息,誰知晚上到了八點多鐘的時候,借故往後園子裡送點心的丫頭小紅,便來回話了。

小紅說:

“老爺讓您先歇下,他說您今天一定很累了,早點休息吧。至于他那邊,還得陪着客人打牌呢,什麼時候完,說不好,備不住,得到半夜了。是以就不過來了,就在三院湊合一宿。老爺還說,明天中午和您一塊吃午飯。

梅珍聽了這話,心裡反而安了,之前的那片煩亂,這會兒反而按下了,倒不是因為她盼着老頭不到自己屋子裡來,而是覺得這樣的結果,她早就料到了。

算了,不想了。反正自己這兩天也是極乏極累的了,不如安安穩穩的睡一覺。

這會兒梅珍太太的頭已經開始疼上了,這場壽宴簡直就是把她這張弓,給拉的滿滿的,稍微再使點勁兒就崩開了。是啊,就像老姑奶奶說的那樣,都這個歲數的人了,還想那麼多幹嗎?大家就這麼囫囵個的推着往前走吧!

于是梅珍便吩咐丫頭小紅舀水。換了衣服,她便睡了。

其實二老爺這會兒不往老妻的屋裡去,還真是本着一片體恤之心,因為他也累到了極點。二老爺覺得自己好長時間都沒這麼忙碌了,他就像是一個趕場的紅老闆一般,廣合一場,共舞台一場,新世界一場。

他如一匹老馬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沒完沒了的飛馳着,輾轉着。急急火。令多多。是以這會兒剛陪完了陳專員,散了。他再回到三進院東跨院,趙辛茉的房間,已經累的快散架子了。

喲,回來了!

随着丫鬟小雨一挑門簾,二老爺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趙心茉的房中,他伸出一隻手在空中略停了一下,四姨奶奶便知道這是老頭累了,于是趕緊上去把老頭身上的披風給脫了,随後迎進到了内室裡,又喊一嗓子:“小雨打手巾把。”

先給我喝口茶。

四姨奶奶一聽趕緊又是倒水,又是端杯,還在唇邊試了一下,才把這盞溫熱的茶,交到了二老爺的手中,老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又遞給了她,随後就開始解自己袍子上的扣子。

愛妾一瞧,老爺子都累成這樣了,忙過來幫忙,俯下身子給他換鞋。剛給老頭換上那件白羅睡衣的時候,老頭便倒在了床上,感歎一聲:

“唉,真累啊,這一天。我是文武代打,七進七出,唉。”

二老爺在那裡喃喃自語。

那你唱的怎麼樣啊?

四姨奶奶一邊幫老頭整理着衣服,一邊幫他蓋着被子,随後自己又湊到了枕邊,嬌聲的問老丈夫說:

唉,牧之,你今兒唱得,那可是壽宴開時風光好呀!我還沒恭喜你呢,得了個雲麾勳章!滿堂彩呀!

·

嗯。滿堂彩。雖說是個滿堂彩,但最終還是曲終人散了。

不知怎的,老頭這會兒倒沒有什麼狂喜或者激動的心情,他隻是覺得無限的倦,無限的乏,躺在床上都不解累的那種。

四姨奶奶一見此景,便也不言語了。她一把燈撚滅了,随後又忍不住好奇的在老丈夫耳邊輕聲問着:“就你一個人回來後,花園子裡沒有人了?”

怎麼沒有人?那個陳專員就在那。

是嘛。那誰陪着呢?

露西陪着呢?這孩子我看還算伶俐。廣東調唱的不錯,雖說是臨時拜的師傅。那幾支曲子倒也把老家夥聽得的倆眼直迷瞪,這會兒估計早就巫山雲雨了!

呵,老頭。你可真成!什麼人都往屋裡拉,你這府裡,我瞧,趕明兒個就得跟門口挂上水牌子,寫上什麼什麼班得了。

睡覺!

