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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茨菰》

作者:齊魯青未了

姑媽回家先看見了兩隻蘆花大公雞,它們被網線袋包圍着,一隻坐,一隻站,但看上去都還乖巧。看見蘆花大公雞,姑媽就知道我表哥回家來了,她仔細地看了看地上,也不知道是雞講衛生,還是餓着肚子無法便溺,總之地上很幹淨。姑媽抓過一隻公雞的雞冠檢查了一下,說,不會是病雞吧,光知道帶公雞回來,又不能炖湯,又不能下蛋的,早晨還吵死人。姑媽走到廚房邊,正要去抓米給雞吃,看見天井裡坐着一個穿桃紅色襯衣的陌生姑娘,正在用瓷片刮茨菰。

她以為是我表哥帶女朋友回來了,有點喜悅,又有點緊張,像做賊一樣地往廚房裡一閃,閃進去了,又出來,抿着頭發,站在那裡咳嗽。刮茨菰的姑娘擡起頭來,擡起一張黑裡透紅的臉,一看就是個鄉下姑娘。她從闆凳上跳了起來,說不上來是害羞還是禮貌,正努力地向姑媽笑着。姑媽聽見她嘴裡含糊地吐出一個稱謂,是鄉下方言,分不清是在叫她什麼。姑媽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那姑娘垂着手,目光在姑媽身上撞了一下,縮回去,怯怯地看着我表哥的房間,突然叫起來,小楊同志,你出來一下,出來一下呀。我表哥就睡眼惺忪地出來了,他一出來那姑娘就埋着頭鑽了進去。看見我姑媽愣在那裡,表哥撓着肚子幹笑起來,對她說,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以為我帶女朋友回來了?我思想還沒那麼先進呢,找鄉下人做女朋友!我姑媽等他往下面解釋,他卻不解釋了,指着房間裡的人,又指指地上的兩隻蘆花大公雞,敷衍了事地說,是顧莊的顧彩袖,人家遇到了麻煩,要在我家住幾天,避一避風頭!

無論彩袖的故事怎麼曲折,本來應該發生在我姑媽家,與我們家是沒什麼關聯的。但那天夜裡我姑媽提着一隻蘆花大公雞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家來了,說是要和我母親商量個急事。其實那急事就是彩袖的事,急不到哪兒去,隻不過我姑媽用了一種人命關天的語氣描述,就顯出事情的棘手來了。我那會兒還小,不知道換親這種農村盛行的婚姻形式,光是聽清了其中的交換關系,很像我們數學課上學的方程,X+Y=X1+Y1。彩袖的哥哥娶媳婦,那媳婦的哥哥就要娶彩袖。姑媽強調說那男人年紀很大,有羊角風,發病的時候把自己舌頭咬掉了,是以還是個沒有舌頭的男人。聽到這兒我母親便失聲大叫起來,這怎麼行,好好個姑娘,讓她嫁個沒舌頭的?顧莊不歸毛主席管呀,把女同志不當人,他爹媽做下這等糊塗事,黨組織就不管呀?姑媽說,你就别來這套了,鄉下的黨組織忙着學大寨嘛,都忙不過來,哪裡管得了誰家換親的事?又說麻煩在于生米煮成了熟飯,彩袖的哥哥已經把人家妹妹娶回家了,這邊彩袖卻被一幫知識青年做了說服,不肯嫁過去了。

我姑媽提到了一個叫鞏愛華的女知識青年,說彩袖本來是準備為她哥哥犧牲自己的,是鞏愛華不答應,替她做主,還幫她制定了一個詳細的出逃方案。我姑媽一方面數落彩袖的父母狼心狗肺,為了兒子,把女兒往火坑裡推,另一方面她一直在數落那個鞏愛華,她就是個愛出風頭的人,是野心家!不要她下鄉她要下鄉,就為了上報紙!到了鄉下還要先進,還要上報紙,就拿人家彩袖墊她的腳了。我姑媽心懷怨恨,說,她先進我也不反對,她救人我也不反對,可她不能光榮匾自己扛,把麻煩丢給别人,我們家大貓沒腦子呀,他就聽鞏愛華使喚,讓他領回來他就領了。你說我們家那麼窄,又都是男孩子,留個鄉下姑娘住在家裡算怎麼回事?不讓人家說閑話麼?我姑媽說到這兒,見我母親收了茨菰卻沒有什麼表示,終于把那件急事兜出來了。我們家沒地方搭她的床呀,你們家閣樓就小妹一個人睡,讓那姑娘跟小妹一起住閣樓吧。住五天,就五天,算幫我一個忙吧。我姑媽伸出一個巴掌在我母親面前晃着,晃着,一直等到我母親點頭為止。最後她松了口氣,說,我家那個沒腦子的說了,我們家是第一交通站,還有其他聯絡站指揮所呢,他們把這事當革命大業做!等鞏愛華國慶節回來,我就讓大貓把人家姑娘送到鞏愛華家去,我告訴大貓了,我們家那麼多孩子,交通夠忙的了,哪兒還做得了别人的交通站?

