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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露 在頂峰眺望

作者:嘉人
白雨露 在頂峰眺望

2024年3月17日,東莞常平體育館内,近400名觀衆坐在看台上,俯視着賽場中央那張草綠色的桌面。桌上紅球與彩球錯落地陳列着,一個身着白襯衫、黑馬甲的女孩握緊球杆,圍繞球桌緩步徐行。長發盤髻的她凝神長考,然後低下身子,擊出一杆。馬甲的左肩下方,是一面亮眼的五星紅旗。

這個2003年出生的女孩叫白雨露,老家在陝西渭南,兒時随父母來到東莞。今天,她是在家門口比賽。最後的勝者,将成為2024世界女子斯諾克錦标賽冠軍。決賽是中午12點開打的,此時,體育館外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快7小時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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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露輕聲咳嗽,她覺得不太舒服,似乎有感冒的迹象。她的對手,坐在場邊的泰國選手努查魯特·旺哈魯泰,也跟着咳了兩下。空氣顯得更安靜了。旁觀了整場比賽的觀衆很清楚,這場鏖戰,已經到了一劍封喉的時刻。

面對現世界排名第一的旺哈魯泰,白雨露并未怯場,迅速取得總分3:1的領先,還打出了單杆122分的曆屆世錦賽決賽最高分。但旺哈魯泰連下三城,反超比分。白雨露急起直追,拿下賽點,又遺憾錯過。

眼下,比賽來到最後一局。決勝局。

白雨露聽到自己的心在迅速地跳,比平時快一點。按照規則,她隻有赢下這場比賽,才能獲得兩年的職業資格,參加世界斯諾克巡回賽,與那些全球聞名的男子選手一較高下。這是她的願望。去年,她距這個目标咫尺之遙,卻因為屈居亞軍而失之交臂。現在,她不能再錯過了。尤其是在家鄉父老面前。

調整了一下呼吸,白雨露開始思考手裡的球杆。半決賽時,她的球杆配重出了問題,影響到了擊球的手感。決賽末局剛開始,有個遠台的機會,隻要準度足夠就能打進,她也失手了。按規則可以要求更換,也有備用球杆,但在斯諾克比賽裡,如非必要,球員都會避免适應新杆的過程。每一杆都可能左右戰局,沒有試錯的空間。

偶然,本就是比賽的一部分。2013年就開始打球的白雨露,經曆得多了,慢慢也能了解、接受、消化。她還學會了将意外轉變成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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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不斷變化,形勢繼續膠着,白雨露打出了一杆精準的防守。旺哈魯泰進退兩難,被迫出杆,給白雨露留下了機會。她的面前是一顆6分粉球,隻要打進,就能獲勝。這也意味着,白雨露将創下中國女子斯諾克選手的曆史,站上世界之巅。

平靜忽然降臨。白雨露意識到,這決定性的一杆,她在訓練和比賽中已經打過無數次。運動員總結比賽,有一個高頻詞彙叫“平常心”。對白雨露而言,平常心就是,把每一杆都還原到它應然的樣子。機會罕有,但底氣常在。她彎腰、擊打,粉球經母球撞擊,穩穩落袋。看台上傳來一句叫好,随即掌聲雷動。白雨露舉起右拳,向觀衆緻意,然後長舒了一口氣。穩,不代表沒壓力。

比賽過後,白雨露病倒了。不過,暫時得到休息的她,可以站在頂峰眺望片刻。和多數男子、女子項目分開的運動不同,斯諾克允許兩性同場競技。通常而言,男子的爆發力強,耐力更好,是以,最高水準的賽事,基本由男性選手主導。打球10年,白雨露赢得了世界冠軍,但她的職業之路,才剛剛起步。如今這個略顯青澀的女孩,也不過21歲的年紀。

回首路遠,未來更長,往前往後,風景都值得好好眺望。

白雨露 在頂峰眺望

8歲那年,白雨露離開渭南老家,來到東莞與打工的父母團聚。學球之後,她受制于嚴格的訓練和緊密的賽程,隻回去過兩三次。故鄉風物,白雨露還有印象。小時候,奶奶每天帶她去附近的教堂。跟讀的經文已經淡忘,但和奶奶在一起的平靜時光,珍藏在她内心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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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也動過讓爺爺奶奶搬來東莞的心思。然而,安土重遷,是老年人的心結。東莞對爺爺奶奶來說太陌生了,遠離固定的生活和熟悉的朋友,也有很大的顧慮。老兩口雖在陝西,卻也遠端密切地關注着孫女的動向。

