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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南柯夢(110)縫得寒衣小孟姜

作者:甯甯0918

民國南柯夢(110)縫得寒衣小孟姜

關家位于北平東直門外的這個小院,平日裡很是安靜,一棵巨大的古槐樹,把那個所謂的假二樓,給掩映的嚴嚴實實,如同一支華蓋!

據說這個宅子是非常占風水的。當初,關太太曾經特地請一個有名的風水先生過來給看了看,羅盤一伸,風水先生的臉上立刻見了笑容。

站在一邊的關太太此時壓不住好奇心了,還問呢:“這房怎麼樣,唉,就是這院有棵樹,太大,讨厭了,占地方。”

可先生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他捏着山羊胡子對關太太說:“這房好就好在這棵樹上了。”

關太太一聽:

“啊!是嗎?一棵老槐樹,我正嫌它礙事呢,耽誤老陽兒往屋裡照呀!”

“夫人,這樹是站風水上了。貴府的夫主和公子都是木命。木上加木,這就是林。上面若再有個木便是森!哎呀,人丁興旺啊,看來不出三年,府上是要見小少爺的!”

這句話說的,關太太的心眼兒立刻蹦哒起來了。明擺着呀,那就是孫子呀!

關太太如今是票子也有了,位子也有了,這不,她正在和一家洋行聯系,打算再買輛小汽車!車也有了家裡諸事停當,可不就差孫子了。聽了這話,她立刻笑得眉眼都找不着了,在那一個勁兒的沒口子說道:

“借先生吉言,借先生吉言!”

不過呢,那瞎子也留下話了,這宅子雖然旺,但是沒人不行,逢年過節的時候要把人聚齊,湊在一起才能成林,若是單獨漂泊在外,就被水給沖走了。

是以今年是戰後的第一個春節,關太太特地下了死指令,讓自己的兒女們都回家過年,于是呢,關家老号北平總店在一瞬間就熱鬧起來了!

看到二小姐文娴進了門,關太太上來便問道:

“三兒呢?老三不是說和你一塊兒回來的嗎?”

二小姐聽了這話,哼了一聲,說:“三兒那個家夥還有準譜啊,她拉着老奶奶上什麼報社去了,說是要交個什麼畫稿子。”

“身邊跟着人呢嗎?”關太太不放心,趕緊問道。

二小姐聽了這話,點點頭說:

“當然跟着人呢,不跟着人,哪敢讓她到處跑啊,不但老奶奶在她身邊,我還讓管家小何,也開車去送她了!”

“哎,那小何不是你們在天津的管家嗎?也跟着過來了,車是誰的車呀?”

“當然是我婆家的車了,小何提前給這邊府裡打電話,讓府裡的司機開車去接我們了,然後給我送來家裡,他們繼續往前開,得去阜成門,到那個什麼報社去。三兒閑的沒事給人家投稿,這不,年前的時候人家想見見她。說是要跟她簽約,讓她明年在報上,開個什麼連載的漫畫,哼,一個月才給一萬法币,也就七八塊大洋,就購買一塊兒洋手帕子的。這傻丫頭幹的還挺起勁兒,跟吃了蜜蜂屎似的,興奮的不得了。”

哎呀,三兒難得有個喜歡的東西,你就多擔待點吧,讓人跟住了她就行。這孩子沒輕沒重的,要是單獨出去,我可不放心。

關太太說到這裡,拿起了小茶杯,抿了一口香茗。額,這朋友從福州送來的凍頂雲霧,味道真不錯。想想自己早年間在北平的時候,若是沒有客人,也就喝五毛錢一斤的香片茶,唉,那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她如今都佩服自己了!

看現在,整個一個掉富貴窩裡了。這房子剛搬進來的時候是哪年呀?前年吧?哎呀,那會兒覺得特别好,又寬敞又時髦,可如今看來呢?不行啊。終歸是個假二層,那三樓都是虛掩着的,一個坡頂蓋上去,實際上啥也沒有,

一想到這兒,關太太頓時對自己的小豪宅有些厭棄了。

她如今正在上海看地皮呢,什麼辣菲路啊,福樂路啊,在這些時髦的法租界地段裡,有許多接收來的洋房,關太太幾乎是流着口水在那些花園洋房中留連忘返的參觀着。

哎呀,要不是閨女有身子,不友善坐飛機,她真想拉上文娴一起去瞧瞧,要挑上一幢好宅子,以後就把家安在上海定居算了。北平這地方,風沙又大,街面又土,哼,沒事兒,我就不回來了……

一想到十裡洋場滬上繁華,太太的臉上可就關不住了,那笑容一股一股的往上湧,跟趵突泉水似的。她一把親熱的拉住二閨女的手,在那兒仔細擺弄着她的手指頭,像個算命的。當然她看的可不是手紋手相簸箕鬥,關太太是翻過來看,看的是閨女手上的那粒紅寶石大戒指!