我對那個叫彩袖的鄉下姑娘一無所知,但姑媽提到的鞏愛華我是知道的。她和我表哥是不一樣的知識青年,被有關方面樹了典型。我們學校的宣傳櫥窗裡挂着她的照片,一個大眼睛女孩,臉盤尖尖的,胸口紮了一朵大紅花。由于拍照的時候微微側身,擺了姿勢,她的目光看上去非常悠遠,而且是向上的,在我看來那是一種胸懷共産主義理想的姿勢。

夜裡我表哥打着個手電筒,把彩袖和一隻公雞送到了我家。他就像押送兩件行李似的,貨進倉庫,人就掉頭跑了。我母親讓他把盛茨菰的籃子帶回家去,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最後籃子還是讓他丢在門後的角落裡了。

彩袖就這樣成了我們家的客人。

公雞被一隻木條箱倒扣在天井裡,彩袖和我姐姐一起睡在閣樓上。我們家從來沒有接待過這樣的客人,不是親戚,但接待親戚的禮數少不了。第一天早晨,我母親煮了一碗水潽蛋給她,她忸怩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客氣,就接過碗吃下了一個雞蛋,突然瞥見我的眼神,一下就知道客氣的方法了,把碗推給我,說給弟弟吃吧,我們鄉下雞蛋多,經常吃的。我母親嘴裡威脅我,眼睛裡卻對彩袖表示着賞識,我看得出來,是以我把水潽蛋端到外面吃,我母親并沒有再阻止我,随口對彩袖說,那你喝粥吧,早晨還是喝粥最舒服,容易消化。

我瞥見彩袖喝粥的樣子,碗蓋住了她的臉,她不用筷子,幾乎是像喝水一樣,捧着碗往嘴裡倒。

彩袖你慢點喝,粥一大鍋呢。我母親說,彩袖你夜裡睡得好嗎?

她不會城裡人的敷衍,想了想,搖頭道,醒了好幾次,怎麼半夜裡還有火車叫,輪船也叫,吓死我了。

你不是睡得挺好的嗎?八點鐘才起床!我聽見你還打呼噜呢。我姐姐在旁邊斜着眼睛看她,發牢騷說,我才沒睡好,六點鐘就醒了,讓你磨牙磨醒的!

就你耳朵眼嬌氣,磨個牙就把你磨醒了?人家鄉下喝生水,肚子裡有蛔蟲,夜裡睡覺都磨牙的。我母親制止了姐姐的抱怨,又問彩袖,彩袖,你在鄉下也八點才起床呀?

公雞沒叫,我以為天沒亮呢,在鄉下我聽雞叫起床的。也怪了,你們夜裡火車叫輪船叫,公雞倒不叫的。她朝天井瞥了一眼,輕輕地嘟囔道,公雞也怕生的,到了城裡都不打鳴了。

公雞不在啦。我母親說,孩子他爸一大早已經把雞宰了,腌了做鹹雞,過年吃正好。

廚房裡靜下來了,彩袖放下了粥碗,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驚愕,不知為什麼要驚愕。那種表情讓我們一家人都感到某種莫名的不适。我姐姐刺耳的聲音便響起來了,我們這兒是衛生先進街道,不讓養雞的!

彩袖斜着身子往天井走,臉色有點發灰,她朝晾衣繩上那隻光裸的公雞瞟了一眼,靠在門框上,她沒說什麼,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很不開心。

我們這兒不讓養雞的。我母親追過來,一邊打量彩袖的表情,一邊開導她,是隻公雞呀,又不是小兔小羊的,有什麼不舍得的,雞養大了都要宰的。

不是不舍得。彩袖搖頭否認,說,那公雞是我從孵房裡挑的小雞,是我喂大的。

那還是不舍得。是你喂大的,就更不舍得了。我母親試探地看着她,說,宰都宰了,也沒辦法了吧?