偶爾,爺爺奶奶會拌嘴。說到原因,白雨露都有些哭笑不得。他們看孫女在抖音上發的視訊,會第一時間點贊送花。對老年人來說,摸索操作需要時間。耽擱了給孫女送祝福,爺爺和奶奶免不了互相埋怨。

去年世錦賽,白雨露闖入決賽。當時奶奶在西安,爺爺獨自在渭南老家。村裡沒有公共網絡,爺爺隻好到鄰居家借Wi-Fi看直播。賽至中途,鄰居趕着出門。“我爺爺竟然說,沒事,我幫你看着家裡。”聊起這段往事,白雨露忍不住笑,“結果人家必須出門,我爺爺站在門口,蹭着僅有的那點信号看完了直播。”

被偏愛,被保護,被人為地與日常生活中的紛擾雜事隔離開來,無論爺爺奶奶,還是爸爸媽媽,他們的心願隻有一個:讓白雨露專注于斯諾克。

這條如今看來順理成章的道路,實際卻始于無心插柳。同齡女孩的玩具是娃娃和布偶,兒時的白雨露接觸最多的,卻是一張二手撞球桌。沒有标準斯諾克球桌那麼大,高度尺寸也夠孩子駕馭,白雨露的爸爸白雙建就在這張球桌上教她基本動作。白雨露手生,心又急,一直打不進球,還會和自己置氣。

看白雨露這麼認真,爸爸和她說笑,喜歡的話,找個專業的教練學一下。“他可能是很随意的一句話,但我就記住了。”白雨露說。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她撞見了東莞市青少年撞球協會會長李建兵的招生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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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堪稱中國的“斯諾克之鄉”,丁俊晖、張安達、肖國棟等選手,都以這裡為起點,踏上了國際舞台。最多的時候,東莞的撞球俱樂部達到500餘家。

國家隊教練李建兵,是東莞有名的斯諾克“伯樂”。他迄今仍記得初見時的白雨露:長袖白衣,紮着小辮兒,笑起來有酒窩。

每年,都有志在斯諾克的孩子慕名而來,拜在李建兵門下。但白雨露給他留下了印象。自我介紹的時候,她毫不怯場。完成了基本試杆,李建兵決定收下這名女弟子。李建兵的太太知道後曾問他,孩子才這麼大,還是個女孩,萬一培養不出來,怎麼和人家家裡交代?李建兵卻不以為意,他相信白雨露能打出來,成為女子斯諾克的代表。後來接受采訪,總有人問,為什麼帶女徒弟,怎麼不讓白雨露打九球?李建兵心生反感,隻說,白雨露能“撬動地球”。

直到今天,白雨露都不明白李建兵的信心從何而來,哪怕成績已經證明了教練當初的判斷。她隻記得,一頭紮進李建兵撞球學院,練了有一陣,才發現身邊都是男生,沒有女孩。“感覺自己像是被騙進來了。”說完這句,白雨露笑出了聲。

和男生朝夕相處,白雨露倒不扭捏。“可能我的性格比較‘瘋’一點,像男孩子,和師兄弟能玩得來。鬧别扭的話,我還會和他們打架。”她摸摸耳朵後側,不好意思地說。

可是,外面的世界,對此顯然不這麼看。每天高強度訓練8小時,揮杆幾千次,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面臨打比賽還是去讀書的抉擇。10歲的白雨露沒有猶豫,堅定地選擇了斯諾克。她在球桌上找到了自己的熱愛。“當然,可能也有一點點不想去上學的想法。”白雨露吐吐舌頭說,“爸爸還是糾結了挺久,反倒是媽媽比較爽快。”她直言自己心大,現在回想,有“賭”的成分,是家裡的大人默默替她扛起了這一切。