“這個火彩不錯。嗯,個子也大,可是最近流行金剛鑽,這帶顔色的寶石不顯貴氣呀!

是嗎?

二小姐翹着手指頭瞧了瞧,随口說道:

“還好吧,我主要就是為了用它來配十指蔻丹,你看指甲也是紅紅的,手上的戒指也是紅紅的。哦對了。我還有一隻紅寶石的手镯呢,是用16顆紅寶石連起來的。我想過節的時候帶一套的。

二閨女,你有那麼好的手镯啊,回頭讓我瞧瞧。你看媽這個,金剛鑽的,其實也不是我的,是Lisa跑單幫帶來的,我嘛,先在手上過兩天瘾,過節的時候出去串門,撐個排場,具體留沒留,我還沒想好呢!不便宜,兩條大黃魚呢。本來也沒打算買,可是偏偏人家送了我一對大耳鉗子,你看看,這個,四克拉的,不錯吧。這不打算配成一套嗎?

什麼時候開始,這母女倆湊在一起,不盤算菜金,開始盤算珠寶了呢。嗯,好像就是這四五年的事兒!

哎呀,要說這打仗嘛,自然是萬分艱險,生靈塗炭了。但要是能從這縫隙中找到些機會,一飛沖天。對此,關太太還是萬分願意的。

就這樣,她用自己那圓圓的胖手,搭在閨女那芊芊的玉腕上面,娘兒倆在那岔開五個指頭,左比右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去那賣駱駝的牲口販子,跟那讨價還價呢!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從樓上溜溜達達,走下來了大少爺關文浩,他嘴裡哼着流行小曲兒,手插着睡衣兜,晃晃蕩蕩的出現在這娘倆面前。

“你們女人也是。成天對這些東西着迷,這不就是幾塊石頭嗎?還看個沒完沒了了。”

微皺着眉頭的大兒子睡眼惺忪在茶幾邊上晃着腦袋左瞧右瞧,顯然他是在找香煙。

一瞧大活龍下來了,關太太那臉立刻就來了精神,兩坨腮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跳了兩下,一張嘴都給撐大了。

你找煙呀?哎呀,咱們家沒有雪茄了,湊合着抽香煙吧,哎,家裡隻有大衛杜夫,你抽嗎?

來一顆。

關太太伸手從小桌上拿過一盒香煙,随後又從茶幾下拿起了打火機。她抽出一支煙,遞到了兒子面前,還要給他點火,誰知這手還沒伸出去,就讓二小姐啪的一下,給打下來了。

媽。你什麼都伺候他!

看來二小姐不樂意了,她挑着柳眉說道:

“點個煙,還讓媽給你弄,關文浩,你沒長手。”

說到這兒,二小姐從母親手裡抽過打火機,直接扔到了桌上。

我又沒用媽!是媽手快。

慵懶的大少爺叼着煙卷,含含糊糊的說。随後他拾起了打火機,給自己點上了煙,然後咣當一下,跌進了沙發裡,随後把腦袋很習慣的靠在了老娘的肩膀上。

媽啊啊!我餓了,吃什麼?

就知道餓了找你媽,不餓,還跟樓上耗着呢,就不知道下來和我說說話!

