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紀憲苦戍寒境四載。
他功成名就娶我為妻後,冷漠對我,我卻甘之如饴。
直到他青梅喪夫歸京,倒在我面前。
紀憲毀了我珍視的那株花。
「我已經娶了你,為何你連一株花都不肯給她!」
他不知道這花是他的護身符。
而我,如今沒了枷鎖。
鳳羽花的花瓣散落在地。
花莖的汁水還沾在紀憲的劍上,我不敢相信地跪下去,歸攏着一地殘花。
紀憲面色陰沉地站在我對面。
「孟茵,這麼多年我容你、敬你,讓你成為高高在上的将軍夫人。」
「還填不滿你的欲壑嗎?」
「一株花你不讓便罷,為什麼還要對芸娘下毒手!」
他越說越恨。
仿佛我是千古罪人,拆散了他與秦芸這對恩愛佳偶。
可當年,在金銮殿上求娶我的。
也是他。
「芸娘若是有事,我絕不饒你!」
見我還是不語,他憤恨地想将我扯起。
這時,秦芸在軟榻上轉醒,虛弱地喊了聲:
「阿憲哥哥。」
接着她臉色刷白,有血在她裙上洇開,她捂住腹部。
「阿憲哥哥……我的孩子!」
紀憲立馬慌亂起來,長劍摔在地上:
「快去找大夫!」
一群人往外跑去,将我撞倒在一旁。
他們的鞋底碾過花瓣、花莖,鳳羽花再沒有了生機。
我的腦中渾渾噩噩,有什麼在那一瞬間「咔嚓」一響,碎裂了。
我昏過去了。
醒來時已經月上柳梢,我的思緒已經清明。
再無枷鎖桎梏着我,不用再違背心意做任何事。
恨意一點點爬上心頭。
紀憲……紀家是怎敢的。
我的恩人另有其人。
他們怎敢竊取這份報恩機緣。
2
我是翠湖修煉已久的鯉魚精。
精怪化形才是真正踏上修仙路的第一步,但我的半條魚尾怎麼也化不成雙腿。
湖邊的柳樹精問我:「茵茵,有一個辦法你要不要試試?」
「柳爺爺,是什麼辦法?」
「讨封。」
讨封,承了恩情,有了因果,是要還的。
人心複雜。
湖底的蚌精姑姑拉住我道:「萬不能信那些人類的花言巧語,田螺報恩去了,卻被強留下為人生兒育女,再不能修行。」
我活泛的心思放下了,與其讨封,不如去争一争那帝流漿的機緣。
可是輸得有些慘,那狐妖的爪子在我身上劃了道很長的口子。
我隻能到山頂的溪邊曬月亮,吸收月華養傷。藥草敷在尾巴上,疼得我喊出了聲。
「你用這個吧。」
一罐藥膏滾落在我身旁。
是人聲!
嘩的一下,我跳進水裡,尾巴濺起的水淋了她一身。
「好有力的尾巴。」她淋了水卻笑,「你是鲛人嗎?」
我冒出頭,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人,像那些精怪們常說的仙女。
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
我聽她說完後,怒了:「你看清楚,這是鯉魚尾,和鲛人不一樣!」
「抱歉。」
「我看不太清。」
她像琉璃一樣的眼睛有些無神,如明珠蒙塵,讓人覺得可惜。
我笃定這樣病弱的人對我構不成威脅,爬上了岸。拿起了那罐藥,聞了聞,淡淡藥香,沒有毒,還有許多名貴的藥草。
塗上藥,疼痛果然減輕。妖有妖德,用了别人的東西,是要道謝的。
擡頭望去,那人正看着夜空,圓月懸于天際,她看得很努力。
「喂,明天你還來嗎?」
「來的。」她點點頭,「我一直聽人誇贊翠山的月色,如今終于有了機會,便要多看看。」
癡人一個,連我的尾巴都分辨不出,她還能看清月亮。
第二夜,我用薄霧籠着一團螢火。
「天上月高,地上的螢火也是很美的。」
我捉了很久的螢火蟲,這份謝禮她收下,我和她就兩清了。
細長的手點散那團霧氣,螢火四處逃竄。
我惱怒:「喂!我抓了很久的!」
