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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小小的明信片,成了那一年我家的年畫

作者:文彙網

馬上就要過年了,阿爸和阿媽商量着到縣城去采購一些年貨,順便買兩張年畫。

“買一張高舉紅燈的鐵梅,再買一張打虎上山的楊子榮!”阿爸說。

“嗯嗯!”阿媽答應着說,“喜慶!”

第二天,阿爸和阿媽便坐着班車去了縣城。

從青海湖畔的鐵蔔加草原到縣城所在地的恰蔔恰鎮,三百多公裡的路,整整走了一天。阿爸和阿媽到了縣城,先是在旅店裡安頓下來,在興奮和期盼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集貿市場。到了市場,他們明顯地感覺到了一些異樣:街道似乎比以前繁華了許多,百貨商店樓頂上的高音喇叭裡傳來的不是那種铿锵的大合唱,而是一個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哼唱着什麼。

阿媽緊緊跟在阿爸後面,邊走邊四下裡張望,見了商店就走進去看看。忽然,她在一家書店裡發現了一樣東西,她的眼睛為之一亮,緊緊跟在阿爸身後匆匆邁動的腳步就這樣停了下來,好像是被什麼抓住了一般。正在前面大步向前的阿爸并沒有發現阿媽的舉動,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等他發現阿媽不在時,就再也找不到阿媽了。

簡單說說阿媽的身世。阿媽的娘家是個藏商,做羊毛生意,曾經住在曆史上有“小北京”之稱的丹噶爾城。曆史上,丹噶爾城是茶馬互市的的重要驿站,這裡一直以來商賈雲集,各種商品在這裡集散、流通。從她的爺爺開始,她的娘家在丹噶爾城就是數得上的富裕人家,寬大的院子,院裡還修了戲院,經常請一些戲班子在家裡唱戲。她就是這樣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見過一些世面。後來她的一個叔叔染上了大煙瘾,家庭開始衰敗,她到了要嫁人的年紀時,家裡已經一貧如洗,與她家門當戶對的,也就隻有阿爸這樣的人家了,是以阿媽便嫁給了阿爸。

那一天,阿媽的目光被一些花花綠綠的圖檔——那是一套明信片——吸引住了,她在那些明信片前面停了下來,有些急不可待地對着售貨員說:“我看看這個!”

售貨員狐疑地看着她,對這樣一個來自牧區,身上還有一股羊肉膻味兒的女人居然要買明信片有些不大相信,她不客氣地說:“你要買嗎?要買我就拿給你。”

“要買的。”阿媽說着,那口氣也不容置疑。

售貨員雖然有些遲疑,但她還是把明信片拿給了阿媽。

阿媽早早就發現了售貨員不信任的目光,她不由摸了摸身上的錢。那錢是有數的,一分一厘要買什麼不能買什麼都是事先計劃好了的,但她卻對明信片愛不釋手。

阿媽拿着明信片仔細地翻看着。

“你到底要不要啊?!”售貨員高聲叫起來,那口氣裡已經有了藐視的味道。阿媽是不允許别人這樣看她的,她咬了咬牙,精心挑選了兩張,付了錢,把一個灑脫的背影留給了售貨員。

售貨員看着她,一頭霧水,對自己多年來從沒有出過大錯的判斷能力産生了懷疑。

阿媽就這樣買來了兩張明信片,買明信片所用的錢本來是要買鐵梅楊子榮的。

那天,阿爸阿媽是各自從縣城回家的,一到家兩人就吵了起來。

“白白花了來回的車錢,什麼也沒買就回來了,鬧着玩啊!”阿爸說。

阿媽覺得自己有點理虧,想通過調侃的方式消解阿爸的怒氣,便說:“怎麼說什麼也沒買,你不是買了糖果蔬菜了嗎,我也買了兩張年畫呢!”

