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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寫作 | 素人寫作專欄

作者:文學報
周慧: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寫作 | 素人寫作專欄

“素人寫作:真實和日常的力量”

周慧: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寫作 | 素人寫作專欄

周慧,1974年生,17歲高中畢業後,在工廠縫過鞋跟、裝過手表機芯,後來考上大專,在深圳工作十幾年,做過文員、助理、銷售和人事經理。

2014年,她從深圳市區搬到了郊區的洞背村,開啟了十年無業人生,過着匮乏但也豐富、自在的生活。對旁人而言,搬去村裡生活也許隻是一段“滾到谷底的下坡路”,卻是滋養周慧、讓她得以重生的一場“奇迹”。今年2月,她出了一本散文集,名叫《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這是她從視窗眺望山和海、村莊和故人、遠逝的青春和身處的中年,以及自己内心流轉變化的坦誠記錄。

該書的編者黃燦然寫道:“你可以把這部書看作一個湖南農村小姑娘一路成長,然後來到深圳拼搏,終于成功了的故事,隻不過這成功不是變成大公司女掌門,而是變成一個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終于赢得沒有财富的自由,過上使貧窮微不足道的生活。”

文/周慧

刊于2024年4月18日文學報

春天了,周末時村裡經常有徒步的經過,一身運動裝備,久呆城市的氣質,大方,自信,因臨時而略顯虛浮的悠閑,他們打量平時少見的事物。他們看我時的眼神有點複雜,略帶輕慢的觀察,确認——從我呈現出來樣态确認了自己的人生更正确,還有刻奇、哀憐等。不稀奇,多少次,我從市裡回村,樓慢慢矮,屋漸漸稀,穿過條條長短隧道後,是嵌在山窩裡那矮趴趴的村屋,我也略帶輕慢地想,住在這兒的,要麼人生失意,要麼沒出息,不然怎麼不去錢更好掙、更文明、更現代的城裡。

我住村裡九年多,沒錯,我人生失意,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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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背村

十年前我半被動辭職,人事經理這個職位,我從未合格,且讨厭再做。年逾四十,之前不曾創造過什麼,以後也不會再有,我徹底斷了重回職場的念頭,不算早期還人情債的在布吉工作了三個月,我再也沒做過什麼事,我緩緩躺下,像一個準備泯滅于衆的老人,同時,又是手無寸鐵的嬰兒,一種全新的生活。

時間需要填滿,生活需要内容。有積蓄支撐的前兩年,走到山裡看山,走到海邊看海,睡到自然也很難醒,種一點點菜,做好吃的飯菜,沒有電視機,看一點點書,寫一點點字。整樓都是好鄰居,整村都是好村民。那是一去不複返的黃金時代,好到回憶它時有輕微的痛。

那時的文字,很輕巧,略俏皮,打量一切,給事物加上瑰麗的濾鏡。也寫得很快,想什麼,就寫了出來。我覺得是一種天生的力氣使然,遠遠不是寫作,中間至少還差了幾萬裡的閱讀。

閱讀也是很晚才開始,第一次感受文字的力量與魅惑,是29歲。買了一套卡爾維諾,被《看不見的城市》震撼到,頭皮發麻如過電,臉上皮膚霎時繃緊,旋即往頭頂、耳邊松去,我從床上直接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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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隻把閱讀當成極小的消遣,不過,它還是撬開了一條縫隙,我看到另一個世界。我買書,買得不多,看得不多,覺得夠了。國中看瓊瑤高中看三毛,畢業出來打工什麼都沒看,後來成人聯考去的學校,剛從技校改成大專,會計專業,統共才上一年半,算盤學了半年,天天背珠算口決,三下五除二,看了兩本蘇童。畢業後重新在深圳找工作,有了畢業證,不用去工廠流水線,做了文員,戀愛戀得昏天黑地。29歲看到卡爾維諾,我做線纜銷售,整天在公司摸魚,除了進聊天室瞎聊,還敲點文字,有人經過迅速切換成表格。不過,我沒有把寫字當成要緊事,暢想的未來,有錢有顔有愛,有房子有孩子,沒有讀書寫字。