她忽然靠近我,看得很仔細,說得很認真。
她說:「你的尾巴真美。」
绯紅漫上了我雙頰。
3
我從未見過比穆宜微更體弱的人。
但教會我讀書認字的是她。
「要習得仙人道法,須得認字,不然以後得到秘籍不會,怎麼辦?」
一句話就讓我廢寝忘食,埋頭苦學。
人間的吃食,是她帶給我的,話本故事也是她讀給我聽的。
幹淨清冽的聲音,講的故事勾得我心癢。
「微微,後來呢?」
「那白蛇精去找書生報恩後怎麼樣了?」
她合上書,卻問我:「孟茵,你怕人嗎?」
「人有什麼好怕?你都不怕我是妖,我為什麼要怕人。」
我趴在溪邊十分疑惑。
穆宜微拂上自己的雙眼,我與她相伴一年,她的眼睛還是不怎麼好。
那些溫養她的名貴藥材都不起作用,反而進了我肚。
我的尾巴能化形了,隻是還帶着些鱗片。
過了許久,她才說:「人心險惡。」
「孟茵,我要走了,你勿到人間去。」
她起身回到山中莊院,這幾天院中人多了,她不許我靠太近。
問題是——
她回去前,還是沒有告訴我白蛇精後頭到底怎麼樣了。
常去山下的麻雀告訴我,白蛇報了恩,成了仙。
我看了看水中的尾巴,那我也應當報個恩,說不定也能成仙。
歪七扭八地寫了封信,托麻雀遞到穆宜微桌上。
明天圓月,我約她看月亮。
然後向她讨封。
有了因果牽連,我就能予她修為,治好她眼睛。
我料不到。
鳳羽花海中,穆宜微說完「像」字後,就有法陣将我與她罩起。
她昏厥過去。
而我被桎梏前聽見。
「道長,這樣真的能解我紀家未來的災禍嗎?」
4
那之後,我再未見過穆宜微。
我的意識清醒,卻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
五年後,紀家打了敗仗全家被貶,我下山去了寒境。
紀母那時病入膏肓,見到我第一眼,就讓紀憲好好對我,她的聲音同我那晚聽見的一模一樣。
我伴在了紀憲身邊,陪他守了母孝,為他在軍中行醫。
他困入敵軍陷阱,是我帶人營救。
功成名就那場仗,是我耗了修為,為他施法迷惑了敵軍。
我被囚在體内深處,看着孟茵不斷汲取自己,供着紀憲,供着紀家,讓他們重回雲端。
我的修為再沒了進展,再這樣下去,我連妖都要做不成了。
不該是這樣的……
應當是穆宜微!
我也隻想為穆宜微。
孟茵做下的種種,紀憲隻以為是天道眷顧,并不領情,他挂念着在他被貶後嫁給他人的小青梅秦芸。
她說她是被迫的,他信了。
但我助他太多,誰都知道,有個陪他苦守寒境四載的女子。
他為了名,在金銮殿上求娶了我。
轉頭他更恨我,可被控制住的孟茵對他百依百順,甘之如饴。
秦芸喪夫歸京。
秦家嫌晦氣,不讓進門,紀憲就接她到将軍府的别苑。
「孟姐姐,這花真漂亮,能讓我搬到房中賞玩幾日嗎?」
她一來就盯上了鳳羽花。
人與妖之間,讨封是會有媒介的,這株鳳羽花就是,妖不能私自毀除,不然會遭反噬。
是以,在外人眼裡,這是我十分珍視之物。
我聽見我自己說:
「不可。」
「那又如何?你往後的一切都是我的。」她欺身向前,離我很近,言語細細帶着陰謀即将得逞的意味。
她在我身前倒了下去。
紀憲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芸娘!」
5
我該多謝她。
紀母亡故前未來得及囑咐,媒介若是由與妖連接配接的人解除,這份恩情就算報答結束了。
天上月明,我欲落淚。
重新掌握這副身軀,猶如重生再世。
妖是很記仇的。
我跳在牆上,冷眼看着别苑進進出出的一群人。
秦芸這胎本就不穩,借此謀劃将軍夫人的位置,對她來說,很劃算。
收回對紀家付諸的一切前。
我想再見一個人。
穆宜微。
你還活着嗎?
