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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 ||《江岸》(之五)

作者:鐵道兵文化
朱海燕 ||《江岸》(之五)

作者 朱海燕

[十]

南宋有位叫史達祖的詞人,寫下一首《湘江靜》。上片這樣寫道:“暮草堆青雲浸浦。記匆匆、倦篙曾駐。漁榔四起,沙鷗未落,怕愁沾詩句。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随去。滄波蕩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

這首詞是作者身為天涯遷客時所作,作于流放到荊漢時。早年,他因科舉失意,曾在這一帶做過幕僚之類的小官,這次貶谪荊漢,乃是重返故地。但自身的處境大不如前,行動失去了自由。

朱海燕 ||《江岸》(之五)

(圖檔來源網絡)

一條江水在他眼前流過。這是一個秋天的傍晚,暮色蒼茫,雲層低卷,長着青草的山上和停船的水口,籠罩在暮霭及雲霧之中。他不能不對往事回憶,3年前他在此地有一次豔遇。這一故事與白居易在浔陽江口巧遇琵琶女一事頗有幾分相似。

那時,詞人匆匆坐船路過這裡,并作短暫停留。

當下,船停江口,隻聽到漁人到處擊起鳴榔,在驅魚入網。沙鷗在空中盤旋,久久不肯落下,怕驚擾客中發愁的詩人。“漁榔”繪聲,“沙鷗”繪影,寫出了詞中愁境。“怕沾愁詩句”,更新穎别緻,不蹈襲前人,而“沾”字尤工緻入妙,不僅賦予沙鷗以人的心理,也寫出了詞人愁之深重。以上三句,既是對昔日豔遇環境的追憶,也投上了今日境遇的影子。“碧袖”以下三句,寫出歌女的際遇。一個身着翠袖衣衫的女子,唱着湖北一帶的民歌,也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她與詞人相遇了。雖然時間短暫,像西風一樣而去,卻給詞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這個秋日,江波激蕩,淺水中的菰蒲都染上了秋色,在這樣凄涼蕭瑟的黃昏,詞人竟重返故地。他怎能不把舊時歡會之處當作“斷魂處”呢?可見詞人對那位歌女的一往深情。

下片,“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懸樹。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鐘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後、幾番涼雨。潘郎漸老,風流頓減,《閑居》未賦。”等等表述,講述了與這位女子離别之後遭受的種種打擊。結尾處借潘嶽《閑居賦》而抒發感慨。“潘郎”,即西晉大文學家潘嶽。他32歲開始白頭,年近50歲時曾作《閑居賦》,詞人此處以潘嶽自比,當時他已46歲以上了,漸近老境,對男女情愛自然看得輕了,而還未能像潘嶽那樣閑居作賦。

朱海燕 ||《江岸》(之五)

(圖檔來源網絡)

細想想,這也是文人的多愁善感。3年前,史達祖斥嫖資嫖了那位歌女,歌女是否記得?既為歌女,3年之中所接待的過客又何止一二?她所擷取的生活資金如江河之流水,一波接着一波,哪還想着你史達祖愁或不愁喲?

史達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善于把自己的“嫖史”記錄詞中。

還是在一個屹立于江岸的一座小城。他寫下了《八歸》。他站在江岸一個樓閣上遠眺,秋江帶雨,寒沙萦水。詞的開始描繪了一幅清冷的圖畫:江上下着濛濛的秋雨,江水萦繞着清冷的沙洲。江中,漁翁披着蓑衣在煙雨撒網,那響聲驚起詞人的詩思,但詩思又被驚飛的亂鷗打斷,續不上美好的句子來。他把目光移向遠方:“冷眼盡歸圖畫上,認隔岸,微茫雲屋。”由雲層微茫便引出他的想像。他想,那邊大半是漁市和樵村,在這傍晚時分,人們在燒着噼啪作響的竹子開始晚炊了,這更反襯出當時心境的孤寂。

而下片開頭便從自我寬慰寫起,“須信風流未想,憑持酒、慰此凄涼心目。”“風流”,這兒指詞人過去的那種風流情事。他雖然處于貶谪的環境中,卻自信過去的風流情意尚未減退,權且借酒澆愁。他想起當年,一路上在南陌騎馬漫步,在官渡泛舟遊賞,幸有多情嬌柔的女子相伴,那時卻不感到孤獨。而現在呢?回憶美好的過去,卻無法寬慰自己。看看現實的景物,更惹愁思。