人在一天天過的日子裡,覺得大小事都是自己的主動選擇,命運,捏在自己手上。拉長到一年、五年,狠一點,十年,會震驚。至少,我是很匪夷所思的——若命運在三十歲時對我說,往後十年,你工作還行,但沒什麼愛情,更沒家庭孩子,你的母親會離世,你也将失去工作,再往後十年,你會住到村裡,積蓄用完沒有收入,收的房租減去月供再減去要交的房租,你每月隻有幾百塊生活費,你水不敢用電不敢用,買四折菜,後來房租上漲,吃掉你幾百塊的生活費還不夠,你不得不借一筆錢來生活,負債一天比一天多——如果那時命運這麼說,我會朝它吼,你肯定看錯了八字,這個可憐的家夥怎麼會是我!我,我的命運捏在我自己手上,二十多歲我就會瞞着公司跑私單,我一往無前豪無畏懼,我怎麼可能落到這個地步!

如今,我不為這個“可憐的家夥”感到悲哀,我坦然接受,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自豪。我習慣并依賴孤獨、匮乏,我樂意在這條狹窄的管道裡生存,它是我的回音壁,我坐在這遺忘之角,感受心跳與宇宙同樣的博動。我覺得,我的坦然接受,和閱讀寫作直接相關。

最近我才把寫字稱為寫作。它起源于閱讀,沒有閱讀就沒有感受,沒有感受就沒有寫作。辭職前不久,我加入了一個小讀書會,六七個人,半月或一個月閱讀一本小說,讨論會上,次次都是我和樓上鄰居墊底,他頻打哈欠,我聽不太懂。很多書我都沒看完,看過的那部分,掃一行忘一行。隻有組長是真正的閱讀,其他都是花架子,兩年後讀書會解散,我,失去最後一個扶手,自此,随命運的離心力甩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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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在村裡,不想做任何事,沒有社會角色,沒有責任要扛,不需要認可,也無處賣弄,慢慢,我的閱讀去掉了虛榮和功利,也不急,看進多少是多少,感受漸漸豐富,有時多到要溢出來,就寫點東西吧。黃燦然老師看到,鼓勵我說,寫得不錯,好好寫,将來說不定能出一本書。

黃老師是真的在鼓勵,我也是真的沒當回事,我覺得這像我們鼓勵發現水往低處流的小孩子,說你很棒啊,好好觀察,以後肯定能當個科學家。我有自知之名。知道做好一件事,勤奮與天賦缺一不可,我恰恰懶,又無天賦,但凡有一丁點,三十年前就會在作文本上寫。哦,高中時寫過幾頁。國中時最要好的同學,她考上了縣一中,我也在縣城上高中,排命最末的二中,就這,我也沒考上,是父親讓上級機關走後門把我塞進去的。她說,我們交換一下寫的東西,我的是兩篇故事,偏情色的愛情。她給了我一個筆記本,全是詩,一半抄寫席慕容,一半是自己寫的。我很多年都沒再碰過筆。

上班摸魚時零星寫的文字,是向外的,虛榮的,渴求認可,它充滿着猜測大衆喜好的曲線,記得那時還想過投稿,想名想利,想要認可,但止步于想,因為懶。住到村裡後,一開始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創業,學門手藝,換份職業等等,但都沒有落地,隻有一成不變的生活。

那時住在村裡的孫文波老師和黃燦然老師讓我看到,一個人,可以清貧又富有,可以是自己的國王,可以超越日常生活,天地日月可以為其所用,同時,也可以創造自己獨特的天地日月。我漫無目的看書,漫無目的寫,沒有目标,沒有方向,一開始,我的寫作是直給直出,把心裡想的轉換成文字,寫得很快,打字如流水,一篇文章半小時寫好。慢慢的,我之前認為是無效(閱後即忘)的閱讀滲了進來,它起了作用,我突然有了新的視角,所有事物,一旦貼近又拉開距離仔細觀察,就會有不一樣的體驗,我像小說裡的叙述者,在觀看我,并叙述我。