蔔算了一卦,她還活着,也在這京城中。
拂花穿柳,我在這京城中前行。踏過長街,越上高台,我要往那心中惦念處去。
梨花初綻。
我站在枝丫間看着面前的屋宇。
有些許膽怯。
我沒有聽她的話,來到了人間,還混得很慘。
不知她會是什麼表情。
罷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何況,我想見她。
從層層繁花處往那窗子落去,或許是要再見面的心慌,或許是重掌身軀的不穩。
我腳下一滑——
掉在了浴池裡。
「什麼人!」
有人厲喝,聲音有些低沉,我還是聽得出,是穆宜微。
「微微!是我。」
從水裡冒出頭,迎面兜頭罩下一件衣服。
她沉默了很久才出聲:「孟茵?」
隻一聲,我就又回到翠山的月色下。
再也忍不住,我「哇」的一聲,隔着衣服抱住了她。
哭哭啼啼地将這些年的委屈都說給了她聽。
挨着的肌膚一馬平川,我察覺後更傷心。微微她眼睛壞了,聲音低,胸前還這麼平,這些年她肯定過得不怎麼樣。
我哭得兩眼通紅,想扯下衣服擦擦淚,卻被握住了手。
「孟茵,你沒有真的忘記我,我很開心……」
胡說。
握住我的手,在隐忍地微微顫抖。
她在為我憤怒難過。
九年後的重逢,悲喜交加,我在她懷裡哭累了,昏沉沉睡過去。
迷離間。
有人把我抱起放在床上,摘下粘在我眉間的梨花瓣。
高高的身量。
和以前那小女孩模樣有了很大的差別。
「孟茵,該是你的,我都會拿回來。」
她喃喃道。
6
天光大亮,我在床上醒來。
不見穆宜微,昨天過得跌宕起伏,我忘了一件事。
對紀家動手前,我得先拿到和離書。
我可不想在名字前一輩子冠個紀字。
留了書信給穆宜微,我翩翩然回到将軍府。
一腳踹開别苑的大門。
裡頭的人都轉頭來看我。
紀憲的臉一下就沉如水,他厭惡恨聲道:「孟茵,你可知道芸娘的孩子沒有了?」
「那正好。」
我從袖中抖出一張和離書,展開在他眼前。
「我就将這将軍夫人的名号賠給她,想來她會十分歡喜。」
紀憲微愣,我與以往行徑大不一樣,不是他想聽到的求情話語。
「孟姐姐……」
「那是我先夫的唯一骨血啊!你怎麼能讓他離世!」秦芸如杜鵑血啼,在床榻上對我流淚控訴。
「别裝了,這孩子不過就是你嫁入紀家的絆腳石,他沒了,你不是高興得很。」
我将和離書重重地拍在桌上,擰着眉問:「紀憲,你到底簽不簽?」
針鋒相對的話讓他不悅。
秦芸的丫鬟一下跪在地上:「紀将軍,你要為我家娘子主持公道啊!」
真聒噪。
我拔下發簪,迅速抓住紀憲的手一劃,又往紙上一蓋。
成了!
紀憲吃痛,回過神來更怒,正要提佩劍向我斬來。
門口小厮大聲通傳:
「将軍,太子殿下到訪!」
君臣相見,刀劍不得出鞘。
紀憲隻能收起佩劍,憤恨地瞪了我一眼,囑咐人看管好我後就快速到廳堂參見太子。
我看着合離書上的指印,甚是滿意。
他留下的人困不住我。
我在屋頂與牆上來回跳着,這群人在下面追得氣喘籲籲。
狐假虎威的模樣都累成了狗,再不像以前仗勢欺人的樣子。
戲弄夠,我擡腳就打算走。
卻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可是孟茵姑娘?」
是一位氣質出衆的貴氣少年公子,方才的一切都落在他眼裡。
紀憲在他身旁靜得像隻鹌鹑,但眼睛盯着我能噴出火。
如果眼神能化作飛刃,他估計要在我身上來回剮。
在他的注視下,我又踢掉一盞琉璃燈,他更氣,但不能發作的蠢樣讓人發笑。
不再理會紀憲。
我歪頭打量着華衣公子。
我不認識他。
「姑娘自然不認識我,但我卻是來尋你的。」
他又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我看着他口型認出了是「穆宜微」。
我跳下牆蹦到他面前,眼睛亮亮:「是她讓你來的嗎!」
是了,微微是女孩子,身體又弱。讓身體好的來接我,很有道理。
「放肆!」
「孟茵!太子殿下面前你居然這樣無禮!」
紀憲上前要押着我行禮,我側身躲開還不忘伸出腳,絆他個五體投地。
「紀将軍怎麼向我行這麼大的禮!」