這是江岸給他帶來的憂愁。我想,若是在一個鬧市的氛圍中,他斷然不會有這麼多的聯想。

江岸,總是感情的燃點和靈感的長堤,伫立那裡,喜怒哀樂的複雜感情總會噴薄而出。

南宋,有一首詞,不知何人所作,因沒有具名,便署“無名氏”,此人寫下一首《眼兒媚》,也是江岸之作:

蕭蕭江上荻花秋,做弄許多愁。半竿落日,兩行新雁,一葉扁舟。

惜分長怕君先去,直待醉時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後日眉頭。

朱海燕 ||《江岸》(之五)

(圖檔來源網絡)

顯然,這是一首寫離情别緒的詞。

餞行的宴席設在江岸,隻見江上蘆葦開滿了白花,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那無可奈何的随風晃動的姿态,蕭蕭瑟瑟的凄切的響聲,好像有意做出許多憂愁的模樣,給愁腸百結的離人平添了許多愁思。擡眼望去,所見景物無不觸目傷情,那西沉的太陽,恹恹地在落下,隻剩半根竹竿那麼高了;從天際飛來兩行新雁,愈飛愈遠,飛往南方的老家去了;眼前停靠的一葉扁舟,将要載着朋友别他而去,他怎能不心痛萬分呢?

他們之間的别離一直是詞人擔心的事情,常怕他離自己先去。眼下,别離無情地來了,在這即将分手的時刻,隻有拼一醉才能解除心中的煩憂。那天晚上,詞人眼前還是一個活潑的他;到了明天,他的模樣可能就活在詞人的心裡了;到了後天,想他,念他而又不見他,喊他不應,詞人隻能忍受無休止離愁的煎熬了。

江岸之别,往往與漂泊有關。

朱海燕 ||《江岸》(之五)

/楊果(1195-1269)元代散曲家(圖檔來源網絡感謝畫作者)/

元朝的楊果,是偉大詞人元好問的好友,《元史》說他“外若沉默,内懷智用,善諧谑,聞者絕倒。”元曲中他的《小桃紅》,是寫于杭州的西湖之畔:

錦城何處是西湖?楊柳樓前路。一曲蓮歌碧雲暮,可憐渠,畫船不載離愁去。幾番曾過,鴛鴦汀下,笑煞月兒孤。

錦城,本為成都的别稱,而在此曲中則指杭州,形容該城湖山明麗,花團錦簇,十分美麗。我們暫且把這一湖畔送别,看成江岸送别,江水與湖水沒有異樣,湖岸與江岸本亦相同。這首作品兼具詞之精美與曲之鮮活,展現了楊果一貫的風格。首句設問,西湖本來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卻偏要問“何處是?”顯得奇兀不凡。後一句,用“楊柳樓前路”作答,由綠柳掩映之路,至蓮歌漁唱之湖,景物次第推出,很有層次感,畫面的設定也有聲有色,情韻美妙。“可憐渠”一句,語意頓傳,抒寫詞人的離情别緒,意謂眼前景色雖美,但孤身漂泊的況味仍難以忘懷,故羨沙灘之鴛鴦而笑月之孤冷。

元代劉因的《人月圓》寫的是河岸之作,他寫的河,乃是大陸的第二大河——黃河:

茫茫大塊洪爐裡,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煙廢壘,老樹遺台。

太行如砺,黃河如帶,等是塵埃。不須更歎,花開花落,春去春來。

朱海燕 ||《江岸》(之五)