彩袖依然搖頭,說,不是不舍得。我母親等着她的下文,她卻沒有什麼下文,閃爍其詞地說,一隻公雞宰了也吃不到幾塊肉,我們鄉下,不興吃公雞的。

我母親聽出來那是有點譴責的味道了,偏偏是個鄉下姑娘在譴責她,我母親有點下不來台,丢下她走了,邊走邊說,你們鄉下要聽公雞打鳴,我們不要,有鬧鐘的,公雞還是腌了吃實惠!

公雞茂盛而漂亮的雞毛被我父親拔下來,攤在舊報紙上曬太陽。彩袖蹲在那堆雞毛前,挑起一根金黃色的雞毛,捏了捏又放下了,留着雞毛幹什麼呢?她問,做毽子嗎?弟弟你踢毽子的?

誰踢毽子?我又不是女孩子。我不耐煩地告訴她,曬幹了賣給收購站,雞毛可以賣錢的!

畢竟彩袖是我們家的客人,無論她是否讨人歡喜,待客之禮是一樣少不了的。第一天我姐姐帶着彩袖出去,說是去逛公園,但彩袖對公園不感興趣,草草地轉了一圈就出來了。彩袖說就那麼些大樹,就那麼個池塘,池塘邊堆個假山,假山上搭個亭子,就是公園了?就要收錢了?出來了看見别人都往公園裡面走,彩袖又後悔,對我姐姐說,不該這麼快出來的,反正不能把三分錢要回來,不如在裡面多走走。我姐姐說彩袖一路上都在為那三分錢心疼,直到經過了東風照相館,她才忘了公園給她的傷害。

彩袖站在東風照相館門口不肯走了,對着櫥窗裡陳列的那些漂亮姑娘的照片左看右看的。我姐姐反正也喜歡照相館的櫥窗,就耐心地陪她看。彩袖說她從來沒有拍過照片,又打聽拍照要花多少錢。我姐姐猜到了她的心思,有點犯難,說,我媽就給我一塊錢,說是你的招待費,隻夠拍半寸的小照片,拍出來就手指甲那麼大。彩袖豎起手指掂量了一下,說,那什麼也看不見呀,拍了也白拍,再大一點的尺寸有嗎?我姐姐說,怎麼沒有,一寸兩寸的都有,就是要你自己貼錢了,你有錢嗎?彩袖猶豫了一下,看看街上的行人,把我姐姐拉到了自己身邊,你擋着我。她囑咐我姐姐。我姐姐便用身體擋着她,聽見她窸窸窣窣地在褲帶下面忙碌,最後摸出了一卷毛票,是用橡皮筋捆好的,彩袖說,我有錢。我們顧莊的女孩子,我錢最多。

她們之是以回來那麼晚,就是因為在東風照相館排隊拍照。女孩子在照相館拍照大多是矯揉造作的,她們回來時還是那種模樣。彩袖穿着我姐姐的白色繡花襯衣,兩條長辮子卷成一堆馬糞似的,盤在了頭上。她的頭發現在和我姐姐是一樣的了,也許是故意沒有把照相館提供的口紅抹幹淨,彩袖的嘴唇很紅,看上去像是剛剛從舞台上下來,有點亢奮,有點害羞的樣子。由于弄不清楚樣片的意義,我聽見她一再地問,那麼多女孩子去拍照,照相館會不會弄錯,把别人的照片給她,她的照片反而給了别人。怎麼會呢?我姐姐被她問煩了,說話不免有點刻薄,告訴你多少遍了,取照片都是要看樣片的,誰要别人的照片?你又不是美女,别人拿了你的照片有什麼用?

我被迫和彩袖相處了五天。我不認為彩袖有我父親說得那麼樸素,也不認為她像我母親說得那麼有心計。那五天時間裡彩袖留給我的印象幾乎是一個謎。比如說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在飯桌上吃得那麼少,卻要趁廚房裡沒人的時候打開菜罩子。她像做賊一樣地偷吃茨菰燒肉,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手去扒開茨菰,挑裡面的肉吃。她偷吃菜不稀罕,我也經常偷吃的,但她把我們家放白糖的罐子抱在懷裡,偷吃白糖的動作讓我很驚訝,我就向她大喊了一聲,你在幹什麼?我把彩袖吓了一跳,糖罐子落在地上,很幹脆地變成一堆碎片,半罐子白糖都撒到了地上。

彩袖的臉吓得煞白煞白的,她傻站在那裡,半天回過神來,跺着腳對我喊,你看你幹的好事!

我沒想到她倒打一耙,尖叫起來,你偷吃糖,是你幹的好事!