由此,白雨露徹底成了那個學斯諾克的“女孩”。在廣東省内比賽,所到之處,幾乎每個人都在問,怎麼有個女孩在打斯諾克?但李建兵和白雨露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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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眼光與評價,成績更像是燃眉之急。11歲到15歲期間,白雨露幾乎沒怎麼赢過,偶爾赢個一兩場,也沾了對手是“菜鳥”的光。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天賦不夠。有些師弟入門比我晚,很快就能超過我。”白雨露回憶說,“後來能赢,可能完全是我靠時間堆出來的。”

李建兵對白雨露說,她身上有兩個優點:頑皮,是以打球時思維很活躍;耐心,是以訓練中耐得住寂寞。乍看沖突的兩條,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就成了難得的禀賦。還有李建兵沒提及的一點,是白雨露自己悟到的:心态。打輸了,白雨露會哭。她在乎。但她不害怕,輸了,再接着打,總有能赢的一天。

國小階段的文化課,白雨露是晚上在球房補上的。白雙建在女兒13歲那年辭掉工作,全程陪同訓練和成長。每年投入3萬元學球,對白雨露一家不算小開支,白雙建沒皺過眉頭。“這些事情父母沒跟我講,他們就希望我專注訓練、比賽。”白雨露說。随着她越打越好,學費免去了,贊助變多了,經濟因素終于不再是困擾。

白雨露開始持續赢球。沒多久,她在國内少年組已經難逢敵手。2017年,白雨露攬下中國青少年斯諾克系列賽總決賽少年組冠軍。這一年,她14歲。媒體介紹時,仍然會在“白雨露”的名字前加上一個限定修飾:女子選手。

征塵已然飛揚,前路依舊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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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諾克運動中,女子選手是特殊的存在。男性在力量和速度上的生理優勢,使得這個項目大體呈現出“陽盛陰衰”的态勢。可女性的邏輯思維,未見得比男性差。是以,在這項無需肉搏厮殺,卻更考驗智力與心态的運動裡,女性又得以與男性同場競技。

這種微妙的性别格局,每個女子選手都必須親自跨越。她們和男性一起練球,一起比賽,一起成長,在青少年的某個階段集中參與女子賽事,再試着勇争前列,搶奪與頂尖男子選手角逐的入場券。

白雨露 在頂峰眺望

牛仔夾克、牛仔褲、踝靴 均為Alexander McQueen2019年,白雨露在曆經前一年的折戟後,捧起了世界青年斯諾克錦标賽的冠軍獎杯。決賽的對手,正是旺哈魯泰。這就是女子選手的縮影——他們會在職業生涯的某個階段頻繁相遇,随之構築起某種亦敵亦友的共同體。

目前,全世界的女子選手隻有幾百名。“在場上,我們都很認真地比賽,但私下關系都挺好的。”白雨露說,即便語言是一道障礙,大家聚在一起,還是會熱情交流。今年世錦賽在東莞舉辦,白雨露算是東道主。3月9日,她請一些選手吃飯,還發了微網誌,上面寫:Welcome to China,全場消費由白小姐買單。

“我們之中沒有南韓人,但互相安利的時候,還是會推薦韓劇。像中國香港選手吳安儀,她也很喜歡看韓劇。”問及白雨露具體推薦了什麼,她紅着臉說:“就甜甜的那種。”

但潛在的競争意識也有。拿到職業資格之前,白雨露隻能通過視訊觀看世界上最高水準的比賽。“已經有4位女子選手打上了,我會想,我和她們水準差不多,我也要趕緊。”她說。

事實上,白雨露有過與頂尖選手交鋒的經曆。去年8月,她對戰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賈德·特魯姆普(Judd Trump),比分是0:4。“打得挺快的,現場三四百名觀衆,我也有點緊張,有幾個機會,沒能把握住。”說起比賽,白雨露近乎白描,沒有太多的情感流露。賽後,特魯姆普評價,他聽過白雨露,中國有很多優秀的男選手,現在又有了一位優秀的女選手。“我覺得可能是客氣。”說到特魯姆普的評價,白雨露又露出了羞澀的表情。

