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2024年3月,廣州,“撿來的博物館”外牆貼滿門牌。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過去很多年,“城中村藝術家”都是陳洲和妻子張曉靜身上最顯著的标簽。自2007年底,夫妻二人開始在廣州的城中村生活,不斷穿梭于拆遷過程中的城中村,收集各式各樣具有時代特征的“破爛”。直至2024年初,這些城中村的記憶碎片第一次被集中展覽,他們為其取名為“撿來的博物館”。

“撿來的博物館”位于廣州海珠區的怡樂社群内,是一處占地40餘平米的平頂房,裡面堆有老式擺鐘、破碎的瓷器、大頭貼等舊物。最顯眼的是博物館四周外牆貼滿的鋁制門牌,藍色的,綠色的,密密麻麻,數量達2100多塊。

博物館開幕後的兩月内,南方周末記者4次對話這對城中村藝術家。如今的他們,将更多精力投入家庭與其他藝術項目,褪去了些許年輕時對于“城中村藝術”的狂熱,但那段歲月,對他們的影響一直都在。

以下由南方周末記者根據陳洲的講述整理:

“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

博物館展覽開幕後幾天,曉靜的學生發來消息說,我們前一晚上熱搜了。我們覺得很奇怪,我都多少年都沒上微網誌了,爬起來看,有篇報道我們城中村博物館的文章點選量有五六千萬。沒想到反響這麼好,可見很多人對此是有共鳴的,或許跟他們的生活經曆和成長背景有關。

有哥們兒通過報道看到了我們做的東西,問我去到城中村怎麼跟他們打交道的。我突然覺得很難回答,因為你會很難了解,我本來就是跟他們一樣的人。

我1973年在安徽大别山區的一處農村出生。我們小時候,國中考高中非常難,一個班六七十個人中,也就兩三個孩子能上高中,可以說95%的孩子都沒有學上,就背井離鄉,到處打工。我哥和我弟弟讀到十幾歲都辍學打工了。有一年,弟弟去沈陽打工,借點盤纏就上路了,等他回到家身上都長跳蚤了,我特别心酸,觸動太深。

後來“打工潮”來臨,想發展就得追求“打工和遠方”,我那些同學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我母親也出遠門務工,有時一年隻回一次家。那時候家裡沒有電話,臘月天裡,下雪天,我們就朝山頂上望,等她回家。我那時候就想,我絕對不能打工。

我太太家庭條件比我好,她在江蘇的一個縣城長大。我之前跟她開玩笑說,我要是沒考上學,肯定也找不到她,可能就是一個整天在她家門口休息的勞工。我有很多這種荒誕的想象。

我倆都是南京藝術學院畢業的,畢業之後去了法國留學,那個時候我們不想跟家裡人要錢,留學的七年裡,有六年都在做兼職。我在超市做過搬運工、開過貨車,也當過洗碗工,我太太做服務員,我們都有一股“底層精神”。

是以城中村的老百姓,會讓我想到自己和身邊的人,說白了,相當于回家的感覺。回國後,我也可以不進城中村搞藝術創作,但用現在很流行的話說就是,“藝術要回到人民群衆當中”。我就身在其中,城中村對我來講,再熟悉不過了。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博物館内景。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改革開放,南方經濟活躍,廣州這個城市的發展跟城中村緊密相連,它是外來務勞工員的聚集地,裡面有消費和需求,大家可以在這裡落腳、務工,迅速地更換工地,效率非常高,是一個可以靠自身運作良好的系統。我打個比方,廣東像一個巨人,城中村就是他的胃,是一個城市提升發展的動力系統。

當然城中村确實有衛生方面的問題,但你不能否認它推動着這座城市的發展,很多建設都是這些人來完成的,它有它存在的價值,是這個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站在外來勞工的視角看,很多人把他們的青春,甚至是幾十年的努力都貢獻給這座城市。

我也做過兩年老師,一下班就跑進城中村,那時候經濟也好,我也覺得當代藝術我一定能做好,我們到處串村子做方案,因為我視野已經開闊了,我也不覺得自己會掉到深淵。後面我辭職了,專心去做城中村藝術。

“這裡有一個田野”

我們認識廣東就是從一個拆遷村開始的,廣州美院大學城附近有四個原生态的村落。我連天河都不知道怎麼進來,直接是從法國巴黎飛到廣州的大學城,住到村裡面了。

2007年元旦,我倆剛回國,她去美院教課,我每天沒事就在附近的村裡溜達,感覺特别新鮮。我們首先被大學城遺留的一些村落吸引,它有傳統的格局和建築,比方說水磨磚、宗祠,還有石闆街。這種地域文化的差别讓我們很震撼,因為在北方看不到。