我幹什麼了?糖罐裡飛進了一隻蒼蠅,我把它抓出來了。她很快鎮定下來,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白糖攏到一隻碗裡,我不喜歡吃糖的,我的嘴也沒那麼饞。她擡起頭看着我,語氣不那麼堅定了,就算我嘴饞,你不吓我糖罐子也不會掉地上,弟弟你也有責任的。

我沒有責任,是你在偷吃白糖!

她不怎麼慌亂了,眼睛閃閃爍爍的,一定是在開動腦筋。阿娘他們就要回來了,她把一碗白糖放回到木架上,試探着看我,這糖罐子,就說是我不小心弄碎的,不過弟弟你不能誣賴我偷吃白糖,千萬别誣賴人,啊?

誰誣賴你?我看見你偷吃了。我突然對這個鄉下姑娘充滿了歧視和仇恨,一句殘忍的評價脫口而出,你這種人,隻配嫁一個羊角風男人!

彩袖一定沒料到我會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她驚恐地瞪着我,誰教你的這句話?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一道暴怒的白光一閃,預感到她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要跑來不及了,彩袖喉嚨裡咯地響了一聲,她低下腦袋,像一頭野獸一樣向我的胸口沖撞過來,我一下就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我家的水缸上去了。

那也許是我和彩袖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鋒。這麼個不倫不類的事,沒有失敗也沒有勝利,勝利也沒意思。糖罐事件後我沒有和彩袖說過話。後來她一定後悔用頭撞我了,我去上學的時候還殷勤地替我整衣服領子,我對她的手充滿厭惡,一下甩掉了她的手。她識趣地退到一邊,不知道是安慰我還是安慰她自己,說,沒事的,小孩子家,沒事的。我當然沒什麼事,隻是每次走過學校的宣傳櫥窗,看見鞏愛華的照片就會想起彩袖,想起彩袖就覺得那櫥窗裡還匍匐着一個人影,是一個陌生的鄉下男子,沒有舌頭,口吐白沫,于是那個明亮的櫥窗一下變得陰森起來。

我姐姐把她和彩袖的樣片取回來了。她們像是舉行一個隆重的秘密活動,躲在閣樓上看,我聽見她們在上面又笑又鬧的,照片給我姐姐帶來的永遠是不滿,她總覺得攝影師把她拍醜了,而那張一寸大的樣片,給彩袖帶來的是一種驚喜,不僅與容貌有關,也許是與生命有關了,我看見彩袖那天從閣樓上下來,黑紅的臉上洋溢着一種無與倫比的喜悅。然後彩袖帶着那份喜悅在廚房裡刮茨菰,我姐姐在一旁給爐子換蜂窩煤,她突然想起那個有羊角風的男人,回頭問彩袖,羊角風什麼樣子?為什麼叫個羊角風呢?

彩袖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等待我姐姐放棄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問題,但我姐姐不僅沒有放棄的意思,還更深入地問了一句,羊角風要打人嗎?彩袖這次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打人,他怎麼打人?人不打他就算好的了。她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冷靜。你見過得病的瘋羊嗎?就像羊犯瘋瘟病一樣,倒在地上,抽筋,發抖,嘴裡吐白沫。彩袖說到這裡突兀地幹笑了一聲,然後笑聲一下沉下去,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彩袖在廚房裡說,其實他們都糊塗,我嫁誰都沒有好日子,嫁給他,不是我苦,是他的日子更苦。我姐姐聽不懂她的意思,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彩袖就把手裡的瓷片往地上一扔,蒙着臉沖出廚房,又往閣樓上去了。

我記不清楚那是彩袖到我家來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了,隻記得是傍晚,我們一家人和彩袖正在吃晚飯呢,我姑媽倉皇地跑來,一來就對彩袖擺手,别吃了,别吃了,快上閣樓躲起來!

原來是彩袖的哥哥長壽來了。我姑媽明顯沒有做好應對這個突發事件的準備,她滿頭虛汗,把彩袖推到閣樓的梯子那裡,對彩袖說,你哥哥吓死我了,蹲在我家門口,帶了一隻化肥袋,裡面裝的是一條大麻繩,他是要來綁人呀!我父親拍着桌子說,光天化日的帶繩子來綁人,還有沒有王法了,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大家都對那條大麻繩感到憤怒,憤怒過後卻有點發慌,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不好那樣對待他的。我母親對姑媽說,是認準門牌号碼來的吧,會不會蹲到我家門口來了?我姑媽讓她放心,說長壽認到了她家的門,不會認識我家門的。我母親卻不放心,說你們家旁邊那幾個鄰居我還不知道,都是長舌頭,不問她們都會說出來的。我姑媽嘴裡一疊聲地否定着這種可能性,心裡卻是虛的,她的腦門上急出了汗,撈了一塊毛巾擦着,突然眼睛裡冒出怨恨的火光,鞏愛華,都是她弄出來的麻煩!姑媽叫起來,她做好人,什麼也不管,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不管她有沒有回來,明天就把彩袖送她家去,長壽認識我家,我認識她家!

