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758年,47歲的杜甫因為上疏營救房琯一事觸怒龍顔,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
就在不久前,杜甫因“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生死投奔,被唐肅宗授為左拾遺。
自安史之亂爆發的這三年裡,杜甫無時無刻不在憂心家國天下。妻子兒女被安置到鄜州羌村避難後,他隻身一人穿越安祿山叛軍的生死線,對大唐誓死追随。
如今朝承歡、夕遭貶,杜甫一時間無法兼濟天下,便告假回東都洛陽探親。在回華州途中,杜甫與少時故友衛八處士久别重逢,寫下這百感交集的動人之語。
這二十載天各一方,正是動如參商,滄海變桑田,烏發已成霜,就連故人的兒女也早已忽成行。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在颠沛流離的戰亂時代,沒有比這更撫慰人心的煙火氣了。
可人生總是聚少離多,今夕過後杜甫就要匆匆告别,再度面臨: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多少聚散匆匆與世事茫茫,半生漂泊的杜甫都付諸在這動如參商與山海茫茫裡。
倘若人生的聚散無常注定無解,那麼當下的你我也不會例外。不如看清這聚散匆匆,知與誰同。
1.浮萍大海
君寫我詩盈寺壁,我題君句滿屏風。
與君相遇知何處,兩葉浮萍大海中。
—唐•白居易《答微之》
世間有一種相逢,叫做高山流水,叫做志同道合,叫做生死之交,也叫做白居易遇上元稹。
那年29歲的白居易進士及第,意氣風發地寫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可當他轉頭往人群裡望了一眼,才發現誰才是真正的年少,比他小七歲的元稹風度正翩翩。
從此,“元白”橫空出世,恣意時“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潦倒時“三寄衣食資,數盈二十萬”,得志時“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
兩個靈魂契合的人,就這樣慢慢靠近,一起揚鞭縱馬,一起揮斥方遒,當然也一起宦海沉浮。
白居易屢次直言進谏,“無禮于朕,朕實難奈”,終究因武元衡遇刺一事,貶谪江州。
而元稹也好不到哪裡,因為過于耿直得罪權貴,早于白居易貶谪江陵、通州,已是十年飄零。
這對多年未見的難兄難弟每每想到彼此,就詩文唱和,元稹甚至将白居易的詩作題寫在寺廟牆壁上,并寫滿自己的思念: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
白居易得知後也精心選取了元稹的詩作百首書寫于屏風之上,睹“詩”思人。
這首《答微之》正是為此而寫,一句“與君相遇知何處,兩葉浮萍大海中”,道盡二人的天涯漂泊之苦與朝思暮想之悲。
世間聚少離多,可不正如海上浮萍漂泊無依,不知何時才能重逢,但幸運的是元白友誼的小船從未傾覆。
許多年後,吳承恩在《西遊記》裡改寫出另一種豪情: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
2.浮雲流水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
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鬓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唐•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
世間聚散匆匆,正如建安七子之冠王粲所言:風流雲散,一别如雨。
誰說紙短情長,這寥寥八字,就寫盡了無數人的一生,還寫得那麼美,又那麼傷。
這種聚散無常的凄美,韋應物寫得更是行雲流水,“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
這筆調是如此清淡自然,而其中蘊含的感情又是如此深厚誠摯。那是與故友天涯相隔的十年,也是韋應物輾轉他鄉的十年。
這十年,韋應物從飛揚跋扈、橫行鄉裡的天子近侍,蛻變成發奮讀書、勤勉為官的沉穩中年。
而這離不開結發妻子元蘋的扶持,可讓他浪子回頭的賢内助卻在36歲就香消玉殒。
二十載相濡以沫,五分之一世紀長度的愛戀,韋應物要用餘生所有時間來緬懷。
此時經曆過生死離别的韋應物,與故友在他鄉久别重逢,已經不是一個相見歡就能概括,而是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令人欣喜的是,你我歡笑如故,就像在江漢相逢一笑,酣醉而還,交情曆久彌新。
可令人悲傷的是,歲月不曾輕饒你我,鬓發已蒼蒼,臉上寫滿了這些年經曆的風霜與滄桑。
而你問我為何不早點還鄉,不隻是我貪戀這山上秋光,還因我左右不了命運浮沉。
同時左右不了的,還有此日一别後的聚散無常,不知又有多少個“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從你我生命裡匆匆而過。
命運如浮雲,時光如流水,陸遊也無法逃脫:隻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水流雲散各西東。
3.春夢秋雲
醉别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宋•晏幾道《蝶戀花·醉别西樓醒不記》
白居易與韋應物筆下的聚散無常,多是寫給故友情深,而晏幾道則訴于男歡女愛。
世間别離聚散,沒有比男女情愛更讓人黯然銷魂的了,尤其對風流才子而言。
流連于“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的晏幾道,不知經曆過多少次匆匆聚散。
西樓醉别過後,晏幾道再想舊事重提,竟然變得模糊難憶:醉别西樓醒不記。
其實哪是舊事難尋,而是歡聚太短,讓他忍不住哀歎,“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同樣寫聚散無常,白居易側重于漂泊無定,韋應物着重于世事滄桑,而晏幾道則聚焦于虛幻短暫、美好易逝。
就像白居易曾雲,“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晏幾道筆下的女子也尋尋覓覓,衣上酒痕,詩裡字句,尋遍行間,隻有凄涼意。
這長夜漫漫,這聚散匆匆,女子隻能将滿腔心事付于紅燭聽,多情的紅燭替人垂淚到天明。
隻是不知這女子,是晏幾道一生念念不忘四位歌女“蓮、鴻、蘋、雲”裡的哪一位。
而14歲進士及第,17歲随着父親晏殊去世而早早結束錦衣玉食的他,回想起昨日種種,是否也會有這種人生如夢之感。
晏殊在世時,就曾感受到這種缥缈虛幻: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
4.孤雁浮萍
泛菊杯深,吹梅角遠,同在京城。聚散匆匆,雲邊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傷情。覺幾度、魂飛夢驚。後夜相思,塵随馬去,月逐舟行。
—宋•劉過《柳梢青·送盧梅坡》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寫下如此物是人非千古絕句的劉過,也深谙人間的聚散無常,一切太匆匆。
劉過與好友盧梅坡在京城相識相交,一起遊覽杭州,同醉菊花開,同聽《梅花落》,何等惬意。
如今離别就在眼前,劉過難掩傷感。經此一别,二人就像雲邊孤雁失去同伴,水上浮萍漂泊無定,不知何時再相逢。
人生這般聚散匆匆,而又前途茫茫,劉過不知多少次在歡聚的美夢醒來時,失魂落魄,魂飛夢驚。
此後就再也無法入睡,他隻能将相思掩映在茫茫夜色裡,恨不得“塵随馬去,月逐舟行”,日夜追随。
這樣的聚散匆匆,張先在《西江月》裡也曾慨歎,“昔錢塘話别,十年社燕秋鴻。”
這就是古人筆下的聚散無常,人生匆匆。有人經此一别宛若浮雲流水,風流雲散;有人則如浮萍歸大海,孤雁渡雲邊;還有人如春夢與秋雲,轉眼就成空。
其實這來去匆匆的,不隻在人與人的聚散,還有世間經曆的所有悲歡、榮辱、得失與貧賤。
而這些組成了我們的人生,最終都逃不過無常,躲不過消散,到頭來一場空。
詩人戳破這些虛幻短暫給人看,正是因為曾被世上的一些人溫柔以待,不忍離散。
我們改變不了别離苦,隻能在有限的生命裡盡情地相見歡,正如歐陽修所言:
世路風波險,十年一别須臾。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