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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忠 |經得起曆史考驗的友情——讀韓愈《劉子厚墓志銘》有感

作者:雲蔔堂

作者 王哲忠

王哲忠 |經得起曆史考驗的友情——讀韓愈《劉子厚墓志銘》有感

韓愈像

大陸古代文學史上,有個“唐宋八大家”之說。指的是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歐陽修、蘇洵、蘇轼、蘇轍、王安石、曾鞏等八位著名的散文家。他們都是很有名望的文學大師。

韓愈和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中桴鼓相應的領袖人物。他們主張繼承先秦兩漢散文的傳統,反對六朝以來講究聲律、對仗而忽視内容的骈體文,提倡散體,主張文學的語言要“詞必己出”“唯陳言之務去”,對儒學複興和散文發展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韓愈和柳宗元作為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的詩文大家,在古文運動中你唱我和,互相支援。韓愈作《毛穎傳》,以寓言形式諷刺當時的執政大臣,柳宗元給予熱情贊揚;韓愈的文章《師說》在不被了解的情況下,柳宗元勇于站出來支援其觀點和立場;韓愈也對柳宗元的詩文贊賞有加,多次向人推崇柳宗元的文章和德行。柳宗元英年早逝,韓愈十分傷痛,先後寫了《柳子厚墓志銘》、《柳州羅池廟碑記》,稱頌柳宗元的文學貢獻和政績。

這裡,我們就來看看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是如何記述和評價柳宗元的。

這篇墓志銘寫于唐憲宗元和元和十五年即公元820年(柳宗元卒于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即公元819年)。文章綜括記述了柳宗元(字子厚)的家世、生平、政績之後,集中筆墨論述了柳宗元的文章成就、政治才能以及為人處世的高風亮節。

在這篇墓志中,作者打破了傳統碑志文的形式,采用了史傳筆法,熔叙事、議論、抒情于一爐,形成了夾叙夾議、議論橫生、深沉蘊藉、誠摯委婉的特殊風格韻味。“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衆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意思是說,柳宗元少年時就很精明聰敏,沒有不明白通曉的事。趕上他父親在世時,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成才,能夠考取為進士,突出地顯露出才華,大家都說柳家有能揚名顯姓的後人了。後來又通過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授為集賢殿的官職。他才能出衆,方正勇敢,發表議論時能引證今古事例為依據,精通經史諸子典籍,議論時才華橫溢,滔滔不絕,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是以名聲轟動,一時之間人們都敬慕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卿貴人争着想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異口同聲的推薦贊譽他。)寫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那會,“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他身處清閑之地,自己更加刻苦為學,專心誦讀,寫作詩文,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像無邊的海水那樣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則縱情于山水之間。)  

在墓志中,韓愈對好友柳宗元不媚權貴、遭受排擠、長期遭貶、窮困潦倒的經曆給予深切的同情,然而對于宗元早年參加王叔文集團,企圖改革政治的行為,卻措詞隐約地表明了自己的不同政見,抑揚隐顯不失實。全文酣暢淋漓,頓挫沉郁,聲情并茂,自然和諧,動人心魄,增加了文章的藝術感染力。特别是叙“以柳易播”的那一段:柳宗元被召回京師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時,聽說劉禹錫(字夢得)也在被遣之列,要遣送去的地方是播州。柳宗元流着淚說:“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況且夢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處境困窘,也沒有辦法把這事告訴他的老母;況且絕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他便向朝廷請求,并準備呈遞奏章,情願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是以再度獲罪,死也無憾。正遇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是以改任連州刺史。嗚呼!士人到了窮境時,才看得出他的節操和義氣!一些人,平日街坊居處互相仰慕讨好,一些吃喝玩樂來往頻繁,誇誇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表示願居對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狀給對方看,指著天日流淚,發誓不論生死誰都不背棄朋友,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沖突,僅僅象頭發絲般細小,便翻臉不認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機推擠他,再往下扔石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啊!這應該是連那些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幹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得計。他們聽到子厚的高尚風節,也應該覺得有點慚愧了!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裡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诩诩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這一大段的議論感慨,既對好友的高尚人品予以推崇贊美,又對當時社會黑暗、權貴肆虐、世道不公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可以說是韓愈至性至情之所發,字裡行間浸透傾注了豐沛的情感,飽含朋友交遊無限憐愛痛惜之情。