大家一下子都不表态。我父親示意姑媽降低她的大嗓門,别讓閣樓上的彩袖聽見,姑媽壓低了聲音,但是憑着那股怨恨,她說,不怕她聽見,無親無故的,我們對她很不錯了。

太平無事的香椿樹街一下風聲鶴唳了,我母親讓我去門外看一看,門外沒有人,是對面鐵匠家的大黃狗蹲在我家門口,我朝街東方向望過去,遠遠看見我姑媽家門口堆了一團人影。也不知道是我眼花了還是過于敏感,我依稀看見那裡的人都在向我家指指點點的。

等我回到屋裡的時候,姑媽已經做出了決定,她要馬上把彩袖從我家轉移出去。你們替我招待她好幾天了,不能再連累你們家了。姑媽說,鄉下人蠻不講理的,萬一她哥哥來鬧,鬧出個什麼意外來,我對你們家沒法交代。我母親問,現在就送鞏愛華家去?鞏愛華不是沒回來嗎?姑媽說,夜長夢多,紹興奶奶和錢阿姨她們的嘴,我也不放心。遲早要送,不如現在就送,鞏愛華不在家怕什麼?不都是做父母的替孩子受過嘛,我不是心狠,是要個公平,該輪到鞏愛華的父母照應彩袖去了。

姑媽把我父親的自行車推了出來,她要親自把彩袖馱到小柳巷的鞏愛華家,她不去也不行,隻有她認識鞏愛華的家。我母親和姑媽商量着行車的路線,怎麼能繞過姑媽家門口,掩人耳目,她們一緻認為從油脂加工廠穿出去是最科學的路線。為了更加穩妥,我母親還拿了一套藍色的工作服出來,準備讓彩袖穿上。然後我聽見姑媽在樓梯那裡叫彩袖的名字。彩袖,彩袖,下來吧。姑媽說,我們去鞏愛華家了。閣樓上沒有聲音。姑媽又對着閣樓喊,彩袖彩袖下樓吧,去鞏愛華家最安全,你哥找不到你的。彩袖的沉默讓大家都聚到了樓梯那裡,每個人的腦袋都不安地向上面仰望着。我母親說,彩袖,不是我們怕事,是為了你好,你哥哥帶繩子來的,你們怎麼鬧都是親兄妹,都是家務事,我們夾在中間不好辦的。姑媽看上去很急躁,她用自行車鑰匙敲打着樓梯,彩袖你倒是快下來呀,馬上你哥哥就來了,他來了你要走也走不了啦,我們隻好看他把你綁回鄉下去。姑媽一急就有點像騙小孩子了,她不再把矛頭指向鞏愛華身上,反而向彩袖誇大鞏愛華家的種種優越性。鞏愛華家在曲裡拐彎的小弄堂裡,你哥哥找不到的。又說,鞏愛華家旁邊就是派出所,她又是先進人物,你哥哥敢到她家去鬧,派出所就把他綁起來!

彩袖白着臉下了閣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哭過,她始終垂着眼睛,是被羞辱過後的嚴峻的表情,也可以說是悲傷釋放過後輕松的表情,我注意到她的下巴颏那裡是濕的。彩袖提着她那個灰色的人造革旅行包,慢慢地走下來,走到樓梯最後一格,我看見她突然扔下旅行包,捂着肚子,坐在了梯子上。

我姐姐沖過去扶她,彩袖你肚子疼?

彩袖先點頭,看看我母親已經抻開了那件藍色的工作服,又搖頭,推開我姐姐,自己站了起來,像個木頭人一樣站着。她們七手八腳地替彩袖穿好了工作服,我姐姐端詳着彩袖,彩袖你去照照鏡子,你不像你了!她的建議受到了我母親和姑媽一緻的抗議,你來添什麼亂,都什麼時候了,哪兒有心思照鏡子?