我面上慌亂,腳卻狠狠地,碾上他剛剛拿劍砍我的那隻手。
「孟茵!」
他被我激得再也忍不住,爬起身來就準備抽出劍。
「紀将軍,你失儀了。」太子護衛冷臉攔住了他。
紀憲連忙跪下告罪。
「無妨。」太子神色如常,「紀将軍,我一友人病重,讓我邀孟姑娘出診。」
「醫者,救人性命不須行禮。」
紀憲隻能讪讪稱喏。
我随着太子大搖大擺地出了紀府。
馬車上,我為他替微微來接我道謝。
他的注意點卻是:
「你叫他微微?」
我點頭,穆宜微是姑娘,我叫她微微很正常。
太子意味深長:「的确是好稱呼。」
到了昨天那座府邸,我歡快地跑去尋穆宜微,準備把合離書拿給她看。
太子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後。
繞過翠綠芭蕉遮掩的回廊,太子眼尖:「他在那。」
我欣喜地朝亭中看書的穆宜微望去,然後瞬間呆住。
我的微微。
怎麼變成了八尺男兒身。
7
三人聚在亭中。
「微微表哥,人我給你帶到了。」太子玩味地看着穆宜微。
穆宜微皺眉,不滿他這樣稱呼。
我淚汪汪地執起穆宜微的手:
「微微,沒事的,這不是什麼大事,我聽聞,海中的一些雌魚到了歲數就會變成雄魚。」
「想來,一些人也會這樣,你不必像昨日那樣不敢讓我看。」
太子幫腔:「九州之大,無奇不有,微微表哥無須介懷。」
「夠了。」穆宜微不堪其擾,倒滿一杯茶驅客,「你再多嘴,崇文館的事我就不再幫你。」
他又轉頭看我:「孟茵,我自小就是男兒身。」
「幼時家中長輩憐我體弱,将我往女娘打扮祈佑壽長,不是特地诓騙你的。」
「哦。」我撇嘴失落。
蛛娘做的那些好看的裙子,微微是一件也穿不了了。
太子走後,我拿出和離書向穆宜微獻寶:「微微你看,我是自由身了!」
他拿着那張紙默默不語了很久。
最後他道:「紀家的事,我會為你處理,孟茵,人間不适合妖修行,我送你回翠山可好。」
「微微,你在胡說什麼。」
我靠近他,在他眉間落下一吻。
他愣神時,淡紅的契約印記閃着光,隐入他肌膚。
「我們妖是有妖德的。」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這雙眼睛要和我看到最好看的月亮。」
妖也是很記仇的。
該報該還的,我一件都不會落下。
用術法報複會給翠山與穆宜微帶來麻煩,我需用人的手段。
以前紀家被貶,家産被抄。
現在賺錢的湯鋪與胭脂鋪,是我的主意,且原料都仰仗着我提供的靈草玉露。
如今,我自然不會再給,還要将紀家的店鋪打壓下去,斷了紀家财帛。
先是财帛,再是功績。
我要讓紀家如同被桎梏住的我一樣,失去一切卻無能為力。
隻是……我停住撥弄碗中櫻桃的手,看着因締結契約而入睡的穆宜微。
他的眼睛辨不出色彩了。
若是沒有錯過那九年,他不會如此。
渡給他妖的修為已無用處。
眼下隻有一個辦法能試試看了。
8
春夏交際,午暖夜涼。
時令鮮蔬琳琅滿目,販夫走卒在街上來往,四方堂前排起了長隊。
有行商拉着趕過去的人問:「小兄弟,這麼急忙忙是為什麼?」
小郎君語速飛快,步子也不停:
「四方堂免費問診發藥,我得趕快去給我阿娘讨一服風寒藥哩。」
行商此去往北,路艱山險,想了想也跟過去,讨幾服跌打藥備着也好。
忙活到近午時,四方堂的醫師替了我的班。
撩開後院的簾子。
我舒了一口氣,季節交替,最近得風寒的人實在多。
一連兩月,每日上午坐診的确辛苦,但還是有效果的。
救死扶傷、問診散藥得到的功德,能讓穆宜微眼睛慢慢恢複。
起初,我隻想背着小藥箱每日走街串巷。
穆宜微卻交給我一疊店鋪房契:「選個喜歡的地方,每天風來雨去,也不怕鱗曬劈了。」
見我氣鼓鼓要回怼。
他又嘴角微翹:「我知道你想靠自己做成事,但你若願意依靠我一些……」
「我是會很開心的。」
美人面如春日桃花,清淺的笑意晃了我的眼,我迷了神,握住了那疊房契。
穆宜微交給我的房契都是好地段。
孟氏湯鋪與胭脂鋪熱熱鬧鬧地開了張。
胭脂水粉讓了利給那些遊街兜售的小販。
