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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作者:新華社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黃花梨獨闆大案(明)之天趣

王維(約701~761年)《山中》詩曰:

荊溪白石出,

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

空翠濕人衣。

《山中》一詩直接導出中國美學最重要的一個命題——天趣。

何謂“天趣”?

北宋名僧慧洪(1071~1128年)《冷齋夜話》謂:“予問之曰:‘句法固佳,然何以識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蕭何是以識韓信,則天趣可言。’”北京大學朱良志教授則言:“天趣者,自然而然,如有天縱,合天地造化精神。人趣者,乃人工技巧的趣味,窮形盡相,刻镂形似。”

“天趣”也是中國古代經典家具重要的審美原則之一。

在中國古代家具若幹種類中,天然竹藤家具、仿竹家具、天然木家具(如樹根、樹枝、仿天然木家具等)、天然石質家具(未施雕飾或少雕飾),當然可歸入“天趣”之類。不過,中國古代經典家具之中,具天趣者并不僅以外形論,而更看重其形制及内在之精神。如黃花梨獨闆大案,其面闆為一長方大闆(即所謂“一塊玉”),尺寸碩大(長403×寬56×厚9厘米);闆面未見常人欣喜的“鬼臉紋”,其紋理自然,如石片貼于水面漂向湖心,漣漪層疊,細浪相推,文章燦爛。

王世襄先生在其《明式家具研究》一書中對架幾案之案面與架幾作出過精準的闡述:“架幾案案面多用厚闆造成。……明式架幾案的案面多光素無紋飾,案面立面浮雕花紋的多為清式制品。是以,明式架幾案的式樣變化多表現在幾子的造法上。”王先生更用五種典型的架幾式樣加以闡發:

1、素直圈口架幾案幾子(乙103)

2、幾子腰闆加屏闆(乙104)

3、幾子暗抽屜冬瓜樁圈口(乙105)

4、明抽屜加卡子花角牙架幾案幾子(乙106)

5、厚闆透雕架幾案幾子(乙107)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古斯塔夫·艾克認為:“架幾複雜而精湛的工藝是中國工匠靈感與智慧的結晶。通過幾乎不易察覺的向下收縮,腿足微微外挓(版),而止于托泥,馬蹄通過一種巧妙的榫卯鎖住托泥(榫卯20a,版154)。”《中國花梨家具圖考》中亦有三例架幾案:

圖69黃花梨帶抽屜架幾案(通高64,面闆164×30厘米);

圖70鸂鶒木暗抽屜冬瓜樁圈口架幾案(通高91×面闆222×38厘米);

圖71黃花梨素直圈口架幾(高80.5×面41.5×41.5厘米)。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中國花梨家具圖考》之圖69架幾上部設抽屜銅吊牌,波浪形牙闆相托;下部管腳枨榫之間打槽裝闆心,牙闆與上部相同。圖70與《明式家具研究》之“乙105”相同,“幾子中部偏上,每面加腰枨兩道,打槽裝闆。裝闆有一塊留着抽屜臉,不安銅吊牌……裝闆以上的空當,安冬瓜樁圈口。裝以下的空當,隻在橫枨下安四個素牙條,四足直落到地,無馬蹄。”。圖71則與《明式家具研究》“乙103”同,“最簡單的一種幾子是以四根方材作腿子,上與幾面的邊抹相交,用粽角榫聯結在一起,邊抹的中間裝闆心,腿下有管腳枨,或由帶小足的托泥支承”。《明式家具研究》中的“乙106”之設計尤為繁複,“乙107”四面用厚闆而施雕镂”。

無論《中國花梨家具圖考》還是《明式家具研究》所舉架幾案的例子,裝飾素樸或華麗,均各具特色。“黃花梨獨闆大架幾案”著錄于《貞穆堂》,通高86.5厘米,案面長403×寬56厘米,除了前述一塊玉大闆之精美之處外,最大的亮點還在架幾。架幾高77.5×寬59×59厘米,從面與幾之色澤紋理分布與走向來看,為一棵大樹而制作。如此巨大的黃花梨大闆,可想其原木尺寸之大。“家具所用木材,必須是心材。心材是由邊材轉換而來,而這一過程的快慢由于樹種的不同及生長環境的不同而存明顯差異,最慢的是紫檀,其次可能就是黃花梨。

此具架幾,四根方材敦厚壯碩,上與幾面邊抹相交,中間裝闆心,方材直腿整挖出内卷之馬蹄直接與托泥連接配接,形制、技法與《中國花梨家具圖考》《明式家具研究》所舉之例比較,有水落石出之暢快,也有秋葉殷紅之绮麗。其形制簡明、方正、渾厚、有力,正如王原祁《麓台題畫稿》之謂“達其渾厚之意,華滋之氣也。”

架幾并無常見的抽屜、牙條、角牙,中部裝闆,與案面一樣無任何人工雕琢的紋飾,光素潔淨如一塊璞玉,也如從泥土中長出來的家具,自然而然,平淡天真。

架幾案之幾可以單獨陳列展示,置香爐則為香幾,置花器則為花幾,也可置放青銅器、陶瓷、盆景或文房什器。合則一體為架幾案。案之寬窄、長短與作為承載案面的架幾除了材質之色澤、紋理一緻外,最緊要的則是整體尺寸的協調、和諧,“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莊子·骈拇》亦稱:“凫胫雖短,續之則憂;鶴胫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

