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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上将李志民回憶随紅三軍團長征

作者:白馬茶館

長征途中的苦與樂

中央紅軍的二萬五千裡長征,舉世聞名。許多親曆這段艱苦歲月的老同志已有很多回憶文章,這裡,我不想過多地贅述,僅記下幾件留給我印象較深的事情。

開國上将李志民回憶随紅三軍團長征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傍晚,我和營長彭紹輝奉命率紅三軍團教導營從江西幹都出發,随軍團部一起撤離中央蘇區,進行戰略轉移。當時我的腳傷還未完全康複,又患了瘧疾,身體很虛弱;臨出發這一天,偏偏瘧疾又發作,發高燒到三十九度多,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無法行動。彭紹輝營長非常焦急,生怕上級知道我發病把我留下,悄悄地找來一付擔架,派了五六個戰士輪流擡着我行進。就這樣我帶着病告别轉戰多年的中央蘇區,踏上了艱難的征途。

第二天上午,我退了燒,雖然身體仍很虛弱,但還能支撐着行動。說也奇怪,此後行軍、戰鬥日益緊張、艱苦,一直到長征結束,我卻再沒有發過瘧疾,也沒有再坐過擔架。我真感謝彭紹輝把我帶出了蘇區,沒有把我撂下。

彭紹輝有時也對我開玩笑地說:“老李,你命大,馬克思在天之靈保佑你,把瘧疾蟲也趕跑了。”

下午,軍團供給部給每個人發了一套新棉衣,還補充了一批子彈和手榴彈。幹部和學員都興奮地議論着:“又要打大仗了。”因為南方的十月還是金秋季節,天氣并不寒冷,這麼早就發下棉衣,還補充彈藥,是以大家憑一、二、三、四次反“圍剿”的經驗判斷,估計這次轉移可能又是要“誘敵深入”或“調動敵人”在運動中殲滅它,個個情緒很高,作好打大仗、打惡仗的準備。可是,由于當時“左”傾錯誤的中央上司者對這次戰略轉移心中無數,沒有全局的安排,即匆促決定轉移,至于轉移到哪裡,怎樣打破敵人的第五次反革命“圍剿”?都拿不出預定的可行方案。而且,他們借口“嚴格保密”,使各級幹部(包括一些進階上司幹部)至廣大戰士、群衆,都不明戰略意圖,隻是在“實行戰略轉移”、“打破敵人的反革命圍剿”這些動聽的口号下,胡亂地猜測,盲目地行動。大家隻懂得夜行曉宿,走到哪裡算哪裡,一級聽從一級的指揮而已,發揮不了積極性和主動性。

長征前,我們三軍團沒有設後勤部,隻役供給部和衛生部;長征時,臨時将供給部、衛生部、醫院和教導營、山炮營編成後勤部隊,任命唐延傑為司令員,負責組織指揮;由我們教導營擔任後衛掩護任務。供給部負責整個軍團的糧秣油鹽、被服裝備的供應保障和财務收支,挑夫擔子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裝有銀元、鈔票的擔子。衛生部、醫院裝有藥品和醫療用品的挑夫擔子也很多,還有擡着重傷病員的擔架隊,人數也不少。

這支後勤隊伍本來負擔就不輕,加之當時錯誤的中央上司者搞“大搬家式”的轉移,什麼東西都要求帶着,連打沙縣時繳獲那個兵工廠修槍、造子彈的笨重機器也都要卸下來擡着走,更增加了後勤部隊的負擔。還有,軍團山炮營的幾門山炮本來炮彈不多,用處并不大,這種又笨又重的大家夥,沒有騾馬挽拽,全靠人力擡扛,更是累煞了人,但上級指令全部帶走,想丢也不敢丢,隻好勉強擡着走。

更煩人的是中央機關組成的中央縱隊比我們軍團的辎重更多,什麼檔案箱、印刷機、制币機⋯⋯壇壇罐罐許多東西都帶着,行動比我們更緩慢,有時擋住了去路,有時相遇又要給他們讓路,就這樣走走停停,一天隻能走幾十裡,甚至隻走一二十裡,行動非常困難。尤其是進入冬季,天寒地凍,雨雪又多,我們到了廣西、貴州山區,到處是崇山峻嶺,道路崎岖,部隊連續行軍、作戰,人困馬乏,疲憊不堪,體力不支,行動就更為艱難。記得我們進入廣西苗族地區的一天晚上,部隊翻越一座大山,走在我們前面的山炮營下山剛到半山腰,太累了,走不動,他們怕後續部隊超過他們,把他們甩掉,就把山炮的炮身、炮架橫七豎八地堵在山道上,互相依偎在炮旁睡覺了。