雜貨車輪壓過小巷中的青石路,車上鈴聲叮當混着吆喝聲。
孟氏鋪子的名号,漸漸在坊巷中廣為流傳。
有些人卻未察覺。
秦芸如願嫁入紀府。
雖然是正妻的位置,但京中貴女都在笑話她——
她的兄弟在喜宴上說了渾話。
【我妹妹就算懷着前任夫婿的孩子,照樣把紀将軍迷得神魂颠倒!】
紀家的仆從立馬捂住他的嘴,扶他離場,說是舅爺酒喝多了。
來赴宴的人,起先都不知道秦芸有過身孕的事。
這話一出,推杯換盞間都在議論笑話,紀憲臉都氣青了。
坊間還流傳起紀将軍好人妻的傳聞。
秦芸做小伏低了許久,才哄好紀憲,這段時日她沒時間接管紀家的産業鋪子。
等到她徹底執掌紀家中饋。
她才發現,四方堂的名号大盛,紀家鋪子生意被打壓下去,已經虧空了。
這不,她打上門來了。
四方堂門口鬧哄哄,秦芸從馬車上下來。
她的丫鬟攙扶着她,叫喊着:「大家都來看看!這有偷盜夫婿家中财物的賊!」
我從後院走到藥堂中。
那丫鬟見我露面,她高聲:
「說的就是你,孟茵!」
9
「孟姐姐。」
秦芸拿帕子按在眼角,輕輕拭着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我知你怨恨将軍因公事繁忙冷落你,但你與将軍和離後,也不能拿紀家的藥方來争奪紀家的生意啊!」
我還未開口說一句話。
她就在衆人面前,給我扣下懷恨在心的怨婦形象。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為達成目的,颠倒黑白,謊話說得竟如此流暢。
我拿起一張藥方到櫃前抓藥:「紀夫人,你可知我在寒境四載做的是什麼?」
「是醫師。」
「軍中傷兵多數由我救治,紀将軍求娶我,也是因我在此助他良多。」
「紀家被貶,家産盡數罰沒。紀家往上數幾代都未有行醫,這藥方,自始至終都是我的東西。」
手中藥已包好,我系上繩結,擡眼看着秦芸,一字一句:
「紀夫人,做人應當要點臉。」
「你!」
秦芸對我的印象,還是那個在紀府中唯唯諾諾的女子。
她敢來鬧我,也是觀察了一番。
我出府這麼久,隻是在街上開了幾間鋪子。
太子也再未與我扯上關系,那日的事她以為隻是巧合,我依舊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想不到的是我牙尖嘴利,也想不到我不再孤身。
四方堂前的巷口,有阿婆在賣水芹。
嫩綠可愛,鮮脆爽口。
我一邊抓藥一邊想着,酷暑将至,微微會苦夏。回去時要帶一把,拿香醋涼拌給他開胃。
見我抓藥不再理會她,秦芸絞着帕子,眼睛一轉,又指着四方堂的匾額開口:
「藥方的确掰扯不清,可是孟茵,你和離時未帶走一分錢财。」
「開這麼多鋪子需要的銀錢,你是從何而來?府中看門的小厮,可是在門前看見你好幾回了。」
「這初夏雨水多,蛤蟆四處亂叫,真是煩人。」
一道嬌俏女聲傳來,打斷秦芸要再說的話。
錦王府的小郡主,撩開簾子從後院走到藥堂,挽住我的手。
「孟姑娘,我等你許久,你怎麼被蛤蟆絆住了腳。」
「蛤蟆口出人言,實在是奇景,便讓她多說了些。」我說,「你瞧,大家也都在看呢。」
藥堂門口排隊的人與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
蛤蟆的稱呼一出,人群裡就有人低笑出了聲。
見是福甯郡主,雖被她出言譏諷。
秦芸還是咬了咬唇:
「郡主,我府中丢了财物,孟茵卻突然有錢開了多家鋪子,這是否太過蹊跷。」
「丢錢就去報官。」
「我與孟姑娘有緣,助她開店,倒是紀夫人毫無證據就誣人清白,将軍府原來是此等做派,我算是見識到了。」
福甯郡主說罷,又上下掃了一下秦芸,眼含鄙夷。
我其實一直在拖延時間。
方才進入後院,樹梢上的鳥雀叽喳,談論着紀家的鋪子出了事。
如此好時機。
她既自己送上門來助我揚名,我自然要好好利用。
巷口急慌慌的人影越來越近。
我朝秦芸說道:「紀夫人還是盡快報官好,就是……不知是原告,還是被告了。」
