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娃娃紅軍”李耀宇口述四方面軍長征:跟着紅軍走有飯吃,能活命

作者:玫瑰香溢

行軍途中遇見父親

1936年的春天吧,紅軍準備撤離天全蘆山地區,聽說向西重返西康藏民區,部隊軍心浮動,開小差的多了。每日清晨,宿營地的紅軍部隊照例整隊報數,然後出發。

想到險惡的雪山、難吃的糟粑,我的心裡也是老大的不願意。可是衛生隊沒有一個人當逃兵,大家都明白:跟着紅軍走有飯吃,能活命。

從天全、蘆山撤退的紅軍滿山遍野,堵塞了大小道路。我肩挑一對裝滿鹽巴和大米的洋鐵桶,小心翼翼地沿田埂小路前行。忽然,水田對面山坡上有人喊:"娃兒,小心喲,莫将油桶搞翻翻喽!"我擡頭一看,原來是父親。自從通江鹦哥嘴整編以後,我同父親分手了整整兩年。父親頭戴八角帽,綴一顆紅布剪出的五角星,腰間的皮帶上挂了一隻小手槍,揚起胳膊向我招手。

父親抱住我的雙肩,眼睛裡滿是淚水,他幾次張嘴說"娃兒..娃兒",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大隊的紅軍從我們身旁走過。

我從腰間解下一雙草鞋,遞給父親:"爹,給你這雙草鞋。"

"你會打草鞋了?"

我轉身要去追衛生隊,父親拽住我的胳膊:"家鄉的地名字你還記得啵?"我點一點頭。

"忍耐住啊!一定好好活着……"我掙脫父親的拉扯,跑脫了。

長征路上沒有草鞋,就是寸步難行。稻草鞋能夠穿十天半月,用破爛衣服撕成布條,再與稻草混編,這種"布草鞋"能夠穿行三兩個月。

撤退的路線與紅軍南下的路線一緻。我們又經寶興、大跷回到丹巴。第二次翻越夾金山,我們更有經驗了。從四川帶了許多辣椒、棕繩,冷了就咬一口辣椒,險陡的地段用手拽住棕繩,沿着紅軍先頭部隊的路标很順利地走過四百餘華裡的路程。

在草地邊上,我又遇見父親。他身旁還有一個戰士,像警衛員的樣子,他不停地催促:"部長,快走吧,部隊走了好遠了。"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部長……最後,父親還是說:"好好的活着,爹管不了你了。"

剛解放不久,我傳回家鄉找到了父親,動員他出來工作,他拒絕了。我才知道,長征結束後,父親跟随紅軍的西路軍過了黃河,在河西走廊被馬家軍俘虜,最後押解到漢中關了幾年監獄。

青猴劫俘女紅軍傳聞

我們衛生隊從天全撤退,去寶興這一段路翻越幾架高山,沿着一條小河穿越原始森林。森林裡無路可循,帶路的獵人扛着杆土槍,腰間挂一把砍刀,不可行人之處他就抽出砍刀,猛砍一番,為我們開辟道路。這片森林,一塊松樹一塊楓樹一塊柏樹,界線分明。在山溪兩旁,密密層層的野桃樹,拳頭大小的野桃挂滿枝權,問了領路的獵人,大家撲向桃樹,摘了桃子,在溪水裡洗一下,用嘴巴啃,野桃不甜不酸無滋無味。

突然,一群青黃毛色的猴子嘶嘶地龇牙咧嘴,出現在溪水對岸。獵人急忙取下火槍,大聲招呼我們:"你們千萬不要丢下呀!女娃娃要跟緊呦!這猴子會背人哪!"猴群百餘隻,黃毛紅腚,體碩大如壯羊,雙足豎立者高若人。大家神色驚慌,緊随獵人身後,趕緊離開桃樹林。

夜晚,我們在森林中寬闊一些的空地,燃起篝火,取暖防身。大家圍繞在獵人身旁,聽他講猴子俘人的事情。

"去年,還是你們紅軍從這裡路過,我也帶路,這猴子把一個落後的女紅軍背到山洞裡去了。夜晚,紅軍點名,說少了一個女紅軍,問我能不能去找,我說山高林密,天黑路險,找也找不回來了,她能回來就算命大,她回不來,命該如此。紅軍說我迷信,沒有強迫我去尋找。"

"今年過年吧,我和兩個人一起去打獵,走到那山崖邊,聽見有人的一點點聲音,一隻大猴看守在洞口,不讓我們靠近,我記起去年走失的那個女人,就開了槍,把猴子打跑了。放一個人守在洞外,我和另一個人進了山洞。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坐在樹葉堆裡,衣服都讓猴子撕光了,身子也抓破了。這女人說話有氣無力:'你們怎麼來這裡啦?'她穿上我倆脫下的衣服,也站不起來,讓我們架扶着,弄回家了,喝水吃飯,住了一二個月,說話也清楚了。這次紅軍又回來,在你們這一批前面的紅軍把這個女人接走了……"

