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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作者:談藝錄

北宋建國之初,一切均在草創階段,書法自然無暇顧及,書法史上能提及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來自十國的降臣:

徐铉來自南唐,王著、句中正、李建中來自蜀國,錢惟治來自吳越。此外,還有一個隐士林逋,其中,值得強調的是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四人。

說這些著名書家之前,我們必須先說說宋太祖和宋太宗,因為一國一朝的藝術風氣,其實很大程度上決定于它的國主,比如曹操,比如梁武帝,比如唐太宗。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宋太祖像)

宋太祖趙匡胤不愧一代雄主,但這個出身于武将之家的天子,一生看慣刀光劍影,是以養成了兇悍的性格,這也就決定了在宋代開國之初對文化的漠視和對文人的輕蔑态度。

宋太祖最有名的典故,是“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太祖皇帝将展(汴京)外城,幸朱雀門,親自規畫,獨趙韓王普時從幸。上指門額問普日:“何不隻書‘朱雀門’,須着‘之’字安用?”普對日:“語助。”大祖大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顯然,他看輕文人,也看輕文化,他對語言文字裡的語氣助詞“之乎者也”根本看不上!

但當了一國之君,他還是有了點文化氣,他畢竟不是文盲。他不僅能詩,而且能書。他有著名的《日詩》寫道:“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流星趕卻月。”哈哈,這詩,不僅比黃巢的《菊花詩》更加粗豪,簡直開了後世韓複渠詩風的先河。

宋太祖的書法,據載記載“有類顔字”,我們可以認為是受時代潮流的裹挾,甚至真接來自楊凝式的影響。

宋太宗趙匡義代兄而立,他不僅在武功方面不遜其兄——前面說了,畢竟國家是在他手裡真正統一的,而且他也注重文化複興,我們熟悉的《太平禦覽》和《文苑英華》都是在他的授意下編竣的,他又令出内府所藏曆代墨迹,命王著編次摹勒上石于禁内,即《淳化閣帖》,它是中國最早一部彙集各家書法墨迹的法帖。

宋太宗的書法,米芾記為:“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盡之間,天縱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味,行書無對,飛白入神,一時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學锺、王。”顯然,宋太宗不僅書法有相當造詣而且影響了時代風氣。

宋太宗勤于學書,朱長文《續書斷》記有這樣一則轶事:

初,太宗臨書,嘗有宸翰,遣中使示(王)著,著曰:“末盡善也。”上益勉于臨學。他日又示著,著如前對,中使責之,著日:“天子初銳精毫墨,遠爾稱能,則不複進矣。”久之,複示著,日:“功已著矣,非臣所及也!”

當然,這裡的評價來自臣下王著,不管是不是臣下的谀詞,還是王著水準之限,但至少可以說明宋太宗是個勤于學習書法的人。

宋太宗還做了一件有益于文字學的事,就是讓徐铉和句中正對《說文解字》進行了整理和修訂。徐铉修訂的《說文解字》,主要駁正的是唐代李陽冰修訂《說文解字》時所産生的訛誤,這個版本就是我們現在經常提到的“大徐本”(“大徐”是相對他的弟弟徐锴而言)。

言歸正傳,說回三位書法家……

徐铉

徐铉(917-992),字鼎臣,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他在南唐官至吏部尚書,後随後主李煜降宋。曆給事中,散騎常侍。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說文統系圖》中右起第三第四為徐氏兄弟)

徐铉的主要成就在文字學上,他的書法創作也偏重于小篆。小篆自李斯而下寫的人不多,唐代出了個李陽冰,遂有“冰斯”并稱。其後覺寂數百年,徐铉被認為是足以繼承這二家的高手。我們現在學習小篆,臨摹的《峄山碑》,大多是徐铉重摹本的拓本(當然,還有會稽本),原石現藏西安碑林。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徐铉摹《峄山碑》拓本)

關于徐铉的書法,朱長文《續書斷·妙品》中記道:

尤善篆、八分,精于字學。蓋自陽冰之後,篆法中絕,而騎省于危亂之間,能存其法。歸遇真主,字學複興,其為功豈淺哉!初雖患骨力歉陽冰,然其精熟奇絕,點畫皆有法。及入朝,見《峄山》摹本,自謂得師于天人之際,搜求舊迹,焚擲略盡,較其所得,可以及妙。

《宣和書譜》也借世人所言稱其“至于篆籀,氣質高古,幾與陽冰并驅争先。”另外,《宣和書譜》還提到徐铉暮年得“喎(讀歪)匾法”,這似乎隻是一種筆法,但如果僅是這樣,徐铉不至于“暮年方得”,關于喎匾法,古今說法紛纭,此不專論(在讨論吳昌碩篆刻與篆書文章中,我有詳細提到,有興趣可以找來一讀)。

我們現在常常覺得李陽冰大言“斯翁之後,直至小生”名不副實,原因很簡單,清代的篆書複興拉高了我們的眼界,因為我們已經看過了清代書法家的篆書。在截至宋代為止的時間段内,李、徐在傳承秦法上仍有一定的功績,雖然他們的小篆不可能重制昔日的“高古”。

徐铉的行書,現在隻有《私誠帖》存世,在台北故宮博物院,視其書迹,反映的基本是晚唐以來趨于肥厚的時代風貌。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徐铉《私誠帖》局部)

王著

王著的聲名,來自于《淳化閣帖》。

王著(?-990年),字知微。初仕于蜀,蜀亡歸宋。遷衛尉寺丞、太守,官至翰林侍書。他自稱是王羲之後人。有這樣顯赫的祖先,他當然不會自甘寂寞。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王著畫像)

王著宋時世稱“小王書”,《宋史》評價他“善攻書,筆迹甚媚,頗有家法”,家法當然指王羲之之法。但是王著學大王,應當是從虞世南取法,是以他對于虞的老師智永是頗有心解的。

王著的書法在僞滿時已經失傳。在宋當世人中的口碑不算很好,《宣和書譜》将他排除在外,也可見他在官方所修的總結性書法譜系中是沒有地位的。他主持的《閣帖》工程出了很多錯誤,似乎是連累他名聲的主要原因,至于他的書法到底是朱長文所說的“皆極遒勁”,還是陳槱所譏的“全無骨力”,那隻是見仁見智的不同看法。

相比之下,黃庭堅的評論似最為公允:

王著臨《蘭亭序》《樂毅論》,補永禅師、周散騎《千文》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不随世碌碌,則書不病韻,自勝李西台、林和靖矣。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學者不盡功也。

後來,黃庭堅又評王著書法為“小僧縛律”。“小僧”是指初級的僧侶,當然還談不上高深的學問,他們日誦内典,幾于有口無心,盡管倒背如流,但是脫離經典就不能自由發揮,更談不上“見性成佛”了。或者,這個評價最為中肯。

李建中

曹寶麟先生認為李建中是宋初書壇最值得稱道的人物。

李建中(945-1013),字得中,号岩夫民伯。洛陽人,祖籍京兆(今陝西西安)。祖父為前蜀功臣。蜀滅,建中侍母居洛陽。太平興國八年(983)及進士第,曆官著作佐郎、殿中丞、太常博士、金部員外郎等。淡于榮利,嘗前後三求掌西京禦史台,人稱“李西台”。善修養之術,曾參與校定《道藏》。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李建中畫像)

關于李建中,宋代文瑩的評論很恰當,說他:“沖退喜道,處搢紳有逍遙之風”。

從風格上來說,李建中的書法更能反映出其恬淡枯寂的心境。他的線條,較少提按,而中鋒的用筆使之帶有渾樸的意味。這固然得力于篆書的訓練,但是如從審美情趣上分析,則他似乎更受益于《道藏》的熏陶。

趙構批評說:“當時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時譽,猶恨絕無秀異。”這其實是審美的原因,李建中作為一個淡于榮利、隻想遠離市朝紛争喧嚣的人,他筆下的平淡和虛靜,是他的内心的自然流露,也是他人格的真實寫照。