這一堵,我們跟在後面的教導營和衛生部、醫院都過不去了。開始我們以為前頭部隊稍休息一會再走,沒料到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動靜。彭紹輝營長等急了,傳話催促前面部隊快走,隊伍就是動不了。我急忙趕到前面察看,才知道是山炮營睡覺擋了道。我又氣又急,連拉帶拽地把他們一個個叫醒,可是這個剛站起來,那個又躺了下去,實在是拖得太疲勞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回來把情況一說,彭紹輝氣得直跺着腳罵,我隻好勸他等天亮再說,部隊原地休息。半夜裡,雨浙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我們就在雨中站着、蹲着煞了一夜。天亮後,部隊繼續趕路,山頂的部隊派人下來報告,昨晚有三個同志凍死在山上,我鼻子一酸,淚水不禁滾落在濕漉漉的山道上。

心想,要是昨晚他們下了山,也許不會凍死。可是,這該怨誰呢?兩個月來,我憋了一肚子氣,回想在毛澤東同志指揮下,特别是第二、三次反“圍剿”戰鬥中,我們千裡行軍,在敵軍包圍中穿梭往來,輕輕松松,說走就走,要打就打,機動靈活,那有象現在這樣烏龜似地爬行,擺着一付挨打受氣的架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黎平會議後,中央接受毛澤東同志的意見,部隊進行輕裝,把兵工廠的機器和山炮營部分破舊的山炮等笨重的東西以及不必要的擔子都沉到河裡或掩埋掉,将許多身強力壯的挑夫充實到戰鬥部隊中去,隊伍精幹了,行動也輕便多了。遵義會議後,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新的黨中央上司徹底改變了“左”傾錯誤上司者的戰略,從我軍的實際情況出發,機動靈活地在“追剿”的敵群中穿插往來,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順利通過彜族地區,強渡大渡河,飛奪滬定橋,擺脫了數十萬敵軍的圍追堵截,取得了長征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勝利,我也好似撥開了迷霧,見到了春天,心情逐漸開朗了。

在此期間,我們教導營參加了土城、魯班場、會理等戰鬥,都本着“消滅敵人,儲存自己”的原則,不硬拚,不戀戰,消滅一部分敵人,達到戰鬥目的後就主動撤出,打得非常靈活,傷亡也少,部隊士氣又高漲起來。

這裡,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那是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五日紅三軍團準備三渡赤水的時候,那天晚上,我們教導營同兄弟部隊一起撤出魯班場戰鬥轉移到了茅台鎮,鎮上的老百姓因受敵人欺騙、威脅都跑光了,有幾個戰士在鎮裡找水井要提水做飯,無意中發現了存放茅台酒的酒窖,打開酒窖的蓋子,聞得酒香四溢,芬芳撲鼻,便好奇地用茶缸子打出一缸喝了一口,真是清醇甘美,可是他們知道紅軍紀律是不準行軍中喝酒的,怕喝醉了誤事,遂将酒倒回了窖。

這時,有個戰士想起白酒能舒筋活絡,連日行軍打仗兩條腿都跑得酸疼麻木,睡覺前用白酒擦擦腿腳,明天行軍肯定輕松得多,便舀起一茶缸帶回班裡,大家用手指沾茅台酒揉搓小腿、腳闆,熱乎乎的挺舒服,一個班的人一茶缸子酒怎麼夠呢,他們又拿臉盆去裝酒,全班同志都來擦腳。這下子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不腔而走,都拿茶缸、臉盆找酒害去打茅台酒,有的還把酒盛在臉盆裡,輪流泡腳,互相按摩揉搓。我的警衛員不知從那裡得到這個消息,也悄悄地打了半臉盆茅台酒來給我泡腳,我追問他:“酒哪裡來的?”他把情況告訴我,我感到這樣不好,批評他違犯群衆紀律,可是警衛員還滿不在乎地争辯說:“酒窖到處有,象水井一樣,随便打,兄弟部隊早用這個辦法泡腳了,你還批評我!”