關太太皺着眉頭,表情誇張的想展示出一份讨厭的神情,但實際上呢,還沒說上幾個字,這嘴又合不攏了

是啊,她哪裡會有一絲絲怨氣呀,看看這摩登的大兒子呀,那蓬亂的飛機頭,那帶着一身淡淡的古龍水味兒的大個子,還有那眉眼之間的壞笑。老娘這心,就跟那三伏天大太陽底下的冰棍似的,化了。

想想自己含辛茹苦,把兒子從一個小貓團那麼大的寶寶,一直養到今天,變成了一個一米八幾的男子漢。

無論他在外面多麼骁勇善戰,精神挺拔,一身筆直的軍裝,肩章燦爛,馬靴锃亮,打扮的如同昔日的骠騎校尉一般,

而在背地裡呢,在媽媽身邊呢,這個軍中骁勇又秒變成了耍賴男孩。這會兒,他眯着眼睛,靠在母親的肩膀上伸着手,百無聊賴的去摸媽媽的耳朵,就像他小的時候那樣。關文浩一邊輕輕揪着媽媽耳垂上的那隻點鑽耳鉗子,一邊在那哼哼唧唧的拉着長聲說:

“媽啊。這石頭多少克拉?你說這家裡又沒外人,你把它墜在耳朵上,沉不沉呀?”

“你管我呢,我是帶給你二妹看的,我問她喜歡不喜歡,要是喜歡,我想把這對耳鉗子給你二妹,讓她在婆家過年的時候帶,也充個門面。”

“她都當資本家太太了,還需要你給提供珠寶,你把這些特殊物資都留着點吧,要我說,還不如給三兒呢,哼,你知道你二閨女在外邊都幹什麼了?”

幹什麼了?

關太太聽了這話,故意闆着臉問兒子。可她這手卻閑不下來,不禁在那碎手碎腳的幫兒子把那敞開的睡衣領子往裡瞪了瞪,好像生怕這個寶寶被風吹着。

“媽我告訴你吧,就你這個二閨女,能把野漢子領到房間來,躺在床上和别人調情,要不是我親眼見,我都不敢相信。真服了她了!”

你管的着嗎?

關文娴聽到這裡,立刻不幹了,她本是坐在母親右邊的,這下,伸出長長的胳膊上來,隔着娘的身子,就給了哥哥一個大嘴巴。誰知這個清脆的嘴巴打在文浩臉上,大少爺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揚着臉接着和母親撒嬌:

“瞧見了吧,瞧見了吧,氣急敗壞。我說這事兒讓她急了。”

“你别跟這放P,趙克明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在生意上的夥伴,我們倆清清白白的。再者說了,現在都講究社交公開,男女交際。我們家老五都沒說我什麼,你跟這多什麼嘴!”

“還你們家老五?這會兒他成你們家的了,哼,等以後你惹出禍來,我瞧他還是不是你們家的?”

大少爺眯着眼在那吸着煙,把煙灰就随便往沙發邊上一彈,這副浪蕩樣,若是在旁人眼裡肯定看不慣,可在關太太眼裡,兒子這就是放蕩不羁。

哎呀,要不怎麼說,兒子是個天生的公子哥呢,你瞧瞧這通身的氣派,就帶着那麼一股子富貴相!

想到這裡,關太太又轉過頭來再看看自己的二閨女。看看文娴那如粉雕玉琢一般的花瓣臉,和兩隻晶瑩大眼,關太太在心裡想呀!

“哼,守着這麼一個仙子模樣的媳婦,那個赫老五估計早給迷的五迷三道的了!要說還得是我閨女有手段呀。”

這一對大兒大女,瞬間又回到了小的時候,那躺在媽媽身邊撒嬌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雖然他倆在口中還在激烈罵戰着,可誰都不起來。偏都要跟娘膩在一起,他們恨不得和娘一塊擠在炕頭上,共享一根長長的芝麻關東糖。

就這樣,這娘兒仨熬膠似的,膘在一塊兒了,眯了一會兒之後,還是關太太,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過頭對兒子說:“哎,天津那邊給你送來個箱子,是不是藝兒給你的呀?

誰知,關太太這話剛一落地,隻見文皓騰的一下子就把身子挪開了,随後馬上就坐直了,他問:

“是嗎?箱子在哪呢?”

看見兒子這副反應,當媽的心裡倒先有三分不悅了。

“哼,娶了媳婦忘了娘,這還沒給你娶媳婦呢,你就是和那個小丫頭在一塊住了兩天,你瞧瞧,一提起她來,老娘我立刻就不值錢了!”

想到這裡,關太太那滿臉蕩漾的笑容,也往下沉了,她冷冷的指着茶幾邊上的那個小皮箱說:

“就是這個。昨天天津那邊派人送來的!”

哦,是嗎?

關文浩立刻煙也不抽了,人也不躺了,他從旁邊拽來一個煙灰缸,然後把香煙掐滅了,

站起身來,上手就把那個箱子給拖了過來。

“打開給我們瞧瞧,什麼東西呀,别藏着掖着呀!”