二老爺聽了這話,隻說了兩個字。似乎他真有些不高興了。若是在平時,四姨奶奶這伶牙俐齒,他最是喜歡聽的,可這會兒不知為何,老頭煩了。此時趙心茉也知道,自己這句話說的唐突了。

她在心裡暗想,哎呀,都說男人不喜歡慶壽,尤其是50歲以後的大壽,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啊,想想自己還年輕,估計不知道什麼叫似水流年,力不從心,可老頭兒這兒,已經開始有這等心思了……

這一夜,很長很長。

老五回到自己房裡的時候,估摸着快兩點了,老夏媽早就找不到了,估計這會兒已經做了倆夢了,哎呀,明天一早還得早起,老五一邊脫着,衣服一邊在嘴裡念叨着,随後也把自己如同一袋洋面一般摔在了床上。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很高了,月光已經很白很白了,照在灰色的屋瓦之上,應在綠色的長廊之畔,撒在那滿是花木的幽靜古園之中,湖水之畔。給鴿子塔裡的鴿子披上了一層白霜。

那方方的四合院裡,大圓的太平缸,已經被搬出來了。還沒有貯水呢。壽宴的大棚也沒來得及拆去,可舞台上紅氈子地毯已經撿起來了……

繁華褪去的殘留,淩亂潑灑。如一位卸了妝的名角,把那璀璨的頭面拆掉了一片。華麗的蟒袍戲裝,垂在了烏木屏風的一邊。寂靜之中,隻有一隻夜裡出來覓食的貓,悄悄的不緊不慢的身影,映在牆上……

這夜終究還是很短的。在天空還隻有一絲奶白色的時候,一個小女子露西,從花房裡,蹑手蹑腳的走了出來,然後又悄麼聲的,出了花園子,回到了三進院的廂房裡,那是她臨時的居所。

與此同時呢,另一位穿着淡藕荷色長身錦襖,披着一件蜜色兔毛錦緞大衣的姑娘,也從二進院的東跨院裡,悄悄的推開月亮門出來了。她身影淺淺,走過花廊,穿過院落,也回到了露西住的那間屋子裡。

她們就如同老烏每天早晨,都要拿出來挂來的鳥籠一般。

于清晨無人之時,一打開那靛藍色的籠罩子,于是,婉轉的黃莺便開始晨歌……

等老五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了。哎呀,瞟了一眼那潤白色的紗窗簾,老五就知道自己起晚了。

他騰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随後沉了沉腦袋,在那兒想着,今天有事兒嗎?老五記起來了,對。得去醫院看媳婦,七點半可以探視,老五此時擡眼看了看裡屋的那個德國馬蹄表,哎呀,已經7:20了!

他翻身下床,剛要往外走,突然老五想起一件事兒來壞了。文娴說要吃的什麼小米粥,螺絲轉。我怎麼沒跟廚房講啊?我不吩咐下去,誰給我做呀?哎呀呀,真是誤事!

此時他在心裡罵着自己:“你說你幹點什麼成。”

不過罵歸罵,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老五起身去了後面的小洗漱間,洗臉刷牙換衣服,随後他推開了屋門。

走出去,老五又打開了小院的月亮門,可誰知這月亮門剛開,對面便跳出一個小人兒來。

五哥,我約莫着你就該起了呀!

是玉兒。老五這下又吃驚了:

“你個小丫頭不睡覺呀,這會兒起來幹嘛?你不是每天十點多才起的嗎?”

沒事,我又不是天天這樣。哦,對了,你來。

玉兒招呼着老五就往自己屋裡走,老五胡圖圖的跟着走了過去,進門一看。呀,一個圓圓的保溫裝飯的小桶,已經準備好了。玉兒把蓋子擰開。對老五說:

“這個保溫桶是我們屋裡的,以前我跟姑奶奶出去做客,她經常讓我給她帶點湯水,你看我給你熬好小米粥了。

不過螺絲轉,我可做不了,這是今兒一早,我跑到前院跟他們說的,哼,他們還不高興呢。也是哈,大早上的把人家叫起來,我不到五點鐘就去了。

還有昨天你說的這個。燈影牛肉,這是雞胗哥,鴨莼,哦,對了,還有鹌鹑蛋和糟魚,這裡面是小菜,說這話的時候,玉兒又打開了一個攢錦盒子,你看八寶甘露鹹杏仁,花椒麻葉,還有這個香根芝麻,我都給你備好了,你回頭給五奶奶送去吧,粥是我剛熬的,保證又粘又稠,我熬的粥,連老姑奶奶都說比大廚房的好呢!

玉兒,那你沒怎麼歇呀!

老五看見這一堆東西擺在桌上,不禁想到,玉兒張羅這些得費多大的事啊,她昨天晚上睡得那麼晚,今天卻又起的那麼早,此時老五看了看玉兒,那略有些毛毛的頭發和一雙泛紅的眼睛,唉,心裡想着,這小丫頭受苦了!

