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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葉青

作者:文化藝術報
竹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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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葉 青

文/羅偉章

我故鄉也産茶,那茶沒有名字,就叫茶,陽春時節,去山裡采來,用土辦法焙制了,裝進蛇皮口袋,來了客人,往闊口瓷盅裡抓一把,酽酽地泡上來,熱口熱心地說:“喝茶。”

喝茶是大人的事情,如同喝酒,是年歲和閱曆的證明。在什麼都缺的年代,也成為身份的證明。我在故鄉時,還小,沒資格去碰那口瓷盅。當我也掙到了資格,已是在外地。

我喝的第一種茶,就是竹葉青。

大學畢業,分到一所偏遠的煤礦中學教書,那學校的老師,專科生已屬稀有,現在突然去了幾個大學生,在校長眼裡,就不隻是他手下,還是他貴客,開學不久,就邀幾個新入夥的,去他家裡吃飯。

招呼我們在人造革沙發上坐了,他便進裡屋去,摸摸索索老半天,拿出個暗紫色的镔鐵盒,以為是點心,結果不是,是茶,說是他一個學生送的,說那學生也是大學畢業,出息得很,已在某地某部門,當了副科長了。

校長夫人洗出幾個玻璃杯,放在我們面前,校長便在那盒子裡拈。他拇指粗短,拈得又很小心,直待撒鹽似的放進杯子,才看清了茶的樣子。

扁扁的,細得讓人生憐。這倒使我想起故鄉的初春,一夜醒來,星星點點的滿山嫩芽,就是這般模樣。不過那嫩芽浮蕩着黃光,這茶葉卻青得發翠,翠如寶石。

那頓飯,校長賠上了雞鴨魚肉,一大桌,他倒不以為意,因為在他看來,我們真正的貴客待遇,是喝了他的那種茶,他說,這茶呀,川西峨眉山出産的,名叫竹葉青。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茶跟人一樣,也有名字。

竹葉青

名字一旦有了,就不僅是符号,還是性格的表達,并且暗含着某種命運。竹葉青,好名字!華西都市報的張傑說,竹葉青幾個字,“長相”好。她是從中看出了姿容和色澤。

同時,這茶名與另一種被賦予高潔品質的植物,自然融彙,觸類聯想;一個“青”字,是對質地的宣誓,也是對時間的抗拒,且與中國傳統文化,天然銜接。

傳統文化中的“道”,重天人合一、物我并生,人和萬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生命的生長,都是“我”的生長,是以,就沒有什麼能被時間打敗。

黑格爾、海德格爾、梭羅等西方哲人,都認為世界文明的生發,遵循着太陽運作的軌迹,始于東方,源于中國,中國文明的整體觀,将成為拯救西方文明衰落的良藥。這在許多領域都能得到解讀,包括在與美酒同名的竹葉青茶裡。

竹葉青,内含豐饒,音節美妙,難怪第一次聽到,我就喜歡上了這名字,由此也才發現,自己喜歡一個人、一個事物,首先就是從名字開始的。這當然免不了冒險,好名字下埋藏着的破敗,常常打擊着我的直覺。但對竹葉青,我從來沒有失望過。

那種遇水站立的姿勢,是蘇醒的姿勢,水木菁華的芳香,徐徐展開,柔柔浸潤,香裡潛隐着的嫩,是在制作中特意保留的,不無自豪地提示着它的品相。竹葉青都是明前茶。

其實我對喝茶,無任何講究。對賦予茶的過度闡釋、泡茶時的繁文缛節,還很反感。這其中有過一段經曆。

那是十年前,我去廣東參加中國作協組織的一次采風,抵達次日,忙于參觀,參觀完讨論,會說話的人太多,說到很晚才吃飯,吃飯的地方離住處相當遠,結束已是夜裡十點過,累得一塌糊塗,心想回到飯店,還要差不多一個鐘頭呢。誰知在座的一位本地作家,非要邀請去茶樓,喝她自帶的存茶。

說動了帶隊上司,隻好去。而那茶樓離住處又遠一程。她親自坐到案前,從當年茶開始泡,一年一年往前推,說要泡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的天!我和北京一位作家,去旁邊下五子棋,茶樓服務生絡繹不絕地把新泡出的茶給我們送來,喝了一肚子,哭笑不得,待再送來,便如同喝酒,喊聲“幹”,就幹了。