在旁邊陰陽怪氣的是關文娴。很顯然她就是要讓哥哥亮亮寶,以便她在旁邊夾槍帶棒的評點一番。

不過文浩對這個建議倒并沒有否定。他藏不住事,那一張臉明顯是開始興奮了,他把箱子放在面前,随後用手按着皮箱的蓋子,挑起靈巧的拇指,在那開始對密碼。很快,密碼對好了,砰的一下,箱子蓋打開了……

“這都什麼呀,破衣拉撒的。”

伸過頭來的二小姐酸酸的說了一句,很顯然這箱子裡沒有什麼情書啊,信件呀之類的,隻是一些衣物。好奇的關太太也不禁伸出手,撿起一件浮頭的衣服,那是一件白緞長衫。

''這是什麼東西呀?說襯衫不是襯衫,說大褂兒不是大褂兒的,怎麼這麼長啊?”

眼前這是一件特别肥大的榨蠶絲襯衫,很顯然不是穿在裡面的,那穿在外面也沒有型啊,襯衫很長很大,大概能到關文浩的大腿那。

關太太正在詢問呢,可誰知,文皓卻一把搶了過來,他把襯衫放在身上,比了比嘴裡嘟囔着:“嗯,大小長短正合适。”

這是幹嘛的?關太太問道。

兒子聽了這話,有些不耐煩,他說:

“嗨,睡覺的時候穿。”随後他就不打算展示了,那裡面幾乎都是衣服,有長的有短的,還有幾雙襪子,也不是洋襪子,而是那種最舊最舊的土襪子。

就是一個很寬很粗的襪套,看這意思也沒法穿在皮鞋裡呀。

這讓二小姐覺得好生奇怪,她想用手拎過來一件仔細瞧瞧,誰知這手還沒伸過去呢?文浩便不耐煩了,他把那件襯衫從母親手裡揪了過來,随後塞進了箱子,然後啪的一下把箱子關上了!

“哎呀,你們别看了,這是我媳婦給我做的手工活,就是我自己的貼身衣物,沒什麼可看的。”

“你哪兒來的媳婦兒。還媳婦兒媳婦兒的?我告訴你,你以後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還在南京呢!”

這句話關太太說的很及時。的确,關文浩這嘴上是沒個把門的,他已經在潛意識裡把關小藝當做自己的妻子了,而這會兒呢,自己作為一個外出公務的丈夫,收到了妻子寄來的貼身衣物,文浩的那種喜悅之情漾于言表。

媽啊!

文浩又開始向膠皮糖一般粘着聲音說話了,他一屁股坐在母親身邊,搖着她的肩膀在那低聲央求道:

“我就是想和藝兒在一塊待着,嗯。哪怕一個月能待四五天也行啊,反正和她在一起,我就是覺得舒坦,給我安排安排吧。媽。就算疼疼你兒子了。你讓我一個月舒服自在個四五天,至于其他的時候,你給我派什麼任務都行,我保證執行!”

我給你派什麼任務呀?是給你成親娶太太好不好?你過一陣子要在這兒迎娶你的正式夫人了。那是中将的閨女,這婚多體面呀,你若是和洪家結了親,那你日後在官場上,在軍界裡,都是如虎添翼呀!

什麼如虎添翼,哼,我還不知道,不就是為了拉攏他們家那個什麼中央銀行的舅舅,再加上那個如壓艙石一般的軍界大佬,什麼将軍,你們的買賣我還鬧不清。也就該着我倒黴,這輩子投胎給你做了兒子。哎,這和當豬有什麼差別,養到一百多斤,就把我賣了!哼。誰出的價碼高,你就把我往誰家送,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關文浩說這話的時候,微皺着眉,昂揚着腦袋,似乎很悲憤,但同時又帶着一股撒嬌的勁兒,他把很難聽的話,說的很溫柔,這是他對付母親的一貫伎倆!

“什麼叫把你當豬賣。跟這家裡誰不是豬。哦,我就是人了,我不也被賣了嗎?哼,當初我那麼看不上赫老五,最後怎麼樣?媽不也把我拽回來,和他成親了。害得我現在天天的得跟那個傻子在一個床上躺着,你以為我樂意呀,你以為我的日子舒服啊!我還沒地兒歇着呢!