我看酒已經打來了,而且盛在臉盆裡(當時臉盆有三用:洗臉、洗腳還盛飯菜),再倒回去反把酒窖弄髒了,隻好寫張條子叫警衛員拿給供給處,請他們明天留幾塊銀元給酒坊老闆作為賠償。接着,便按警衛員教的辦法,先泡泡腳,再邊泡邊按摩揉搓,果然,這一夜腳暖烘烘的,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走起路來輕輕松松舒服極了。建國後,每當宴會上飲茅台酒的時候,我常回想起長征途中這段用茅台酒泡腳的故事來。

長征隊伍在雲貴高原與圍追堵截的敵人周旋,象一條蛟龍似地往返穿插,一改長征初期的被動挨打局面,行動的機動性、靈活性大大增加,這對于整個部隊來說無疑是件振奮軍心的好事,但對我們擔負軍團後衛任務的部隊來說,由于後勤隊伍特别是醫院傷病員的拖累,要加快行軍步伐十分困難,每天都有掉隊的危險。有一天,彭老總和楊尚昆政委把我和彭紹輝找去,向我們交代說:“現在部隊行動快速,敵情千變萬化,你們後衛部隊任務很重,萬一被敵人截斷,你們就在當地發展遊擊戰争,生根立足。”

為了加強軍團首長同我們後衛部隊的聯系,彭老總特地給我們教導營配備了一部電台,要求我們與軍團部保持聯系,及時報告情況,接受軍團首長的訓示。當時軍團隻有幾部電台,是軍團首長根據任務需要配給聯絡困難的部隊使用的,有的師還沒有電台,是以,我和彭紹輝都感到面臨情況的嚴重,也深深感到軍團首長對我們的信任和關懷。從我們的心願來說,确實是不願被敵人截斷,因為離開了大部隊,離開了軍團首長,就像孩子離開了娘,無依無靠;但戰鬥情況很複雜,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考慮問題往往要從最壞處着想,多準備幾套應付複雜情況和突然事變的方案。幸運的是,在此後一段戰鬥和過雪山、草地的艱苦征途中,我們始終保持與軍團首長的聯系,打完仗就及時趕上隊伍,沒有被敵人截斷。

長征途中最艱難困苦的行程要數爬雪山、過草地了。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上午,我們紅三軍團後衛部隊随主力第十一、十二團之後攀登四川境内第一座大雪山——夾金山。這座海拔四千九百多米的大雪山宛如一個披滿白發的老人端坐在那裡,是以當地老百姓都稱它為“神仙山”,說是除了神仙之外,連鳥也飛不過去。我從小生長在大山溝裡,這些年來也爬過不少大山,但象這樣高大的雪山還是平生第一回見。部隊來到雪山下,擡頭仰望這白雪皚皚、雲霧燎繞的大雪山,也從心底裡發怵。但是,經過動員教育後,戰士們都自豪地說:“我們紅軍就是活神仙,山再高,也沒有我們活神仙的腳闆高;飛鳥飛不過,我們的鐵腳闆卻能夠踩過!”大家決心要越過“神仙山”與兄弟的紅四方面軍會師,建立新的革命根據地。

征途中,同志們同心協力戰勝冰、雪、風、雹的侵淩,一天就翻越這座大雪山。當夕陽即将沉西的時候,我們就在山下的一條山溝裡宿營。當我到連隊去檢查沒有發現掉隊和傷亡的情況,滿懷喜悅的心情回到營部時,警衛員早已把我的“睡鋪”安排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松樹下了。這棵大松樹高幾十米,幹粗葉茂,樹下落了一層厚厚的幹樹葉,松軟松軟的。這一夜,我和警衛員、馬夫(飼養員)都睡在這棵大松樹下,這裡空氣清新,不冷又不熱,幹松樹葉散發出一股沁人的香氣,使我舒适地進入夢鄉。幾十年來,我經常回憶起這個睡得比在“北京飯店”還舒适的夜晚。

這一夜的舒服覺并不能抹去征服夾金山的艱難曆程。我們教導營是沿着先頭部隊開辟的道路,踏着他們的足迹前進的,沒有受到損失;但是,走在前頭的兄弟部隊為了征服這座雪山,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呵!有的同志陷進了深不可測的雪窩無法救上來;有些年大體弱有病的同志奮力爬上山頂已是精疲力竭,加上高山缺氧,一頭栽倒在地,經醫務人員搶救也未能生還。更可惜的是,我們到山頂看到兩堆篝火旁各有先頭部隊四五個戰士仰天長眠,據醫生察看遺體後告訴我,他們不懂高山空氣稀薄、缺氧,想在山頂休息一會烤烤火再走,沒想到點燃了篝火,空氣中氧氣更少,他們剛爬到山頂,突然烤火,可能因缺氧而窒息,也可能因高原反應加之凍餓而死。

我看犧牲的同志身體還比較壯實,但都臉色蒼白,嘴唇發紫,顯然是意外死亡,使我心情外沉重。我心想,如果他們懂得一點高原反應的科學常識,也許不至于犧牲在這雪山上。為了不讓犧牲的戰友再受風雪欺淩,我帶着幾個同志把他們的遺體就地掩埋,并向部隊傳話:“在山頂上不準停留,不準烤火,趕快下山,到達目的地就是勝利!”