其實,熟悉中國封建社會曆史和研究過唐朝文壇往事的人都知道,韓愈和柳宗元并非是性格品德相齊并論、志同道合的摯友。雖然同朝為官,同為古文運動旗手,都有仕途坎坷,壯志未酬,幾度遭貶的相似人生閱曆。但是就兩人的出身背景、年齡、性情、宗教信仰和政治主張而言,還算不上“同一個戰壕的戰友”,可以說是不同的兩類人。

韓愈(公元768——824年)河南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人,比柳宗元年長5歲。小時失去父母,是由其兄嫂撫養帶大的。科舉和為官之路又非常不順利,20歲上長安應試連續三次落榜。 24歲時才登進士第,兩任節度推官,累官監察禦史。貞元十九年(803年),因論事而被貶陽山,後曆都官員外郎、史館修撰、中書舍人等職。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的行軍司馬,參與讨平“淮西之亂”,一度受到重用。元和十四年(819年),又因谏迎佛骨一事被貶至潮州。晚年官至吏部侍郎。57歲病逝,死後被追贈禮部尚書,谥号“文”,故稱“韓文公”。

柳宗元(公元773年—819年)祖籍河東郡(今山西運城一帶),出身于官宦人家書香門第,前半生仕途一帆風順,19歲被選為鄉貢,21歲進士及第,名聲大振。24歲被安排到秘書省任校書郎,26歲參加了博學宏詞科考試,授集賢殿書院正字,28歲被任命為藍田尉,30歲時被調回長安,任監察禦史裡行。從此與官場上層人物交遊廣泛,對政治的黑暗腐敗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逐漸萌發了要求改革的願望,成為緊随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後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掌管禮儀、享祭和貢舉。“永貞革新”失敗後,柳宗元因和王叔文集團來往密切,被貶為永州司馬。以後又被改貶為柳州刺史。47歲病逝于柳州。

柳宗元為人正直、不媚權貴、處事低調,從不随意說人短長,是性情溫和的謙謙君子,即使終生困死在蠻荒之地,也不怨天尤人。而韓愈以道統傳承人自居,恃才傲物,持筆直抒,嫉惡如仇,不平則鳴,為求官職不擇手段,乞求垂憐,一遇挫折,則呼天搶地,牢騷滿腹。

韓柳兩人的宗教信仰和政治主張也不一樣。柳宗元重道信佛,而韓愈則持反佛立場,為谏迎佛骨而得罪皇帝被貶到潮州。柳宗元主張民本思想,“利安元元為務”,韓愈卻把百姓看作是任由官員擺布和宰割的“下人”。柳宗元積極參與和支援王叔文集團發起的“永貞革新”運動。韓愈認為柳宗元參與““永貞革新”是沒能堅守做人的原則,導緻了人生悲劇。韓愈說了不少指責王叔文集團的話,也寫過一些謾罵抨擊革新派的詩歌,而且還曾懷疑是劉、柳兩人向王叔文集團告了密,才導緻自己被貶谪到陽山。按現在的說法,韓愈屬于守舊保守派,柳宗元屬于改革創新派。但是,這并并未影響兩人的友誼和共同僚業。他們是古文運動的戰友,也是生活中互相包容互相關愛的哥們。即使天各一方,兩人經常書信往來,互相交流。這在古代人生交往中是很值得稱道的。

讀《劉子厚墓志銘》,探尋韓柳的人生足迹和友誼關系,對我們如何做人處事,如何交友和處理友人之間的關系,是很有開悟和啟迪的。“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任何人都不可能是“高大上”的完人。既要結交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摯友,也要會那些和自己意見不同、敢于批評自己的“诤友”相處,要善于發現和欣賞朋友的優長,容忍朋友的缺點。當然,也不要和那些喜歡拍馬溜須、阿庾奉承,當面說好話,背後說是非的“兩面人”交朋友。真朋友要經得起時間和實踐的考驗,經得起風風雨雨的淬煉。誠心相待,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亦師亦友,切磋切磨,善始善終,友誼之樹才會常青。

2002年3月草拟

附:《劉子厚墓志銘》原文:

子厚諱宗元①。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号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衆謂柳氏有子矣②。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③。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④。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⑤。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⑥。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⑦。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⑧。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⑨。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⑩。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将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裡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诩诩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緻必傳于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将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進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原文出自《韓昌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