瞧這事兒鬧得。對于大少爺的抱怨,關老娘聽了還沒吱聲呢?但是坐在旁邊的二小姐卻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了。她張嘴就把哥哥給怼了回去。

本以為二小姐在這個家裡就夠厲害的了,可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府裡還有高人呢!隻聽得二小姐這話音剛落,從門廳那邊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喊叫:

“關文娴,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要是嫌我五哥蠢笨,你就和他離婚呀。把那位置讓出來,給我,我不嫌他蠢,我跟他躺一炕上不難受!”

說這話的人正是這個府裡的猛張飛,關三小姐。正好此時,偏巧她進門了。剛剛聽到哥哥抱怨自己是豬,三小姐對此還不太在意,可誰知接下來,二姐也開始表示不滿,而且又說到了那個在三兒心裡,有特殊位置的五哥,說他是個傻子,這下三小姐可不幹了,她立馬跟竄天猴似的,在那吱哇亂叫起來!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這嘴裡說的都是什麼話呀?這是拉洋車蹬三輪兒的粗漢說的話,你一個大家小姐,啧啧啧我都替你磕碜!

跟在關文萃後面的老姨奶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追了一句。

要說老關家,進來也有幾分奇怪。兒女們大了,仿佛都如那脫缰的野馬一般,關太太這個駕車人,如今是哪一匹的馬缰繩,也拽不動了。

大兒子嘛,那自然是她的命根子,兒子說的話,關太太十有八九是不敢反駁的。

二小姐呢,那是她的眼珠子,而且如今也是關家的頂梁柱,明擺着最大的利益是二小姐換來的。

是以關太太不得把這位财神奶奶高看一眼呀!至于那個小三子,她簡直就是這家的孫悟空。雖說官職挺小,是個弼馬溫,但人家頂了個齊天大聖的名頭,整個一個見人大一級,她要是撒起潑來,掄着大棒胡打一片,當媽的也束手無策。

眼前這三位子女,關太太怕了一對半。是以到如今,在這家裡敢仗義執言的,也就剩老姨奶奶了!這話整說到關太太的痛處,她不禁朝着老姨奶奶抱怨起來。

“老奶奶,你瞧瞧,這就是我養兒養女的下場。瞧瞧這一個個的。哎,全成祖宗了,我把你們三個一拉溜全都供起來得了。要我說這生兒育女就多餘,整個給自己添活祖宗!”

關太太說到這,把身子一挺,來了個太極推手,将賴唧唧的大兒子和氣哼哼的二閨女全都推在一邊了,她直起身子回着頭朝老姨奶奶接着抱怨道。

“您還沒聽見,剛才的話呢,哼,就我這兒子,說我把他當豬給賣了,您說這話渾不渾,我還賣他。我把我自己都快賣給他了,為了他們這幾個小兔崽子,我出生入死的我。我容易嗎?

關文浩,我告訴你,你趕緊把那個藝兒給我轟走,跟她一刀兩斷。要是把她留在你身邊,早晚就是個禍害!哼!明我就讓人把她轟走。”

說到這兒,關太太的臉上風雲突變了。那意思是要陰轉多雲了?隻見兩隻小豆眼也瞪起來了,一對毛毛蟲似的,粗眉毛也豎起來了,嘴角往下撇,腮幫子顫三顫。看那意思是很正色,很認真的!

這時,還有不嫌亂的呢?那個渾不吝的三小姐上來替母親助陣了,她大聲說到:

“對!就是。我看那個藝兒跟本不适合留在咱家。留下她早晚得出事。關文浩,你别跟這兒抱怨家裡把你賣了。哦,賣你的錢讓媽拿了。那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官迷,想當将軍,想往上爬。

是以你就得娶那個活猴。甘蔗沒有兩頭甜,把藝兒轟走,把你那猴子老婆迎進門來,你就當上将軍了!”

''你放P。老子當将軍靠的是我的軍功,靠的是我為黨國效忠,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是我在戰場上建功立業,老子打過長沙會戰!''

''得了得了,關文浩你閉嘴吧,打仗的人多了,為黨國盡忠的人也多了,升官憑的是這個嗎?沒關系,沒銀子,你能往上走一步嗎?

還有你。''

三小姐把脖子一扭,又把金箍棒對準了她二姐,上來就是一棍。

“你成天當着資本家太太,坐着小汽車,帶着女秘書。前呼後擁的。哪個派對,哪個封面,少得了你。成天跟那享福。

哦,這會兒又嫌我五哥土,又嫌我五哥憨了,要沒他,你嫁誰去,你不得嫁那赫二老爺,給人家做小老婆去。哦,對了,人家要不要你還兩說着呢?''