第二天,我們進抵達維鎮,與兄弟的紅四方面軍會師。紅四方面軍第八十八師二六五團的同志很熱情地接待我們,送給我們一些糧食(青稞麥、玉米),大家吃了頓飽飯,精力也逐漸恢複。這時,我們聽說就在我們翻越夾金山那一天(六月十八日),紅一、四方面軍在懋功城内舉行了慶祝勝利會師的聯歡會,大家情緒更加高漲,在村頭巷尾與紅四方面軍的同志親切交談,到處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

我們在達維鎮休整了幾天,總結翻越夾金山的經驗。在總結中,我特别強調要進行防止烤火窒息的教育,此後,我們又在六月底至七月初的十幾天時間内,接連翻越了夢筆山、長闆山、打鼓山和拖羅崗(又名倉德山)四座大雪山,雖然每座雪山都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一座更比一座險峻、陡峭,但同志們有了翻越夾金山的經驗,行軍組織更有秩序,措施更加具體。各連各排組織老帶新、強帶弱,在攀登陡峭山路時,用綁腿互相牽連,互相攙扶,後面的踩着前面同志的腳印,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一個一個向前奮進。在翻越這四座雪山的征途中,雖然沒有發生陷進雪窩和烤火窒息的事故,但卻有幾個體弱的同志耗盡了自己的力氣,象熬幹了油的燈一樣,熄滅了,長眠于雪山之中⋯⋯。

七月十日前後,我們翻越第五座大雪山——拖羅崗後到達黑水蘆花地區進行休整,軍團首長交給我們教導營一項特殊任務,看護先頭的兄弟部隊和軍團從國民黨軍隊與反動土司那裡繳獲的三百多頭牦牛和一百多隻羊。原來,在我們紅軍到來之前,國民黨反動派為了困死餓死我們,勾結反動土司,強迫當地藏胞堅壁清野,同時,釋出告示,威脅藏胞“凡給紅軍當通司(即翻譯)和向導者,凡賣糧給紅軍者,均處死刑;若不執行堅壁清野者,所有牛羊、糧食等财産,一律沒收。”在國民黨反動派和反動土司的欺騙宣傳和威脅逼迫下,有部分藏胞被裹脅參加了反動武裝;大部分藏胞則都躲到了深山裡去,是以,我們經過的村莊基本上沒有人煙,給籌糧帶來極大的困難。

更可惡的是,反動土司乘機掠奪,把藏胞的牛羊都搶走,集中一起趕進山裡,并組織反動武裝四處伏擊,殺害我們外出籌糧的小分隊。兄弟部隊在卓克基、蘆花等地與阻擊我軍的反動武裝戰鬥中,先後繳獲了幾百頭牛羊,他們離開蘆花向前運動時,除殺了少數沒收反動土司的牛羊改善生活外,大部分都留了下來。總部打算讓我們三軍團看管幾天,待藏胞傳回家園時請他們來認領。

是以,看管這三四百頭牛羊的任務便落在我們教導營身上。當時我們剛爬過五座大雪山,體力消耗很大,到蘆花後,因部隊人多籌糧十分困難,個個饑腸辘辘,看着這成群的膘壯牛羊,怎不饞涎欲滴呢?說實在話,這三四百頭牛羊,既沒有誰認真清點過數,更沒有誰打過收條,随便宰殺幾頭讓大家改善改善生活,增加點營養,根本無人知曉,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們紅軍有自覺的紀律,軍團首長信任我們,讓我們看管這群牛羊,我們決不能“監守自盜”;況且,這是藏胞的牛羊,上級準備随時歸還藏胞兄弟的,私自宰殺,也是違犯群衆紀律。我們營的上司反複向大家動員解釋必須自覺遵守紀律的道理,并帶領大家上山采野菜摻和着青稞麥一起煮面糊糊,勒緊褲帶,過着半饑半飽的生活。

我們盡心盡責地看管好牛羊群,白天趕到附近山坡放牧,晚上趕回營地圈起來,放哨警戒,防備敵人來搶,就這樣辛苦地看管了三四天,沒有動牛羊的一根毫毛。沒料到第五天清早,紅十一團的上司幹部帶領一二十個戰士找到彭營長和我,說是上級通知可以殺一些牛羊做肉幹,準備過草地好當幹糧,我們這裡牛羊多,先借幾頭,說罷,便自己動手去挑肥壯的牛羊。不一會兒,十團、十二團、十三團和周圍兄弟部隊的同志也争先恐後地來“借”牛羊,彭營長、我和教導營的同志怎麼攔也攔不住。我又氣又急,大聲喝道:“你們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我到軍團部告你們去!”可是來的幹部、戰士并不害怕,還滿不在乎地笑着說:“好,好,你快去告吧!”