/九曲黃河(圖檔來源網絡)/

劉因登黃河之岸詠懷之作,觸目卻是“荒煙廢壘,老樹遺台”,四野荒涼,悲怆落寞之情湧上心頭。在天地這個大熔爐裡,縱“太行如砺,黃河如帶,等是塵埃”。作者口氣可謂吞天納地,連太行山、黃河都難以承受滄海桑田的驟變,更别說渺小的人了。“何物不寒灰?”感憤之情卻以氣魄宏大之語出之,難以按捺的郁勃之氣充溢其間,雖有隐隐的悲觀情緒,但寄托着作者杳渺深沉的思考。廢棄的堡壘,殘破的樓台,這些都是統治者文治武功的遺迹,卻随着曆史的變遷由昌盛轉為凋敝。漢高祖劉邦封爵時“使河如帶,泰山若厲”的誓言猶在耳畔,卻無法真的實作“帶砺山河”,江山永固。傳遞出的卻是作者心灰意冷的感喟,意緒有些悲涼。然尾句筆鋒一轉,認為不須為外在環境的變遷而悲哀歎息,花落後自有花開,春去後仍有春來,于蒼涼沉郁中平添一種昂揚奮進之氣。

北宋以及南宋的詩人在京口,在建康,登臨高山,面江懷古,暢發情感是可以了解的。而到了元朝一統中國萬裡江山之後,騷人墨客仍襲前朝文人登臨此地,抒寫一腔壯懷。曲人王恽便是如此。王師元好問,為文雅健雄深,不蹈窠臼,書法遒婉,與王博文、王旭并稱“三王”。他的一首《遊金山寺》,絲毫不遜于宋人:

蒼波萬頃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金鳌頭,滿咽三杯,吸盡江山濃綠。

蛇龍虛恐下燃犀,風起浪翻如屋。任夕陽歸棹縱橫,待償我平生不足。

朱海燕 ||《江岸》(之五)

/鎮江 金山寺(圖檔來源網絡)/

此曲乃寫鎮江金山寺之風景,想象别緻,氣魄恢弘。起首“蒼波萬頃孤岑矗”,畫面感極強。生動描繪出此山大江環繞,風起浪卷,山勢欲飛的壯景。尤其那山之最高處的金鳌峰,形狀如同一隻金色的巨鳌,俯瞰水面,似乎用不了幾口便可飲盡長江之水。而“一片水面上天竺”,出語奇特,極力摹寫洶湧浪花猛撲山上寺廟之态,十分傳神。為何狂風怒卷高浪?“蛟龍”二句作了回答。原來,沉潛于江底的蛟龍,擔心有人燃犀下照,暴露了行藏,是以才“風起浪翻如屋”。如此寫來,便将上、下的内容緊密勾連起來,彼此呼應、渾然一體。至“任夕陽”,詩意再作頓挫。此句看去寫江面景象,其實是反襯自身。意謂不論過往船隻如何匆促欲歸,而自己依然要縱目遠眺,吸納這無盡的江岸之景,以補償平時賞景之不足。曠達、豪邁之情流溢于字裡行間,讀之确有東坡詞之遺韻。

無獨有偶,一位叫趙禹圭的元代文人,踏着王恽的腳步,也上了鎮江的金山,寫了同名曲《題金山寺》:

長江浩浩西來,水面雲山,山上樓台。山水相輝,樓台相映,天與安排。詩句就雲山動色,酒杯傾天地忘懷。醉眼睜開,遙望蓬萊。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朱海燕 ||《江岸》(之五)

/鎮江 金山寺風景(圖檔來源網絡)/

此曲,是趙禹圭任鎮江通判時所作。《中原音韻》稱“此詞稱賞者衆”,可見在當時産生較大影響。作品氣勢雄渾,“長江浩浩西來,水面雲山,山上樓台”,江水洶湧從西而來,金山立于大江南岸,山上樓台隐約可見,故有下面的“山水相輝,樓台相映”之句。因景色壯麗,江天一色,山水相融,才有“天與安排”的感慨。詩意環環相扣,互相映收,有自然流動之妙。面對眼前的如畫美景,曲家豪情勃勃,逸興大發,“詩句就雲山動色,酒杯傾天地忘懷”。等到喝得酩酊之時,睜開醉眼,遙望如蓬萊仙境般的金山寺,隻看到“一半煙遮,一半雲埋”。不寫全景,而寫“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似隐似現的景緻,使畫面剛柔相濟,更見匠心。

還有一位叫盧摯的人,學着王安石的樣子寫了一首《金陵懷古》,他站立的位置依然是長江南岸,他寫道:

記當年六代豪誇,甚江令歸來,玉樹無花。商女歌聲,台城暢望,淮水煙沙。問江左風流故家,但夕陽衰草寒鴉。隐映殘霞,寥落歸帆,嗚咽嗚笳。

朱海燕 ||《江岸》(之五)

/南京 秦淮河風光(圖檔來源網絡)/

這是一首吊古傷今的小令。“記當年六代豪誇”,回憶金陵往昔的繁華,接之以“甚江令歸來,玉樹無花”,通過強烈的對比,表達今昔之别。南朝陳文學家江總曾出任尚書令,世稱“江令”。他每日與陳後主遊宴,在浮詞豔曲裡陶醉,不理政事,時号“狎客”。這裡的用典,具有諷刺意味。亡國商女的歌聲依舊,秦淮河還是“煙籠寒水月籠沙”,曆史的興衰、朝代的更替,并沒有帶給世人以警醒。這令曲家心痛不已,是以才有“問江左”之問,由此引出追叙六朝豪門貴族的衰敗。“江左風流”再耀眼奪目,也終究敵不過時間長河的大浪淘沙。一個“故”,飽含着深沉的痛惜。“隐映殘霞,寥落歸帆,嗚咽鳴笳”,這最後幾句奠定了全曲的基調。

懷古之作,在古代文學中比比皆是。尤其是對西安、洛陽、開封,杭州,南京等六大古都,曆代文人題詠無數。此作品化用了劉禹錫的《烏衣巷》,杜牧的《泊秦淮》,韋莊的《台城》,然在承襲中多有創新,使得能夠在詠金陵之作中占據一席之地。

人生天地之間,江河之岸恐怕永遠有說不盡的話題。

在茫茫的宇宙中,人本來就如一粒塵埃。李白有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他将天地喻為萬物,主要包括人在内的臨時施舍,即人的一生,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漂泊了一次,遷流升沉不定,不論是邊塞征戰,親人離别;還是移民遷徙,遊賈四方,每一次江岸的重逢與送别,都是生命的一次縮短,都是情感的一次凝聚與渲洩,都是一次淚水歡樂與痛苦的迸發。加之漂泊無定,音訊不通,後會不是有期,而是難料。是以衆生的離愁與憂思就愈加綿長,而那種不知歸宿無所憑依的悲涼與悲怆之感,也就愈加沉重。

是以,江岸送别,便成為生離死别的一種符号,重重地劃在了世代人的心上。

朱海燕 ||《江岸》(之五)

(圖檔來源網絡)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翻開宋詞,可以聽見在那個國勢日衰、變亂日亟的朝代裡,江河湖海演奏了多少時代的怨曲與悲歌,已沒有了“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豪情,也沒有了“水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一派勝景,以及那些屬于曆史的景象與光榮了,在宋代尤其是南宋的詞章裡,嗚咽至今的仍然是盈耳不忍卒聽的血淚之聲。

是以,站在那時的江岸,不能不陡生出感懷家國悲歌的慷慨,不能沒有展現友朋之間别離的痛苦,不能不傾吐國破家亡的“大憂”。

江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道長堤,若是沒有這道長堤,中國文學的光輝可能就暗淡了許多。但是,江岸的藝術生命想不到,它會終結于現代化的今天,随着航空業、鐵路業及公路事業的發展,江岸送别的一幕或是江岸懷古的一幕,似乎已成為曆史離我們遠去,遠去……

江岸依然站着,但江岸的藝術生命已失去了光輝。偶有江岸的抒情,也僅僅是風花雪月的補充而已。

悲哉,江岸!(全文完)

朱海燕 ||《江岸》(之五)

朱海燕簡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鐵道兵七師任戰士、排長、副指導員、師政治部文化幹事。

1983年調《鐵道兵》報,1984年2月調《人民鐵道》報,任記*者、首席記者、主任記者。1998年任《中國鐵道建築報》總編輯、社長兼總編輯,進階記者。2010年3月調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級副主任,專司鐵路建設報告文學的寫作。

第六屆範長江新聞獎獲獎者,是全國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中國新聞出版界領軍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聯系的進階專家。八次獲中國新聞獎,九十多次獲省部級新聞一、二等獎,長篇報告文學《北方有戰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各類作品集四十部,總字數2000萬字。享受國務院津貼待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