穿上工作服的彩袖仍然是彩袖,她不說話,你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然後是彩袖跟着姑媽的自行車,我們跟着她,一行人小心謹慎地來到街上。看看街東方向,姑媽家門口的一堆人影子厚了好多,說明洩密的危險越來越大。快點走!彩袖幾乎是被我們一起架到了自行車後座上。彩袖坐到自行車上,我才知道她為什麼走得魂不守舍的,照片,照片!她突然回過頭對我姐姐喊,我的照片,你怎麼給我?

那天夜裡長壽果然跑到我家門口來了。他敲門,敲門沒人開,他就用拳頭擂門,一邊擂門一邊喊,彩袖,你給我出來,死出來!我父親後來去開門了,不是為了讓他進來,是他自己要出去叫人。我父親冷靜地從那隻化肥袋上跨過去,瞥了一眼袋子裡的繩子,冷笑了一聲,你還帶了繩子來捆人,還不知道這繩子最後捆誰呢。

我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父親的人馬已經到了。一大群男人,有老人,是來做說服工作的,還有幾個都是我表哥的朋友,三把手之流的人,都是膀大腰圓的,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三把手他們把長壽從門裡拽出來,一邊拽一邊罵他,你這個鄉下佬,把自己妹妹當畜生賣,還敢跑我們這裡來鬧事?你這種人,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長壽矮小,但很粗壯,他的身體被擡出我家門框,很快又頑強地進來了,彩袖,彩袖,你給我死出來!他被按倒在地上,但一隻手死死地抓住我家門框,要往裡邊來,對于别人的辱罵他并不計較,也不反駁,隻是一味地叫喊着他妹妹的名字。昏黃的燈光照着他的臉,可以發現他的臉和彩袖異常地相像,方臉,鼻梁是塌的,眼睛卻很大很亮。這樣混戰了好一會兒,長壽終于安靜了,不安靜也不行,三把手他們趁他的褲腰帶掉下來,幹脆把他的褲子扒下來一半,威脅他說,你再鬧就這樣把你送派出所去,流氓罪把你抓起來!長壽拼命拉着自己的褲子,終于安靜下來。三把手他們停不下來,他們把長壽推來搡去的,又開始罵他,娶不到老婆就不娶了,你們鄉下那麼多豬那麼多羊,你不會操老母豬去,操母羊去,為什麼把親妹妹換給羊角風老頭?把褲腰帶還給你,你用褲腰帶把自己吊死算了!

長壽不還嘴,目光躲避着那幾個青年,似乎他們的辱罵都是某種事實。他也不聽老人們對他的政治教育和道德教育,似乎他們是在教育他們自己。他坐在地上,一隻鞋子被誰踩掉了,長壽就一條一條地撥開别人的腿,找他的另一隻解放鞋。那隻鞋就在我父親的身後,長壽探起身子去撿那隻鞋,三把手手疾眼快,一把撿起來,扔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去撿吧,撿完了不準再回來!三把手推了長壽一把,給我往東走,到長途汽車站過一夜,天一亮就有班車了,你哪兒來的就給我滾哪兒去!

看得出來那隻鞋對長壽很重要。我們看見長壽站在三把手身邊,憤怒地瞪着他,三把手說,你瞪我幹什麼?又髒又臭的解放鞋,你不趕緊去撿,狗就把它當屎給啃啦。長壽試着推了推三把手,三把手怪笑起來,你還敢推我,你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再鬧我把你的人也扔出去,你信不信?

長壽去撿那隻鞋了,他走路有點羅圈腿,走得很艱難的樣子,又有點像傷到了什麼關節。我們看着他去撿鞋。我父親有點不安,對三把手說,你吓唬他一下就行了,怎麼那麼整他?三把手說,這種鄉下人,要無産階級專政的,不專政治不了他,等他回來還要吓他。大家都以為長壽撿了鞋還會回來的,但出乎大家的預料,長壽隻是在遠處停留了一會兒,停了一會兒就真地向東走了。他走得很慢,一條矮小的身影,慢慢地在香椿樹街的燈光裡漂移,大家都以為長壽被馴服了,突然一聲凄厲的叫聲又在遠處炸響,彩袖,彩袖,你給我死出來!

他又開始叫他妹妹的名字了,這回是沿着深夜的街道叫,是以聲音聽起來有點恐怖,伴随着空曠的回聲,我記得很清楚,隔着很遠,能依稀聽見長壽哽咽的聲音,令人同情的哽咽過後,還是那恐怖的叫聲,彩袖,彩袖,給我死出來,跟我回家去!