中國古代家具,無論是硬木家具,還是柴木家具,真正流傳至今的能稱其為藝術品的,數量應該不會太多。至清雍乾二朝,也鮮有花梨木架幾案的記錄,較多的則為紫檀木、杉木(見附錄)。此具大案除了其材質的珍稀、珍貴外,而稱其為“藝術品”,主要還是因其雄渾的氣魄,“以天合天”之天性,華滋之氣的流淌。《莊子·達生》有一則關于一位姓慶的魯國大匠的故事,也正應合此說:“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勞工,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将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

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奪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是以疑神者,其由是與!”明·文震亨《長物志》将架幾案直接稱之為“天然幾”,“以文木如花梨、鐵梨、香楠等木為之;第以闊大為貴,長不可過八尺,厚不可過五寸,飛角處不可太尖,須平圓,乃古式。照倭幾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書桌式;或以古樹根承之,不則用木,如台面闊厚者,空其中,略雕雲頭、如意之類;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近時所制,狹而長者,最可厭。”。所謂“鬼斧神工”,不過是懷揣敬畏自然之心,順自然而為罷了!

艾克認為明式家具“其裝飾含蓄,不矯揉造作,更彰顯中國家具形式之活力與适用的本質。真性純潔,剛柔相濟,光潔無瑕,即是中國家具主要的審美取向。”

朱良志教授《中國花梨家具圖考》新譯本序中的一段話是對“黃花梨獨闆大案”講的,也是對明式家具講的:“艾克先生多次談到明式家具的‘高貴典雅’和‘尊嚴’。他說:‘在休閑之處,家具的安排比較自由随意,但其設計與裝飾仍十分嚴謹,有着飽滿流暢的線條及恰到好處的比例,這便是典型的中國工匠的第二天性。即使在深深的内室,木材、結構、尊嚴永遠是第一位的,而舒适則隻能居其次。’艾克看出了明式家具中對自然的歸複,而不是剝奪。看到的是一種平等的覺慧,而不是霸淩式的宣示。

高貴和尊嚴,來自于對生命平等的了解,對衆生的愛戀,對材質的惜護,對自我融入其中的悅适。高貴,不是身份,而是來自對世界的體貼。高貴,更來自對家的呵護,對生生秩序的維護,一種綿延,一種融入,一種與有榮焉的圓滿。看明式家具,如同讀着一本中國文明的大書,訴說着人對生命的無聲眷戀,心中起一種親切,生命中生一份光華。無論是你的,或者不是你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它都是與你相關的,它說的是你心中的故事。”

周默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

二○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Lot 1837

明晚期

黃花梨獨闆大架幾案

403×59×86.5cm,

獨闆案面:403×59×9 cm

架幾尺寸:59×59×77.5 cm

總重233.4公斤,其中案面重175.4公斤

出版:鄧雪松著《貞穆堂:明清家具撷珍》,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124-127頁。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案面獨闆做,其纖維細密,故質地油潤;璞玉内華,故天然無飾。敢于挺直身軀,袒露胸懷,以一體之所有,全副展露于繁雕秀缛之世;獨推剛健,特标真淳,非唯骨氣奇高,其膽魄亦足以稱雄。又其下跨兩幾,一字舒展,如大橋架河。兩側架幾以八根厚料橫豎榫接,做成骨架,方材直腿,内翻馬蹄,下踩托泥,用料豪奢,使闆心志氣,得以立足。此案整體造型磊落爽俊,結體恢宏壯觀,氣勢攝人心魄,堪稱遺世之孤品,驚世之絕器!

架幾案之案面,多用厚材造成,氣韻恢廣,能與幾分合。倘為攢邊制作,以手拍擊,便怦然作響,匠師稱之為“響膛”。明式架幾案之案面,多光素無飾,可以架書卷,可以置香爐,深受文人喜愛。架幾案之大者,常置于廳堂正中之北牆,或室内屏風之前,其上擺設花瓶、小座插屏,以夙雅風;其小者則可順窗台擺放,以分室内外之空間,廣增和諧。

——《貞穆堂明清家具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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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為黃花梨用料最厚的一件,以罕見的大材獨闆面取勝,案面厚達9公分,長403公分,寬為56公分,為市場珍稀、驚人的厚材大料。兩側箱形架幾以八根厚料橫豎榫接,做成骨架,圓格角相交,工藝考究。架幾樸素嚴整,沿邊不起線,簡約凝練至極,頗有“少即是多”的審美理念。堅實的馬蹄足落于托泥上,結構流暢,氣勢雄渾。

周默聊黃花梨獨闆大案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此案厚度、長度皆可觀,木紋流動,清晰美觀。大案寬厚仁和,陳設于廳堂,遠可觀其造型的結構美,近能欣賞紋理的韻律美,是頗能彰顯品味的大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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