你能感受到南方的城中村,有南方水鄉的感覺。到處都有船,作為一種公交系統把大家串聯起來,賣菜攤都是四面八方來的,大榕樹根有村民悠閑地摳腳丫子,很有生活氣息。

在這裡,我驚訝地發現,有老頭把金山箱劈柴用來燒水,金山箱是老一輩人當年去美洲打工時制作的特制皮箱,村民他不當回事。我趕緊去找,結果已經燒完了。他們把很漂亮的漆器扔掉,包括雕花工藝非常棒的米鬥,在我看來,都是可以放進博物館的水準。

看他們把一些物件扔出來,我覺得好可惜,也意識到這裡有一個田野。我受過一些比較好的當代藝術的訓練,中國又是一個鄉土社會,我目睹了劇烈的城市化程序,在這麼急劇的口上,有些事一定值得去做。

2009年,我們的媒體朋友說,“林和要拆了,你們藝術家肯定會很感興趣”,我們就去了。

林和是最典型的一個城中村,坐落在火車東站對面,很多外來人口一下車就直接到這個村子落腳。裡面握手樓非常多,黑乎乎的,白天都開着15瓦的老燈泡,那種景象我們從沒見過的,都不敢進去。

我們在林和,有一個青島大學外語系畢業的大姐送給我們一面小銅鏡。她是1990年代的大學生,有“下海”的夢想,想來南方追求飛黃騰達的新生活。這面小銅鏡是她出發前,媽媽送給她的,女孩愛漂亮,在路上梳妝用。

我們隻是偶爾相遇,她就把她南下務工的故事講給我聽。她從一個大學生,到兩個孩子的媽媽,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光都在這個村子裡度過。雖然她最後隻是在城中村開了兩家賣女性用品的小檔口,賣襪子、胸罩、化妝品,生活了一二十年,一直不太好意思回老家,但她并不遺憾這段南下的經曆。

我後來還在城中村碰到一個江西老表,他開一間小雜貨店,賣音響、電視機和床,就這樣生活了20年,已經成為這個城市的居民,碰到拆遷,他說,“我回家都不知道怎麼種田”。他走的時候,在一個音響殼子上寫,“希望廣州永遠能聽到江西老表的聲音”。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江西老表在音響上的留言。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繼林和之後,我們再到楊箕。那時正值房地産熱,拆遷都交給開發商負責,時間緊,效率高。你現在看到的楊箕村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以前外牆呈環形,有幾個門可以進出,裡面人口密度大,有傳統的祠堂和石闆路,報社的從業人員晚上下班經常去裡面吃大排檔。

我們有17米長的一個孩子的獎狀拼貼圖,主要是一個叫徐小惠的女孩的,每一張都很完整。她在楊箕村得到很好的成長,成績優秀,從小到大都有獎狀。拆遷以後她就回老家了,很可惜。像這樣的流動兒童,城中村有許多。

我還在楊箕村撿到一隻可愛的小灰熊玩偶,應該是小孩子的玩具,它壓着一個沒寫完的作業本,放在桌上。小熊身下有個開關,一扭就能放出音樂,聲音很美。我經常把音樂打開,陷入沉思,我會想到,小孩子肯定是邊寫作業邊玩這個小熊,那應該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後來玩具被扭壞了,那張桌子我也扛回去了,那是用一種很傳統的木頭做的,很厚實。我給刷上藍漆,現在我兒子女兒經常在上面畫畫,寫作業。

“故鄉的路沒了”

目前博物館外牆的門牌是2100多塊,實際上我們收集的門牌有7000多塊。門牌收多了,我兒子都以為門牌是我們的專利,他在街道上見到門牌,就問是不是我們家的。

其實收門牌的想法,不是我們進城中村第一天就有的,而是一趟、兩趟、三四趟慢慢形成的。剛開始,我什麼都不想收,隻是去看看村子怎麼消失,後來覺得這些街道名字是有價值的。

這種價值展現在它有悠久的曆史。很多地名我都很喜歡,比如琶洲的官祿巷、占決大街、豔龍裡、玉龍裡、潛龍裡等等,冼村有一條七龍大街,聽起來火力好猛,還有接雲大街、擇鄰裡,都是很浪漫的名字,都不在了,我們故鄉的路沒了。

地名裡,有的就是古漢語和方言沿襲下來,帶有美好的寓意,很多都跟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有關。我頻繁去城中村“撿破爛”那幾年,中國當時還沒有地名保護政策,開發商拆了就可以随便起名,羅馬家園、禦花園、帶有“皇家”字眼等亂七八糟的名字就冒出來了。

我們最開始收集的門牌,是白底紅字的“出租屋”塑膠牌。以前,外來人口住的地方都要挂牌,這些門牌是一個時期城市發展的見證,我不希望它們就這麼被挖掘機埋了。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2010年,陳洲在林和回收門牌。受訪者供圖