“哎,多謝你吧,玉兒,我替文娴謝謝你。”老五鄭重的說。

哎呀,你折死我了!

這話說得玉兒反而有些不高興了,她抓過老五手裡的蓋子,一下子把那個保溫桶給蓋上了,随後她說:“你快送去吧,回頭晚了,病人該餓了。

行,那,那我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了。

老五提着保溫桶,又把旁邊那個放攢錦盒的袋子拎起來,便往外走,誰知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轉過頭來,用下巴輕輕的向上一揚,點着玉兒逗她:

“嘿,小丫頭,你說吧,隆福寺,珠市口那一片的上好糖葫蘆,你随便點!”

“呵呵,成!那回頭你還得帶我坐一趟你的挎鬥機車,讓我過過瘾。”玉兒這會兒笑得特别甘甜。

OK沒問題,瞧好吧您呐!

老五出大門的時候,天上還很清澈。像一塊大大的水晶凍子,可等二老爺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完全大亮了,溫暖的老陽兒又開始出功了,懶洋洋的照着大地。

照着赫府裡,有條不紊收拾家夥的各色人等。

二老爺今兒雖然起得很晚,但是還是覺得略有些乏。哎呀,他問了問旁邊已經站在地上的四姨奶奶,什麼時候了?趙心茉告訴他,都十點半了。老頭想了想,自己也别睡了,起來吧,畢竟今天還有好多事呢!

他在四姨奶奶屋裡吃了口早餐,喝了幾口茶,二老爺便準備往前走。

四姨奶奶一見老頭要出門,不禁想提醒他一句:“诶,牧之,你後園子裡的客人怎麼辦?”

噢。我讓老烏給他開後花園門,把他送走呗。那個什麼陳專員,天亮了,還跟我這兒待着幹嘛?哼!昨天夜裡他已經享了一宿福了,這會兒該特麼滾蛋了!

瞧你們這些人,當面奉承的那麼緊,背地裡就開罵。這哪句是真的呀?四姨奶奶一邊給老頭系着外衣扣子一邊說。

哼。本來就是因利而聚。要不然,我認識他是誰呀?如今呢,得迅速的和他熱絡起來。

二老爺一邊兒望着自己眼前的愛姬,一邊皺着眉略帶無奈的解釋道。

他呢,願意在我這住一宿,也表示了和我之間的向好親近,當然這也是一種态度。那個什麼專員,也不是缺女人的主,不用偏得由我給他奉上。我招待他一宿,這也是為了日後合作起來,友善順暢,這就算是,我和陳專員以後能夠混個熟臉了。

前一段時間,我托人遞了那麼多文章,他都不理我,哼,也别說,還真是靠社交女王這一手,把他給我釣過來了!

哎,不是我說你老頭,你們家怎麼老走這一路啊?像我們這種人在外面抛頭露面,倚門賣笑也就算了。哦,正經的五奶奶如今也下海了。

趙心茉又忍不住在這等着老頭呢。

不過此時二老爺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他略略的幹笑一聲,說道:“哼,什麼正經奶奶,她算哪門子奶奶?”

門口的說話聲,引來了在院裡的丫頭小雨,她趕緊過來幫二老爺開門,小雨一邊打着簾子,一邊說道:

“二老爺,後園子裡的老烏在那邊候着呢,他有話要跟您說。”

二老爺擡頭一看,果然老烏就站在不遠處,這倒讓他有些奇怪,于是他一邊整理着自己的袖子,一邊慢悠悠的踱步而去,用眼角掃了一下老烏。

老烏的手裡握着一隻信鴿,這鴿子雖說通身雪白,但又似乎在身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藍色。這正是二老爺最心愛的鴿王:一片雪。

這會兒它應當剛剛被放飛完,回來吃食洗澡啊,怎麼被老烏抓到這來了?

怎麼回事?

沒等二老爺琢磨過味來呢?老烏便急忙走到他面前,随後用很小的聲音說道:

鴿王一片雪,帶回來一支信。

說完,老烏展開了自己的手,隻見鴿子的腳環上拴着一隻如子彈般大小的東西。

老頭一見,臉色登時變了,他上來哆哆嗦嗦的解下了鴿信,一把攥在手裡,随後,拎起袍子,頭也不回的往前院裡走去了……

明前清歡本無事,雪後信達山外知!

民國南柯夢(121)萬裡雲間鴿信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