次日行軍,女娃娃都集中到前隊,緊跟獵人向導,男孩子手持木棍随後掩護。不久,猴群又出現了,他們也把木棍扛在肩上,模仿我們行軍。

遭遇藏民阻擊

從天全縣撤退,我們又攀登夾金雪山,又爬過大渡河的鐵索橋,又回到丹巴。衛生隊和紅軍總部一起離開丹巴,向西行軍,翻過一道山嶺,走下溝谷,一條小河水勢湍急,雪白的浪花此起彼伏。忽然,河對岸的山坡上打響了槍聲,子彈從頭頂上嘶嘶地飛過,紅軍隊伍的男女老幼都躲避到岩石後面。

突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站起身,迎着槍聲,無所畏懼地向河邊走去,他的舉動讓大家震驚,衆人齊聲呼喊:"快回來!""快趴下!"随着一陣槍聲,小紅軍一頭跌倒在河灘上。

土司用藏語喊話:"他們是紅軍,他們要北上抗日!"

對岸山坡傳來藏胞的回話,土司翻譯給朱德總司令:"你們哪裡有這麼多的紅軍,上次紅軍從我們這裡經過,把我們的牛羊都趕跑了,你們這次來還要趕我們的牛羊!"

我正巧趴在朱德總司令的身後,聽他對土司說:"我們是真正的紅軍,我們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

土司又喊了幾句,對岸槍聲又響起,也喊了幾句藏語,土司翻譯:"我們不相信你們是紅軍,我們就不能叫你們再趕我們的牛羊。"

傅鐘在一旁急切地說:"讓部隊上去吧,消滅他們!"

朱德說:"最好不要放槍,讓部隊從側面迂回過去,能吓跑他們最好!"

雙方隔河相持一個上午,一會兒喊話,一會兒放槍。朱德又讓土司喊話:"你們一定不讓我們紅軍走過去,我們就過河與你們談判,與你們講和,不動武力。"

對岸的藏胞最後喊過話:"要是真紅軍,我們就不打了。"很長一段時間,藏胞不打槍了,紅軍試探着行動,在藏民的槍口下,順河而下。

山腳下的河岸邊,傅連璋守在那個犧牲的小紅軍身旁,不遠處,一匹白馬頭部中彈,一群戰士用刺刀分割馬肉。傅連嶂一天之内沒了馬匹和勤務員。

攀登海拔五千米的大雪山

走過了密集的藏民居住地,大片原始森林擋住我們的視線。林中薄霧環繞行人腰間,好像騰雲駕霧。

藏族土司到衛生隊講了一次話,他說,我們往前要過黨嶺大雪山,過山頂時,不許唱歌、不許說話、不許休息;呼吸時要憋住氣,不要拼命喘氣。

從丹巴到道孚,大雪山山脈橫卧在我們的面前。這條山脈南北長約八百多華裡,紅軍翻越的黨嶺山,是大雪山山脈中一道稍矮的山脊,海拔五千多米,也是中國工農紅軍長征攀登的最高海拔的路段。

天黑的時候,從前隊依次傳來密碼:"就地宿營,往下傳!"在大山上露宿,是整個長征中僅有的一次。小夥伴們不分男女,互相擠在一起,借助互相的體溫,抗拒寒冷的山風。疲勞使我們很快入睡,寒風又将我們吹醒。寒氣冷入骨髓,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話:

"摟一個家鄉的烘籠多好啊!"

"你做夢吧!"

"燃一堆火吧,要不天亮了,我們都一起凍死!"

"哪裡有柴草呀!"

"我的媽媽呀,快些出太陽吧!"

大家凍得身體發抖,牙齒上下嗒嗒地直響。

我問了一句:"誰還有辣椒?"有一個女娃兒在人堆裡應了一聲,兩隻紅辣椒傳來傳去,每人咬一小塊辣椒噙在口中。

山谷中,突然響起嘹亮的行軍号聲,部隊又開始向前慢慢移動。

天亮了,腳下的岩石變成白色,伸手俯身一摸,腳下已是冰冷堅硬的冰雪。前隊又傳下密碼:"前面是黨嶺雪山。"