兩個多鐘頭過去,快淩晨一點,茶案前的人卻還是那樣興緻勃勃,北京作家舉着杯,把我當成主人質問:“你泡到五年前,我忍了;泡到十年前,我忍了;泡到二十年前,我也忍了。未必還不知趣,非要弄得我不能忍?”說罷笑,笑得眼淚直流。

雖是笑,也見出真情。茶成了概念,人被概念綁架,成為附庸。且許多時候,品茶已失去本真意義,變成了自炫。

竹葉青

竹葉青倒沒有這些壞脾氣。雖也有暖杯聞香之類的一套程式,都是緊貼茶字而來。我以為,這也是命名的因緣。竹、葉、青,每個字都清清簡簡,便是在提醒你,祛除浮華,回歸自我。

上世紀六十年代,迷茫的西方人興起過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運動的宗旨,是“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精神性”。我想,如果他們知道竹葉青這種“東方樹葉”,大概就不會把事情搞得那麼繁瑣。

這并非臆度,有回跟一美籍華人談起這事,他在芝加哥一所大學教漢語,他說,當他講到漢語對植物的稱謂,哪怕是翻譯過來的稱謂,比如勿忘我、虞美人、彼岸花,令美國學生非常神往。

此等命名裡,有天,有地,有人,有我,“我”是整體,又是部分,這種内斂而開放的東方美學,包括暗含其中的未來觀、道德觀和世界觀,都構成穿越時空的恒久魅力,常存心間,能自然而然地修身養性。

他很遺憾沒有說到竹葉青——我倆正喝着竹葉青。但我相信,當他回到美國,再上講台,一定會把竹葉青講給他的學生們聽。

盡管我故鄉産茶,我卻從未采過茶。沒想到在今年的大好春光裡,有機會跟着一幫文朋詩友,去到竹葉青的出生地,親手把那絨毛遍身的嫩芽,采進精緻的藤編茶簍。山勢綿延,空氣澄澈,擡眼望,峨眉山金頂隐約可見。

我們這幫人,能從如潮的人流中揪出帥哥美女,也能從滿篇文章裡揪出錯别字,可就是從茶樹上看不見豎着的芽粒。終于看見一粒了,興奮地采下來,又看見一粒,又采下來,如此過了五分鐘、十分鐘,回視茶簍,稀稀拉拉的,等于沒有。

這才實打實地明白,采茶并不浪漫,是個辛苦活。同時,正如俗話所說,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你會寫文章,别人會采茶,那種雞啄米似的雙手并用,實非一日之功。

開始,十餘人說也有,笑也有,後來聲音低下去了,隻聽見天籁的微響。是太熱的緣故吧?四月的陽光,無遮無攔,從九天垂落,茶樹低于腰部,人被從上到下地直射。

但我感覺到,不再喧鬧,不是熱的,是“融”進去了。一粒,一粒,又一粒,心地是以變得專注,變得甯靜。

在那一刻,我深刻地感覺到了自己的甯靜。活了這些年歲,懂得了甯靜是多麼可貴,那是人生的奢侈品。甯靜讓人寬廣,寬廣到遼闊,與起伏無際的莽莽山川化為同一。這是手工勞作的神奇之處。

想起數月前去潮州,有個做銅壺的匠人,我一個朋友在他那裡預訂了一把,四年過去,順道去取,他翻着本子,說還不行,還要再等兩年。時間在他那裡,變得讓人驚異。他如古人般活着,又如童年般活着。

我問他:照你這節奏,生意做得成嗎?他回答說:我不做生意,我隻做工。朋友們聽了,搖着頭說:兩人境界,高下立判。這話說得對,我也隻能認了。有了這次采茶的經曆,更覺得那銅壺匠是個隐者了。

以前我喝茶,是亂喝,今後大概不會,大概會有所選擇。

—— 與竹葉青有了肌膚之親,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圖檔來源:米浩/攝

本文選自2023年7月17日《文化藝術報》

責 編 | 王越美

審 核 | 吳漢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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