紀家的仆從跑得汗津津,上氣不接下氣,撲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們的湯藥鋪被封,舅爺也被帶走了!」
我離開紀府後,秦芸讓自家兄弟接管湯藥鋪。
肥差有利可圖,他用次等貨冒充好貨,還減去名貴藥材的用量。
養生湯品本就要精細搭配才有效,細微差别帶來的效果就不一樣。
生意越差,他越舍不得用好的食材與藥材,終于出了禍端。
圍觀的人有知一二的,交頭接耳地散播開。
秦芸聽完臉色蒼白。
鋪子事小,她兄弟事大。
顧不得再與我争執,她帶着婢女急忙往府衙去。
我曾救治過福甯郡主乳母的病,便央她替我遮掩店鋪的事。
她笑完秦芸不禁鬥,又轉頭問我:「你要是打出表兄名号,她也不敢欺你,為何要遮掩着?」
踮腳遠眺,我見那巷口賣水芹的阿婆還在。
我回郡主道:
「微微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強迫他。」
10
秦芸有句話說對了,我的确曾路過紀府。
繞那宅邸一周。
我托鳥雀将草籽撒在主院中。待到那二人成婚時,草籽已生根發芽。
新葉香味配上喜宴上的酒,會放大人心底的欲念。
心境清明的人自然無事,心有雜念的人惡果自尋。
紀憲自大,輕視文士小官。以前不顯,如今卻起了幾次沖突,朝堂已多有議論。
秦芸達成所謀後忘乎是以,用紀家的錢貼補秦家。如今紀家用度不夠,她怕敗露,是以才急匆匆來尋我。
常去紀府打秋風的秦家兄弟也越發貪婪。
福甯郡主說得沒錯,若是借用穆宜微的人脈手段,的确更容易對付他們。
可我不願。
我這麼容易出了紀府,他與太子的交易,豈會是易事。
他已為我破例太多。
穆宜微不喜皇權貴族。
他父親戰死,卻被誣陷投敵,他母親安國長公主,送他入翠山後,一縷芳魂以死明志。
用她濺在宮道上的血,來死谏穆家從未叛國。
待到一切查得水落石出,穆家的确忠心耿耿,絕無叛國之舉。
穆姓遺族卻隻下穆宜微一人。
孤零零的少年從翠山歸來,就搬出了公主府,甚少與他人來往。
他不喜歡的事,我就不會放到他眼前。
但學會用人類的計謀,對一條魚來說,着實累魚。
夜風起,我化出魚尾。
一頭紮進穆宜微替我備下的荷塘裡。
檐下銅鈴被吹動,清脆叮鳴,有修長的手拂開遮住我臉的荷枝。
他剛沐浴完,俯下身問我:「孟茵,為何煩心?」
垂在我臉側的發絲透着竹香,我卷了一縷玩鬧,歎氣道:「微微,做人真是件辛苦事。」
他直直望入我眼,道:「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
「你這條小魚規勸不得,莽撞入世。縱使紅塵濁濁,也得滾一趟,才算了結因果。」
說罷,他赤足踏入水中。
執了玉梳,替我梳順亂糟糟的長發。動作輕柔,沒有絲毫扯痛。
靜谧春夜裡。
他晦澀的話讓我有了困意。
我雙眼惺忪,嘟囔着問他:「是什麼因果?」
他喉舌一動,隻是短暫笑音。
待到我半睡半醒時,才聽到他說:
「由我凡因,結你善果。」
三日後,我明白了他話中深意。
白發白須的老道用拂塵指着我,嘴角抽搐耷拉着,不敢相信地問穆宜微:
「這才是你說……要我做老師的徒弟?」
「一條魚?」
「喂!瞧不起生靈,可是會遭天譴的。」我不滿他的評價,怼了回去。
老道撚着胡子:「還挺牙尖嘴利。」
轉頭,他又對穆宜微無奈歎氣:「我還以為你想通了,要脫離俗世随我修道,老頭我可是日夜兼程趕來。」
穆宜微靜靜呷了一口茶:
「我心有牽挂,入不了道,孟茵很好,鶴陽真人何不一試。」
「焉知微末小魚不能攪江鬧海?」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
他信我。
月西沉,我結束吐納月華。
鶴陽真人在一旁看我,一動不動,眼睛發亮。
風一吹,看得我有點發怵。
怎料他大腿一拍:「穆宜微說得不錯!你這條魚的确不一樣,居然有些許龍氣!」
「說不定真能化鯉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