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有人問我，齊白石老人給你印象最深的事是什麼？
這提問本有些蹊跷，我既非白石老人的貼近者，也非白石老人的專門研究者，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書畫愛好者，是斷不可回答這類問題的。
但提問者是齊白石的曾孫女齊豔琴三姐妹，見她們很誠懇的樣子，為不拂雅意，我脫口而說，齊白石一生做了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且将這件事情做到了極緻！
三姐妹齊聲叫好！
我是“齊粉”，雖無老人的片紙隻字，但其喜歡程度自認是“骨灰級”粉絲。記得那年在毛澤東文學院做《毛澤東與文藝》的展覽，在《文壇知音》這一欄目時，畫家中獨選了白石老人，并配以1952年齊白石贈送毛澤東的《梅花茶具圖》，即便是印刷的圖檔，我也常常愛不釋目，每有心得，則總有志得意滿的歡喜。
白石老人知主席喜梅，愛梅之淩寒傲雪，不懼風霜，于天地間獨領風騷的英雄氣概，又具閑庭勝步，茶香溢遠的品格。一枝寒梅，兩盞茶盅，其間所蘊意境幽深，清韻彌遠，有彌天大勇者，方可在談笑間點化人生，創造至境。毛澤東是這般大勇大儒縱橫人生的奇才，而齊白石對這位老鄉，則深谙其雄才大略，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失色的品格。以輕攏慢撚三二下，于不動聲色之間，将微言大義蘊含于丹青之中。
一年後，為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60周年，中央文獻研究室和文化部将《毛澤東與文藝》搬至中國革命博物館展出。這次展出給人印象深刻的是，齊白石贈送毛主席的《梅花茶具圖》，以實物展出，除玻璃櫥窗保護外，還有兩位武警戰士，持槍守衛，足見其異常珍貴。
我久久駐足于這幅畫前，感慨湘潭的兩位巨人，藝術交往中心有靈犀，人生相遇中覓得知音。
睹物思人，觀畫悟道，在久久的凝思中，我終于明白，藝術修煉的最高境界，不是技藝，構圖，布局諸技術層面的競技，而應該是人生境界的升華，文化修養的比拼。所謂大師的超人之處，是精神的品味，胸中的格局。
幾十年來，心中總有個懸疑，齊白石先生自诩“詩第一，印次之，書法再次之，畫更次之”。這是否是先生的自嘲，抑或是某種掩飾？但先生的這種自我定位，至少說明文化對于藝術涵養的重要性，一切藝術沒有文化的支撐，都将壘之不高，行之不遠。
唐代大詩人王維，雖以“詩佛”聞于當代與後世，但其實也是名噪一時的傑出畫家，因詩名太盛而遮住了畫名。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詩畫互襯理論，是其親身實踐的理論總結，開創了詩歌創作和美術創作的美學新境，這是中國審美沿襲至今生生不息的文脈。
我正是懷揣這種懸疑，又一次踏上“追尋齊白石求藝之途”。
位于湘潭縣白石鋪星鬥塘的齊白石故居，已是多次造訪，記得第一次造訪時，鐵将軍把門，朋友尋找了好久，方見一老農姗姗而來，他抖抖索索将門打開，室内空空如也，蛛網密布，衰敗寒凜。據說守屋者是白石老人的遠房親戚，而白石的生平事迹，均不甚了了。
今日的星塘老屋，雖還保留曆史蒼老的面容，但已經有關部門的整修，周邊環境及室内陳設，已煥然一新，且被公布為第六批國家文物 保護機關。
踏訪其實就是某種意義的田野考察。紙上得來終覺淺，舉凡好的作品，大抵都能觸摸大地的脈搏，山水的氣息，二天來在白石鋪和中路鋪的山山水水的行走中，總感覺白石先生的靈魂遊蕩于曉霞山與龍山之間，讓我一路行走，一路析疑解惑，一路感慨莫名！
像江南任何一座春山一樣，曉霞山的綠醉眼醉心，生命的張力蓬蓬勃勃，這自然是畫家的底色。
齊白石自然與曉霞山有不解之緣。
1900年，已近中年的齊白石搬離了齊家老屋，此時的他已育有兩兒兩女，始覺老屋逼仄，又因一次為江西某鹽商作畫，居然得酬金320兩，于是便用這酬金購得新屋，取名為“借山吟館”。
取名“借山吟館”，而未取名“借山畫館”，是因白石先生這段時間醉心作詞吟詩，近乎癡迷。
跌宕的人生，往往才有精彩的人生。在世人的眼中，白石不就是一個木匠？但此公并不屈于粗人之列。居然經人延薦，拜在湘潭名士王闿運的門下。有趣的是，同為王闿運弟子居然還有鐵匠出身張仲飏，銅匠出身的曾招吉，加上白木匠，史稱“王門三匠”。
光緒30年重陽，王闿運招弟子三人登高賞菊，席間，為師首吟“地靈勝江彙，星聚及秋期”，然後命弟子續句。然而銅、鐵、木三匠面面相觎，無以言對。當是時，王闿運含笑睨視，并未正色，舉杯飲酒，以掩尴尬，算是給弟子留了面子。
事情雖然在無言中過去，但對齊白石的刺激卻極為強烈。歸來，即将書屋中“借山吟館”中吟字去掉，以示羞為詩人。
今日我們在湘潭朋友的引領下，尋覓借山館的遺址，人去物空，連殘垣斷壁都無法尋覓，隻是一點當年的地基，依稀可辨，朋友告知，白石重陽蒙羞後，更于詩道發奮，雖借山館再無恢複“借山吟館”，但詩意大進是不争的事實。他在此後的畫作中，就于钤印處多次注明作于借山吟館，以表明對詩歌的追崇。這是這位丹青巨子萦繞心間的一生夢想！
從曉霞山到五龍山，齊白石生活求藝的軌迹愈發清晰，先生言之鑿鑿說自己詩第一，絕非空穴來風，一時戲言。
五龍山與曉霞山遙相呼應，山深林秀，鶴影雲繞，大傑寺藏入山中腹地，名重一時。我是在“龍山詩社”見到唯靜法師，因為詩歌的熏陶，法師于佛禅中透出文氣，告知當年齊白石在大傑寺糾“龍山七子”，創立“龍山詩社”，自任社長。“龍山七子〞雖不能與“建安七子”相較，但唱合酬答，倜傥雅韻，也為江南才子的雅聚。
在“龍山詩社”，我流漣徜徉，崇尚之情，油然而生，應主人之邀，提筆寫“不勝低回”四字，以表達崇敬之意！
至此，我是徹底明白了白石先生自诩“詩第一”的根由！
也明白了一位木匠成為大匠的應走之路。
當人們崇尚他為世界文化名人時，更讓我感覺到文化對藝術家的重要性。
甲辰春末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