幾天以後我姐姐把照片送到小柳巷去。她千辛萬苦找到了鞏愛華家,卻沒有看見鞏愛華,也沒有看見彩袖,隻是隔着廚房的窗子,見到了鞏愛華的老奶奶。

鞏愛華的奶奶也在廚房裡刮茨菰。我姐姐說她一眼認出那是來自顧莊的茨菰,胖胖的,圓圓的,尾巴是粉紅色的。看見顧莊的茨菰就看見了顧莊來的人。可是我姐姐沒能把鞏愛華喊下樓來。鞏愛華的奶奶滿頭白發,也許是老糊塗了,也許不是糊塗,是精明,我姐姐在窗外朝裡面張望,她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外面,嚴密監視我姐姐,我姐姐喊鞏愛華的名字時,那老婦人才顫巍巍地站起來。别這麼大聲叫,鄰居有上夜班的,正在睡覺呢。隔着窗子,她忙不疊地對我姐姐擺手,愛華不在家,她是大忙人,又去省裡開會啦!

我姐姐說她看見一個短發姑娘的臉從樓上的窗邊一閃而過,她懷疑那是鞏愛華,而且樓上支出來的晾衣架上有一件白色的年輕姑娘穿的胸衣,還在滴着水,這加深了我姐姐的懷疑。她不知道鞏愛華為什麼會不在家。我姐姐隻好向老婦人打聽彩袖的下落,老婦人更加警惕起來,她問我姐姐,你是誰?哪兒來的?這麼個簡單的問題偏偏把我姐姐難住了,她說不清楚她是誰,一賭氣就把彩袖的照片扔到了臨窗的桌子上,我才不管别人閑事呢,我就是送照片來的。扔進去了我姐姐又不放心,退回窗台,手伸進去擋住老婦人,從小紙套裡摸了一張出來,說,人家拍一張照片不容易,你們家這個态度,我不放心,替她留一張下來吧。

我姐姐臨走聽到了彩袖最後的消息。那消息是鞏愛華的奶奶透露的,老婦人明顯對彩袖的事情有偏聽偏信之處,或者說她完全誤解了鞏愛華在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她隔着窗子批評我姐姐,你們不要把我家愛華當槍使,什麼麻煩事都來找她。人家姑娘的婚事也要她來管?你們就不懷好心,看着愛華是先進,故意影響她的前途!我姐姐讓她批評得摸不着頭腦,站在那裡向老婦人翻白眼,老婦人就忿忿地扔了個茨菰尾巴出來,說,你别跟我翻白眼,那鄉下姑娘的事,不歸我家愛華管,歸婦聯管,你要找她,去婦聯找!

關于彩袖去了婦聯的消息,是我姐姐帶回來的。後來我們知道彩袖确實去過市婦聯的辦公室。是鞏愛華的父親帶她去的,他也是個機關幹部,最知道什麼機關解決什麼問題,哪個上級機關管轄哪個下級機關。但是很明顯,我們這裡的婦聯一時無法解決彩袖的麻煩,鞏愛華的父親讓彩袖向婦聯的幹部詳細反映她的情況,他急着要去上班,便給彩袖畫了張自己家的地圖,讓她自己找回家來。他們說彩袖那天坐在婦聯的辦公室裡,坐了很長時間,也說了很長時間,旁人都不知道她是在說自己的事,看上去她是在描述一樁别人的可怕的婚姻。後來她被送出辦公室,并沒有離開,她很安靜地坐在一張長椅上,聽一對鬧離婚的男女在走廊上互相謾罵,互相揭露對方的私生活,她還上去勸了那女方幾句,勸什麼,别人也聽不懂。再後來婦聯下班了,幹部們都走了,接待處的一個女幹部路過鐵獅子橋,看見那個顧莊來的姑娘坐在鐵獅子橋的橋堍下,一邊喝一分錢一杯的熱茶水,一邊東張西望地對照着那張畫在信紙上的地圖。女幹部去橋堍下的販米船上買了一包籼米回來,再瞥一眼茶攤,那彩袖還坐在那裡,但彩袖的悲傷已經像早晨的太陽噴薄而出了,彩袖捧着一杯茶哭,彩袖看着鐵獅子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哭,茶攤的主人和幾個熱心的路人都圍到了彩袖身邊,他們以為那鄉下姑娘是為了那張信紙哭,可是信紙被攤展開來,那些熱心的人們看見的是一張簡陋的用原子筆勾勒的地圖。那個女幹部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急着回家做晚飯了,因為她聽見有人熱心地站出來了,說,小柳巷?你要去小柳巷?我認識,我來帶你去!