2010年,我在林和村舉一個牌子,上面寫“高價回收城中村門牌”。10塊錢一個。實際上,我們也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大家,這些路名是有意義的,一旦拆了就沒了。比方說你隻知道楊箕村,但是你不知道楊箕村裡面有潛龍裡、擇鄰裡、仁善裡、仁和大街這樣豐富的名字,挺遺憾的。有統計顯示,僅僅是1991年至2000年,廣州老地名就消失了1031個。

有警察說我擾亂社會治安,我說我在做文化保育,警察聽了也覺得這個事情有意義,後來就把收繳的門牌都給我了,我們處成了朋友。

有一年,我們在深圳9号線地鐵的香梅站,做一個門牌展覽項目,收集了全國各地的兩千多塊門牌,貼在一面13米長、3米3高的牆上,主題就叫“故鄉”。當時有個男人盯着這面牆看好長時間,老不走。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上面有個上海的門牌叫“楊樹浦路176号”,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後來拆掉了。

這些年,我沒有計算過走了多少城中村,至少得10個,收集了很多東西,一直在廣州美院沉積。我就想,如果有一個博物館,讓我把我所遇到的人和故事都展示出來多好。我甚至想去買一棟小房子,做真正的博物館,但和太太商量後,覺得這會影響家庭開支,不現實。

這麼多年一直對博物館耿耿于懷,去年突然有個機會展覽,我也蠢蠢欲動。廣州公益慈善書院在做社群共建項目,希望社群有活力,我們的理念和項目剛好符合,彼此付出的代價都很小。對我來講,他們支援每月近5000元的房租,我也不需要再專門買房子展覽。

“城中村是巨人的胃”:一對藝術家,和他們撿來的博物館

2024年3月,廣州,博物館設在社群内。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城中村的兩種時代

那些拆遷過的村子,我從來不去看,都成了建立小區,跟我們普通社群沒什麼差別,也沒有必要去。

幾年前,我坐有軌電車到琶洲,看到以前的祠堂變成了售樓部,進去問了一下房價,已經漲到4萬多了,我整個人就眩暈在這種時空交錯中了。太貴了,買不起。

黃埔區有個叫筆村的地方,朱熹的後人遷徙過來,在那住了六百年。2019年國慶,筆村正在搞拆遷,做棚戶改造。我就帶女兒去村裡面,看大榕樹、池塘和宗祠,也去看了上珍家塾,那是乾隆年間的私塾。我知道,以後這些非常傳統的東西會越來越少。

我希望女兒能對城中村的這些環境有個認識。這就像傳承一樣,我從鄉村出來,上學進入到城市裡面,我不覺得城市裡的東西有多難了解,反倒是村子裡一些傳統古典的文化比較珍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長大了以後,覺得農村跟他們很遙遠。

現在,我兒子5歲,女兒也10歲了。說實話,在有孩子之前,或者說孩子更小一點的時候,我整天從高校下班以後鑽進城中村裡,不能賺錢,一心搞藝術。但錢很重要,家庭也很重要,後來我開始創業,就沒有那麼多精力再投入到城中村藝術了,而且現在時代背景也不一樣了。

在深圳地鐵站展覽時,陳洲父女合照。受訪者供圖

在我看來,城中村經曆了兩種時代。以前是市場經濟推動房地産主導的城中村拆遷改建的時代,地産經濟瘋狂生長,沒有文化保育概念。現在城中村的建設和推動由政府主導,市場需求沒那麼大了,政府在保護故鄉的路等方面謹慎很多,會考慮發展的需要和消化能力。

是以是有個分水嶺的。我個人覺得,房地産經濟增長的時期,關于如何對待傳統村落的文化遺産,如何規劃、建設街區,我們都沒有做好準備,傳統文化在城市化過程當中被破壞。我現在展覽的那些舊物,實際上屬于過去那個時代。對于目前這個時代,我已經沒有很強的動力投入精力了。

但我們還在關注城中村。2023年底,以廣州制衣行業供銷地聞名的康樂村拆遷,工業布料整車整車拉到深圳,用來做拖把和擦牆布。兩毛錢一斤,好便宜,我們就去買了一些好看的碎布料。今年是龍年,我們帶着孩子和街道的居民,一起用這些布做了一條龍,挂在博物館裡。

還有村裡面的人在拆遷前送東西過來,比如塘下村的村民搬走了,他們就把财神爺送給我,挺有意思的,這個館現在變成一個互動館了。

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們沒有什麼力量,就是提出這樣一個概念,發出這樣的聲音,承認城中村的價值。那些過去的日子,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經曆,可以遇到那麼多人,告訴你生活是什麼樣的,這個城市由什麼樣的人群組成的,也可以更好地了解這座城市。我相信,這些都是能産生共鳴的。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柯愉樂

責編 譚暢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