至少,特魯姆普的“客氣”,代表着某種主流視角:在斯諾克領域,中國有丁俊晖。而白雨露的橫空出世,總被比作“女版丁俊晖”在續寫輝煌。

對此,白雨露倒不在意。她表達過不做第二個誰,隻做第一個自己的意思。但丁俊晖對她的影響,也是确鑿的。“說到中國的斯諾克,丁俊晖還是絕對的領軍人物,别人要追趕他的成績還是非常難的。”白雨露說,“大家拿我和他比較,也是希望盡量能接近他的狀态,成為中國女子選手的領頭羊。”赴英國比賽期間,白雨露就在丁俊晖的俱樂部裡訓練,還就特定的球形讨教過。說起和丁俊晖切磋的幾局,白雨露用的形容詞是“緊張”。“但打得還是可以。”她又補充了一句,笑容裡帶着些許得意。

世錦賽奪冠隻是幾天前的事,可一想到能和世界前列的選手過招,白雨露迫不及待地投身訓練。她分析自己攻強守弱,是以,進攻上要增加準度,防守上則要進一步積累經驗。為了增強上肢爆發力,她除了原本的體能訓練,還練起了拳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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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戰略上,白雨露也逐漸向“穩”字訣靠攏。去年世錦賽,她在對陣印度選手阿梅卡瑪尼時打出127分,打破了塵封20年的女子斯諾克單杆最高分紀錄。

訓練中,白雨露實作過147分的滿分局。但在比賽裡,對“可遇不可求”的147分,她的态度很明确:先保證結果,再追求高分。她希望自己的球風能像偶像斯蒂芬·亨德利(Stephen Hendry)一樣優雅大氣。這位以“撞球皇帝”著稱于世的選手,并不靠激進見長,從容之中,自有王者風範。

在過往的比賽中,白雨露因為焦躁冒進,輸給過實力不如自己的對手。她明明接連打出單杆高分,卻難逃爆冷出局的命運。用李建兵的話說,這是小刀割肉,一點點磨沒的。白雨露為此沮喪過、費解過、茫然過也哭泣過。現在,她感覺自己從心到腦都變得沉穩了。失敗的經驗,讓她變得更堅硬,也更冷靜。剛巧,斯諾克是一門控制的藝術。偶爾落後多了,她甚至會當成比賽輸了,清空自己再次來過。逆轉,就會在這時敲她的門。

白雨露記得,17歲生日那天,李建兵為她準備了一個蛋糕,蠟燭的數字不是17,而是147。但也是李建兵,在比賽後對她說,打出那麼多高分單杆有什麼用,站在領獎台上的又不是你。剛練球時,她有點怕李建兵。“就覺得是一位嚴厲的老師,要聽他的話,尊敬他。”白雨露說。可長久地相處下來,某一刻,她忽然明白,李建兵的批評責罵,都是在告訴她,身為職業運動員,一站上賽場,就沒有借口,也沒有退路。從此,他們之間,變成了兩個成年人的交流。

白雙建還是會經常陪着女兒。海外的比賽,假如他的時間允許,也會一同去。“我爸在國外會給我做飯。他做的飯……”白雨露還沒說完,先笑場了,“怎麼說呢,我都想自己學做飯了。上次跟他在英國待了一個月,回來我瘦了三斤。”話雖如此,可無論去到哪裡,家人的陪伴依然讓白雨露覺得更安穩。

哪怕是過年,白雨露也要練球。很偶爾的碎片時間裡,她聽周傑倫、林俊傑,追短劇,也會看美妝部落客的視訊。

最早來東莞時的房子已經不住了。遷進新家,小時候那張撞球桌,因為無處擺放也丢棄了。不過,白雨露有時會回去看看。兒時街邊那種露天的撞球桌,現在還有人在打,她也有瞬間的錯愕和恍惚:以前她隻是覺得好玩,如今,斯諾克已經是她“吃飯的東西了”。

閑時,白雨露會和媽媽一起逛街。她們經常路過的一個街角,曾經張貼過一頁廣告,是李建兵撞球學院的招生資訊。而此刻再從那裡走過,如果手機鈴聲恰巧響起,低頭一看,或許又是李建兵教練來盯訓練了。

白雨露 在頂峰眺望

策劃、 統籌/ChicoChan攝影/李銀銀撰文/傅踢踢 造型/康康妝發/楊昌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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