啊呀。我的三祖宗啊,你,你快閉嘴吧!

老姨奶奶忍不住了開口了。也是那關二小姐,是誰。那是社交女王啊,天王老子來了,估計都得給薇薇安幾分面子。這三兒的嘴怎麼這麼尖利呀?跟刀片似的。

誰知老姨奶奶這話根本就不管用,三小姐還跟那肆無忌憚的說:“可不是嗎?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初咱爸給她說人家赫家大少爺,結果呢。人家瞧不上我姐?要沒有我五哥,她可不得給人家做小老婆去。”

二小姐聽了這話,騰的一下站起來了,她青着臉指着妹妹朝母親大吼:“媽,你管不管三兒這野孩子,如今她都反上天了。”

“你們倆特摸吵個P,都給老子閉嘴。”

關文浩突然聲音粗硬起來,這一句頗為野蠻的怒吼,讓兩位小姐全都呆住了。

隻見大少爺騰的一下子從大沙發上站起來了,他望着母親聲音堅定的說:“媽,我不管你怎麼安排,反正你得把藝兒指給我,反正我在天津的小公館是設定了。我告訴你們,我這輩子就要和藝兒在一起。老子苦吃夠了。我要過幾天舒心日子。

說到這兒,關文浩不知怎的,突然伸出手,開始解自己的睡衣帶子。這個舉動讓人覺得挺奇怪,大白天的解睡衣帶子幹什麼呀?可誰知帶子解開之後,關文浩把自己的睡衣往兩邊一拉,他把胸膛露了出來……

''看看。三道傷!這是在長沙,這是在永安,這是在嶽麓山,飛機炸的。''

文浩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膛,在那裡硬着嗓音,對着他的家人厲聲說道!

“一場仗打下來,我就兩世為人了。我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在長沙,我在大雨裡躺了一天一夜,要不是後面的救援隊,我當時就葬身在那兒了,你知道有多少弟兄都沒回來。我當時就想,我若是能活着回來,後半輩子一定要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軍功我要,将星我要,但是好日子我也要,這些都是老子該得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文浩的嗓音明顯已經開始變粗了,而他額頭上的那根青筋也随之跳了起來,這是關文浩從小就有的一個标記,隻要是他一激動,額角上就跳出一條小青龍,如同閃電一般出現在臉龐上!

大廳裡一片寂靜,幾位女眷都不言語了。是啊,這是她們以前不願意想,也不敢想的事兒。那就是哥哥在戰場上所受的苦。她們知道那一定是非人的煉獄,一定是夢魇一般的經曆。對于哥哥在戰場上的事兒,她們不願意去想,可她們連想都不願意想的事,哥哥卻真真切切的經曆過!

當外敵入侵,江山破碎之時,熱血男兒就要用胸膛去頂住敵人的刺刀,就要用自己的生命築起血肉長城,這是在後方縫寒衣卷繃帶的小孟姜,心知肚明的,可也是她們不忍直視的!

就這樣,大家誰也不說話了。關太太這會兒的眼睛已經模糊了,一大汪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着轉,很快便彎延流而下了。

而文娴呢,她的嘴唇也顫抖了,因為她看到了哥哥胸膛上的那道傷疤,那估計是彈片傷,離心髒,隻有兩指遠,若是再往裡挪一挪,此時哥哥就不在眼前了……

老姨奶奶的手緊緊的攥着那個,她随身常帶的帕子,而三小姐則呆若木雞的坐在那兒,張着嘴。大家全都默不作聲了,大廳裡一片寂靜。不過很快這寂靜又被打破了,關文浩彎下腰把那隻皮箱又重新打開了……

他翻開皮箱蓋,從裡面取出了那件白色的大襯衫,關文浩顫抖着聲音,拎着襯衫對大家說:“你們知道為什麼藝兒為什麼給我縫這樣的衣服嗎?我告訴你們。

說到這裡,關文浩的胸脯已經開始起伏了,他的臉上泛起一片绛紅,甚至于在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種堅忍,文浩微微的咧着嘴,仿佛在咬着後牙。

他一字一句的說:“我告訴你們,因為我大腿内側有傷,是燒傷。到現在為止,我每天晚上還都得上藥,醫生說至少得治療半年。

是以,我睡覺的時候沒法穿一般的内褲。藝兒這才給我縫了這樣貼身的衣服。

媽。我差一點就回不來了,我身上千瘡百孔,告訴你們,如今江山還在,靠的就是像我這樣的人,是以我要是特麼要是當不上将軍,那就天理難容!''