前行的山路愈來愈陡峭,積雪愈來愈深厚,

大家身上衣着單薄,腳上還穿着露着腳丫的草鞋,在風雪中行走,真是要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在最艱險的路段,夥伴們互相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在雪槽路裡一點點向前移動。當時紅軍戰士大多數沒有棉軍衣,穿的都是四川家鄉的單衣,經過長途行軍,已是破衣爛衫。饑餓、疲憊和寒冷折磨着每一個人,我眼看着許多戰士撲倒在雪地裡死了。

積雪反射陽光,我隻能眯合眼睛,偷偷地張望,身前身後不時有小夥伴摔倒,都一聲不吭,自己爬起來,跟上隊伍向前走。黨嶺雪山果然氣勢不凡,時至正午,我們才氣喘籲籲爬上雪山之巅,感覺呼吸更加困難,仿佛有一隻手卡住喉嚨,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拼命張嘴吸氣。還好像沒有吸進空氣一樣,胸口發悶,腿腳發軟沒了力氣。

我揮動手臂,示意同伴們趕快離開雪山頂峰。

黨嶺雪山的下山之路較為平緩,路途也較前山短了許多,走了一個多小時,山坡上出現了森林。衛生隊的夥伴們又困又累,紛紛請求原地休息,得到我的同意後,大家胡亂地攬些松柏枝葉鋪在林地間,三五人一堆擠在一起,連幹糧都懶得吃上一口,倒頭就睡。第二天,天大亮了,炊事班的大哥大姐把我們叫醒,他們已用行軍鍋燒了一鍋開水,大家匆匆吃了炒米,沿着紅軍路标指引的方向走下黨嶺雪山。

雅襲江畔,四顧迷茫

道孚附近人煙稠密,藏民的石碉樓一群一群的豎立在草原上,牧草高過人腰,遮掩了羊群,牦牛的脊背露在草梢之上。田野裡的青稞剛剛抽穗,饑餓的紅軍用刺刀切碎青稞,放入行軍鍋裡熬煮。

衛生隊沿着一條河谷向西北行進,經過道孚縣城,駐入爐霍縣城附近的藏民區。我們在爐霍住的時間較長。天氣漸熱時,紅軍總部在爐霍東北面的大草場上舉行一次大會,展覽了許多無毒野菜,讓戰士們辨認,作為替代的口糧。會場大門口用松柏枝葉和野花拱起一座彩門,上端懸挂一條智語"通過雪山草地就是勝利"。禦寒衣物的展品更是五花八門,牛羊毛織成的粗糙外衣,生羊皮縫制的背心,四川棕皮編制的蓑衣。我們這群小娃兒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後來跑到一架大帳篷裡,有幾名紅軍幹部示範用打火石生火點燃牛糞幹,茫茫大草原,方圓數百裡荒無人煙,也無樹木,隻有拾取動物的糞便作為燃料。

紅軍繼續在川西北草原上進軍,茫茫草原無邊無際,間隔一裡半裡的藏胞山寨冒出炊煙。我們終于登上山脊的垭口,向山下望去,就是川西北重鎮甘孜。

為了等候賀龍和任弼時的紅二方面軍,紅軍在甘孜住的時間較長。我和幾個小夥伴閑得無事,跑去看雅襲江,有一個小夥伴對我們說:"隊長喲,那邊有條大江呦,像岷江那個樣子,我們是不是又到岷江了?"

"瞎鬧嘛,岷江在東方呢!"

"隊長,我們一起去看看是不是岷江吧。"

雅襲江水流滾滾,藏胞羊皮筏在激流中飄蕩,河畔羊群呷水聲此起彼伏,河對岸的冰川,近在眼前。岷江兩岸哪裡有雪山冰川呢,大家非常失望,呆呆地望着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峰。

由甘孜向西北行200華裡,路道在雀兒山下分了兩路,一路繼續沿西北進入青海,一路向西翻越雀兒山過金沙江進入西藏……

我的心空蕩蕩,不知道紅軍要把我領向何方啊。

【李耀宇 ,四川省巴中縣人。1933年參加紅軍,曾擔任川陝政治保衛局檢察員;1935年跟随紅四方面軍長征;1936年到達陝北,先後擔任過黃祖炎、劉錫五、張蘇、王德等人的勤務員;1939年加入中國共産黨;1941年到陳雲、李富春、蔡暢身邊工作;1942年擔任中宣部行政管理者;1943年到棗園工作;1944年擔任延安美軍觀察組管理者;抗戰勝利後,到冀察熱遼中央分局工作;1949年在天津軍管會服務科負責接待工作;同年8月,跟随黃克誠南下湖南,任省委行政科長;1950年任衡陽鐵路局駐上海物資采購組軍代表;1958年任衡陽鐵路機務段黨委副書記;1963年任鐵道部天津物資辦事處儲運科長;1981年當選為中國鐵路老戰士協會理事;1982年離休。】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