蘇轼的評價最為嚴厲,甚至說李是“殆浪得名”,雖最終也說“終不可棄”,但終歸還是稍稍顧及道德方面:

國初李建中号為能書,然格的卑油,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

今世多稱李建中、宋宣獻(綏),此二人書,仆所不曉,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

李建中書,雖可愛,終可鄙;雖可鄙,終不可棄。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複寒,正類李留台重而複寒,俱不能濟所不足。

相比之下,倒是黃庭堅的評論肯定之語為多:

餘嘗評近世三家書:楊少師如散僧入聖,李西台如法師參禅,王著如小僧縛律,恐來者不能易餘此論也。

李西台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間美女,豐肌而神氣清秀者也。

李西台書雖少(稍)病韻,然似高益、高文進畫神佛,翰林工至今以為師也。

餘嘗評西台書,所謂字中有筆者也。字中有筆,如禅家句中有眼。他人聞之瞠若也,惟蘇子瞻(轼)一聞便欣然耳。

所謂“法師參禅”,黃庭堅在另一處作“講師參禅”,意思基本相同。禅宗主張離言說,當然不要求誦經解經。它強調直指内心,冥思苦想,這就是參禅。禅宗之是以反對讀經,甚至呵祖罵佛,即是因為一切成說阻礙了思想的自由。是以可以想象,法師參禅,必然粘皮着骨,為法所縛。相對來看,黃庭堅善用比拟,名不虛傳。

至于“句中有眼”,本是禅家用語,黃庭堅作詩,奉唐代杜甫為宗,崇尚杜甫鍛煉字句的功力,即要求在數字之句中煉好一兩個關鍵字(稱為“詩眼”),而使之成為“活句”。這着力的部分是擒是主,其他的則為縱也為次。由于有擒有縱,也就起到了由主帶動次的點化作用。普通的意象因詩眼而激活,也即化腐朽為神奇了。是以,所謂書法的“知禽縱”,即是具有善于處理主筆和非主筆關系的能力。

我們來看李建中的《土母帖》: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李建中《土母帖》)

他的用筆是厚重的,乍看給人以樸拙的印象,但細審之下就會發現他的字法有其精巧的一面,他往往不是靠點畫的聚散,而是借部首的挪位,造成一種開阖的效果。是以,黃庭堅所評“豐肌美女”實在恰當。

善學李建中而成功的,是林逋。

林逋

林逋(968-1028),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終身為處士,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亦不娶,種梅養鶴,人稱“梅妻鶴子”。林逋詩極孤清,詠梅佳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千古絕唱。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隐士林逋)

林逋書法今存三件,以《自書詩帖》最為精彩。林逋書法學李建中,但蘇轼對李建中非常不滿,卻對林逋頂禮膜拜。他有詩寫道“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台差少肉”,那麼為何林逋學李建中卻值得贊賞呢?道理十厘清楚,就是因為林書不像李書那樣“卑濁”。林逋襟懷高潔,遠離塵嚣,因而筆下自然有一種超拔的風神,正如蘇轼同詩所謂“神清骨冷無由俗”是也。

林逋書法之可貴倒不在于學誰的面目,而在于能夠充分折射出自我的品格(我認為這是藝術的“極則”)。

《中國書法史》:北宋前期書法人物——徐铉、王著、李建中、林逋

(林逋《自書詩帖》局部)

如果将林逋書法與李建中加以仔細比較,仍不難發現二人的若幹不同。肥與瘦是明晰的表征自可勿贅,在筆法上,林的觚棱方折頗有别于李的暖姝圓轉,因而前者更顯得聳峭有力;在章法上,林本與李異趣,林疏朗而李茂密,因而前者更顯得蕭散有緻。從格調而言,李建中似去世俗較近,而林逋則高謝塵寰,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林下之風。

這四家書法,其實都是晚唐五代書風的延續。

(【跟着布丁讀書法史】之130,部分圖檔源自網絡,版權歸原版權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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