“你把鐵梅楊子榮買來了?”阿爸疑惑地看着阿媽。

“我沒買鐵梅楊子榮,我換了兩張。”阿媽說。

“那你換誰了?不會是鸠山胡傳魁吧!”阿爸似乎氣消了,和阿媽開起了玩笑,“拿出來看看。”

“别看了,等貼上了就看見了。”

“那就貼上,反正離過年也沒兩天了。”阿爸說。

阿媽遲疑着,阿爸便開始催促:“你快一點啊!”

阿媽似乎是下了下決心,從堂屋的櫃子裡拿出那兩張明信片,扔給了阿爸。

“你看吧!”阿媽說。

阿爸拿起兩張小小的圖檔,眼睛立刻直了:“這是什麼呀?這種東西怎麼貼在牆上啊!”他大聲叫着,把兩張明信片甩給了阿媽。

“怎麼就不能貼在牆上?”阿媽反問着,即刻找來前幾天牆上貼報紙剩下的糨糊,把兩張明信片一左一右貼在了客廳的兩面牆上,于是,這兩張小小的明信片便成了那一年我家的年畫,代替了原本打算買來貼上去的鐵梅楊子榮。

阿爸氣急敗壞地坐在炕沿上,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

那年春節,每當有了閑暇,阿媽就會上到客廳的土炕上,仔細地看着那兩張貼在牆上的明信片,有時候,阿媽的眼睛裡還滿含着淚水。這讓我有些驚訝。

有一天,我也爬上土炕去看那兩張“年畫”,想從這兩張圖檔上看出點究竟來。那一天,阿媽正忙忙碌碌地收拾桌椅。

“阿媽,這上面畫的是啥呀?”我問母親。

“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阿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搪塞着說。

“我現在就想知道!”我說。

阿媽一邊忙碌一邊想了想,說:“那上面畫的是鬼!”

阿媽的回答讓我驚訝不已,我急忙從土炕上跳下來,再也不敢看那兩張明信片了。到了炕下,我這才疑惑不解地問阿媽:“那你怎麼會看着它們哭啊?”

阿媽被我的話問住了,她張着嘴,半晌沒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說:“阿媽那是被鬼吓的。”

以後很多的日子裡,我不敢上客廳的土炕上睡覺了。

多年以後,我在省城一家媒體做記者,有一次采訪一位集郵愛好者,在那位集郵者那裡見到一套以梅蘭芳藝術生涯為内容,以這位平劇藝術大師一生所扮演過的角色為題材的明信片時,我忽然發現了幼年時期在我家牆上貼着的那兩張“年畫”。

兩張小小的明信片,成了那一年我家的年畫

“年畫”的内容,一張是化蝶的梁祝正在眉目傳情,翩翩起舞;另一張是許仙和白蛇相偎相依,親密無間。這時的我,已經不止一次聽過這“年畫”寄寓着的那兩段凄美的愛情故事了。現在想想,那時阿媽給我的回答并沒有錯,不論是化蝶的梁祝,還是那條白蛇,在老百姓眼裡那就是“鬼”啊。

阿爸去世了。有一年春節回家探親,我給阿媽帶去了那套梅蘭芳大師演藝生涯的明信片,那是我從郵市上高價買到的。當阿媽看到那套明信片,一張張地翻看着,雙手顫抖着,眼睛裡再一次溢滿了淚水。

兩張小小的明信片,成了那一年我家的年畫

“阿媽,您怎麼了?”阿媽會哭,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關切地問了一句。

阿媽急忙擦去了淚水,說:“沒什麼,想起了年輕時的一樁事兒。”

“能說說是什麼事兒嗎,阿媽?”

“哎,沒什麼好說的,不提了。”

“阿媽,我都大人了,您就說說吧。”

阿媽聽了我的話,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後說:“兒子啊,以後你找女人,不要讓人家女孩子等你,要給人一個準時間,肯定的時間。”

“……”我沒想到阿媽會冷不丁說這麼一句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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