現在我們都知道了,那個熱心人後來并沒有把彩袖帶回鞏愛華的家。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結果,直到現在,與此事有關的人們還在争議,那個帶路的人到底是誰?他到底把彩袖帶到哪裡去了。長壽後來沒有找到他妹妹,他在鞏愛華家鬧了兩天,沒看見彩袖的人影,鞏愛華也始終沒露面,倒是派出所的人來了,按照有關條文,他們把長壽強行押到長途汽車站,遣送回去了。

我們這一邊後來誰也沒見過彩袖,我姐姐有一天回來告訴我母親,她在鐵獅子橋下面看見一張尋人告示,是找彩袖的。我母親說,彩袖失蹤了,當然要貼告示。但我姐姐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嚷,那張照片,照片!我母親一下明白過來,明白過來臉就發白了,說,你現在知道哭了,讓你帶她出去玩,你偏帶她去拍照片,為什麼要拍那張照片?為什麼?這張照片拍了幹什麼用的,啊?啊?我母親沖動地質問着我姐姐,把自己也問得哭了起來。她們從邏輯上推理出來的結果是沉重的,我姐姐脫不了幹系,是以我母親在道義上承擔了沉重的壓力。為了宣洩這份壓力,我母親必然要責問我姑媽,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我母親和我姑媽絕交了,我們兩家住那麼近,住在一條香椿樹街上,我姑媽是我父親的親妹妹,我父親是我姑媽的親哥哥,可是我們兩家就這麼絕交了。

彩袖後來是搭一條販茨菰的船回到顧莊去的,這些消息都确鑿,因為确鑿讓我們和姑媽一家高興了一陣子。隻是彩袖消失的那幾天裡,她到底是在那裡度過的,怎麼度過的,和誰在一起度過的,這些細節從來都是個無頭案,我們大家一點也不清楚。

表哥說彩袖後來兌現了家裡的許諾,嫁給了那個患有羊角風的中年人。我表哥春節回來過年時還說他們的婚姻不錯,看見彩袖和她男人去趕集,女的賣了小雞,男的買了鋤頭,在路上一前一後地走。到了五一節回來,表哥不肯提彩袖的名字了,一追問就問到了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彩袖服農藥自殺了。表哥說彩袖死得很有計劃,她在菜園裡打農藥,打完農藥别人看見她拿着個塑膠桶坐在地裡,都以為她是在喝水,說彩袖剛才還看見你喝水的,怎麼一會兒又渴了?彩袖說今天天熱,渴死人了。彩袖當着好多人的面喝了半桶農藥。我姑媽那邊,我們家這邊,都被這個消息吓着了。我表哥閃爍其詞地提到了村裡的一些流言飛語,說彩袖死的時候可能懷了身孕,大家都懷疑彩袖懷的孩子是野種,不是羊角風的。姑媽立刻大叫起來,羊角風不影響生育的,不是他的是誰的?

然後大家都突然沉默了。想到了彩袖失蹤的那段時間,想到她是帶着一個秘密回到顧莊去的,一下誰都不敢說話了。每個人都在掩飾自己慌亂的内心,卻掩飾不住那種帶有犯罪感的表情。後來我姑媽突然站起來,一句話讓大家都得到了解脫,她說,我們對彩袖問心無愧的,彩袖苦命,怪不得别人呀,要怪就怪那個鞏愛華,不是她惹這個麻煩,彩袖她也不至于落這麼個下場。

香椿樹街一帶的居民,習慣于把親朋好友的照片壓在玻璃台闆下面,彩袖的那張照片一直壓在我家五鬥櫃的玻璃台闆下面,平時那位置上是放一瓶塑膠花的,那瓶塑膠花常年蓋着彩袖的照片,就像是蓋着一件隐私一樣,無法丢棄,也不願暴露。我們有我們庸常而繁冗的日常生活,誰會無端地想起顧莊的一個鄉下姑娘來呢?我們幾乎把彩袖遺忘了。直到那年搬家,我和我姐姐清理玻璃台闆下面的照片時,突然看見彩袖的照片,一時竟然都想不起來照片上的人是誰了,我努力地揭下那張粘連在玻璃上的照片,是什麼人,臉那麼熟?我姐姐突然叫起來,是彩袖呀,怎麼她的照片還在這下面?

于是我也想起了彩袖,不知為什麼,想起彩袖我就想起了茨菰,小時候我不愛吃茨菰,但茨菰燒肉我愛吃,現在人到中年,我不吃茨菰,茨菰燒肉也不吃了。

(《鐘山》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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