說到這裡,文浩側過頭去,狠狠的閉了一下眼睛,他像被一隻毒蜂蟄了一般。渾身顫抖起來了。過了好一會,他才安複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又接着說:“當然我也明白,我得走上層路線,我得成為誰身邊兒的人,誰靠得住的人。這些我都懂。但是,我不願意出賣我自己,起碼不能全都賣了,我得給自己留點喘氣的空間,反正這事兒就在這擺着呢。你們想辦法吧,給我把問題解決了!

說到這,他狠狠地把那件大襯衫摔到了箱子裡,又團吧團吧,把箱子大概整理了一下,啪的一聲,扣上了蓋子,然後拎着箱子一扭身噔噔噔的上樓去了……

大廳裡依然寂靜無聲,以至于這個中午都寂靜無聲。廚子探頭探腦的過來打聽要不要開飯,還是老姨奶奶替太太做的主,她說:“開吧,姑娘都餓了。”

随後呢,老姨奶奶招呼着大家上桌,然後又跑到樓上去問候文浩,文浩此時根本就沒有心情,姨奶奶敲了半天門,他也不開,再敲裡面的人就煩了。

我不吃!

就這三個字,又硬又幹,弄得老姨奶奶也沒招了,她連勸都不敢勸了,隻好悄悄的走下樓,站在樓梯口的關太太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她揚着腦袋想說點什麼,但是被老姨奶奶制止住了,老太太擺了擺手,随後又拽了拽她,那意思是讓關太太先上桌吃飯。

這飯還怎麼吃啊?就連一項沒心沒肺的三小姐,此時都沒了胃口,隻是勉強的喝了一碗湯。

好好的第一頓團圓飯,就這麼悻悻的落幕了。正當老姨奶奶還打算在勸勸關太太的時候,隻聽得樓上咚咚的腳步聲,大夥回頭一看,關文浩又出來了,他一身軍裝打扮,穿戴停當,大踏步地穿過客廳,卻誰也沒理,就是徑直接往外走了。

關太太一瞧,兒子要走,趕緊站起身來,追出去,口裡一個勁兒的喊:“你幹嘛去呀?幹嘛去?”

我回司令部,有點事兒,你别管了!

那,那你等會,我給你叫車呀!

用不着。我自己坐三輪去,你回去吧,外面冷!

兒子在生氣的時候也不忘關心關心老娘,這又渾又暖的話語,讓媽媽的心裡五味雜陳。

此時,她再也沒有吃飯的念頭了,失魂落魄的關太太又來到了大沙發邊,

這回輪到她去摸香煙了。關太太一個人坐在沙發的角落那兒呆呆的吸着煙,讓坐在餐桌邊的那幾位也發起愁來。

大家陸陸續續的,又都來到了這位胖胖的主婦身邊,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她眼角又濕了,細細的眼淚流到了腮邊……

二小姐走上前去,掏出手絹想給媽媽擦擦,可卻被媽媽打到了一邊,關太太就那麼固執的坐在角落裡,揚着臉一聲也不出,隻有眼淚,如同那不會幹涸的小溪一般,蜿蜒而下,涓涓不已……

足足坐了一盞茶的功夫,關太太突然顫着聲音開口了:

我那苦命的 兒啊,這是吃了多少苦啊?我隻知道他胸口那有塊傷,他一直不讓我看其他的地方,可誰知,怎麼腿上還有一塊呀?這孩子怎麼遭了這麼大的罪呀?我的兒啊,我那白生生的大小子呀!你這命也太苦了!

正午的關公館,此時一片寂靜。一個流淚的老母親,身邊坐着一對默默安慰她的女兒。隐約處,從遙遙遠遠的地方,傳來無線電的歌聲。

這是一首很老的廣東歌:彩雲追月。

明月究竟在何方?白晝自潛藏,夜晚露毫芒,光輝普照世間上。

漫照平陽,照橋梁。浩影千家人共仰……

民國南柯夢(110)縫得寒衣小孟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