這個時期的寫作,不再滿足直給直出,開始向内轉折。随着閱讀的加深,寫作的難度也在加深,總是不滿意,一邊寫一邊懷疑,這樣的文字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是制造電子垃圾嗎?每次換電腦,我都删掉大量文檔,毫不手軟,現在覺得有點可惜,如今,我怎麼也寫不出那種活潑潑的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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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變得很難,但我沒有掉頭就走——我人生裡遇到難事時的典型做法。我沒有放棄,因為它很有點意思,有點像——我先講另一個事。去年,我痛下決心,一定要學會看詩。我能隐隐感覺詩的美,但完全看不懂,對詩是想靠近又恐懼又回避,我特别羨慕懂詩的人,羨慕他們能看完一整本詩集。我決定用最笨的辦法,背詩,先背十首看看,第一首是露易絲·格麗克的《野鸢尾》。

我背了整整三天。背完一段,我會起身,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着盲背。盲背時第一句沒問題,第二句怎麼也想不起,詞語和我躲貓貓,好幾分鐘腦子混沌一片,詞語飛來飛去,沒有一個正确,會氣到懷疑自己低智,實在想不出,就看一眼書,哦,原來是這樣,她們是這麼寫的!

我那時的寫作,與背詩有一點點類似,有時隻有一些模糊的感覺,我會坐下來寫,第一句就需要找詞,找句子,找節奏,排列它,移來移去,幾經曲折,突然感覺告訴我它對了。我近兩年的文章,多數是文字和我互相碰撞磨合而來的,它們會把我引到新奇之處,是我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地方,有獲得意外之财般的驚喜。

我注意力渙散,無法專注,做任何事都在分神——我一生接的所有吻裡,沒有一個是全然忘情的,如果兩隻手能空出來,我可以同時打遊戲。好看的小說,我能沉浸五分鐘。但是寫作,把想法捋成文字,找恰當的詞,是最能讓我專注,且專注時間最長的事,而此間的跑神也并不全是壞事,它會變成想象力。這真的是件有點難,但有點好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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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難,有點好玩,我又懶,寫字很慢,我自己覺得寫作是件不太劃算的事,一篇文字要寫幾個小時,錢賺不到,還花電費,這時間電影能看兩部,書能看半本,不比寫作更能讓生命豐盈嗎?但寫作裡的喃喃自語,跌宕自喜,陶然自得,是其他任何事物不能提供的。寫作是我的翅膀,它讓我從日常裡起飛,也是我的錨爪,看着時代洪流裡所有人都在進步隻有我在往後退,内心忐忑和懷疑時,讓我覺得小有建造而安然。寫作是我那全是消磨、消耗、消遣的生活裡,唯一的創造,慢慢,它成了我内心的支柱,我的平靜、坦然、驕傲都來源于此,我眼裡的光,也是。

我沒想過發表,也不覺得它們有發表的水準和機會,甚或,我也不想獲得認可——認可當然好,但我缺的是錢。這些寫作嘗試,能集結出版,于我是完全意外的事,善良的人一同伸出手來幫我,讓我這個沒買彩票的人,中了大獎。

書出版了,黃老師在編後記裡寫道:“可能要等到這部書出版之後,她才會開始羞愧或慌張地面對自己是一個作家這個事實。”我把之前的“寫字”重新定義、命名,叫它“寫作”。但我不認為現在是作家,我隻是這本書的作者,花了些時間,寫了些關于自己的文字,這是每個人都能做的事。我想,如果命運仍然像之前那樣眷顧我,貧窮而不貧苦,單調而不枯燥,善良的人們仍然願意幫我,讓我有第二本第三本書的話,那時,我會承認,我是作家。現在,還遠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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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同樣的命運,同一個我,那個“可憐的家夥”,換個角度看,就成了最幸運的人,她幸運地找到寫作,幸運地被人愛護。有人問我,書出來後是什麼變化,有兩個變化,内心對寫作更确認,生活上也有變化,我沒有再次把洗菜水端到洗手間倒到桶裡儲起來(沖廁所用),會想到我現在出書了,用水用得起,洗澡時也不再一隻腳踏到桶裡接水了(這樣站不太穩,請勿效仿)。

突然想起我之前給《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這本書臨時随手取過一個名字,叫“非必要生活”,它是我對生活遠觀後的評述,我覺得可以補充一點,讓它把我注重的事囊括進來: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寫作。

新媒體編輯:李淩俊

圖檔: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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