我和彭紹輝營長氣喘籲籲地跑到軍團部告狀,才得知這是黨中央、中央軍委的決定。聽說毛澤東同志到部隊了解情況,得知部隊籌糧困難,戰士們仍在挨餓,眼看就要過草地了,怎麼辦呢?當時老百姓都跑光了,地裡的青稞麥已經成熟,無人收割;沒收反動土司搶來的牛羊,也沒人敢來認領。是以,毛澤東同志作出了“救救紅軍”的訓示,軍委也發出通知:為了籌集過草地的糧食和牛羊肉,反動土司的糧食、牛羊可以沒收;群衆藏在地窖裡的糧食和被土司搶走的牛羊也可以借用;地裡的青稞麥都可以收割,先打下欠條,以後再還。因為我們教導營遠在山邊放牧,沒有接到上級的通知,才鬧了這場誤會。

我們急忙趕回駐地,可是到家一看,牛羊早已被瓜分光了,戰士們氣得直罵,我隻好如實地向他們作解釋,平息這場糾紛。第二天,兄弟部隊得知我們辛辛苦苦看管了幾天牛羊,自己連一根牛毛也沒有動過,感到過意不去,有的又主動給我們送回來一些牛羊肉,讓我們這些“三月不知肉味”的幹部、戰士也嘗幾口牛羊肉,而大部分則制成肉幹,準備作過草地的幹糧。當然,這個數量并不多,分到每個戰士更是少得可憐的一丁點兒。

毛澤東同志當時發出“救救紅軍”的訓示确是在百般無奈的情況下采取的“下策”。他知道這樣做違犯了我軍曆來“秋毫無犯”的軍紀,有損我軍的聲譽。但是,那時候坐鎮成都的蔣介石正在調兵遣将,企圖将我軍圍困和消滅在岷江以西、懋功以北的雪山草地地區;我軍如不迅速果斷地通過草地,向陝甘地區推進,與紅二十五軍會合,去建立和擴大新的根據地,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從全國各族人民的長遠利益着想,為了“救救紅軍”,隻好暫時對不起藏族同胞,這一筆賬,待以後再還。

果然,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中央政府派代表團到四川、西康慰問藏族同胞時,毛澤東同志特地囑托慰問團的同志向卓克基、黑水、蘆花、阿壩一帶的藏胞表示歉意,說明當年為了救紅軍,欠下藏胞一筆賬,今天特來償還。雖然事隔十五年,當時紅軍寫下的欠條、借據大都已散失了,但慰問團散發了大量的慰問品和救濟糧食、物資,也已表達了黨中央、中央軍委和毛澤東同志關心藏胞的一片心意。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一日,中共中央在蘆花召開會議,會後,部隊進行整編,我調任紅三軍團衛生部政治委員兼總醫院政治委員。當時紅三軍團編在右路軍序列,随時待命北上,我即随軍團部于八月初進駐毛兒蓋地區,帶領一百多名醫護人員和傷病員着手做過草地前的準備工作。但在此期間,由于張國焘一再阻撓,拒絕執行中央的北上方針,企圖分裂紅軍,危害中央,使中央制定的北上方針被延誤了一個多月,未能貫徹執行,我們也在蘆花、毛兒蓋地區休息等待了一個多月。

八月中旬,中央決定先率右路軍越過草地繼續北上。我們總醫院大部分是傷病員,行動不便;少數醫護人員又忙于治療護理工作,雖然有個把月的準備時間,軍團直屬隊和各團都已想方設法籌集到一些糧食和曬一點肉幹,作好了準備,而我們總醫院仍然籌糧很少,使我急得直搓手。正當我們焦急的時候,臨出發前幾天,軍團楊尚昆政委突然派人送來了一批青稞麥,使我喜出望外。它為總醫院的傷病員過草地解決了大問題,真是“雪裡送炭”!我由衷地感激楊尚昆政委的關懷,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三軍團總部及兄弟部隊的同志們對傷病員的階級友愛深情。我收下青稞麥後,馬上同炊事員一起,夜以繼日地磨面、烙餅,趕制好過草地的幹糧。

八月二十日前後,我們随軍團部開始過草地。茫茫水草地,一望無際;天上無飛鳥,地下無蟲鳴,方圓幾百裡地看不到一塊石頭,見不到一棵大樹,荒無人煙。有的是腳下長得密密麻麻、高矮不等的一叢叢水草,草叢裡河溝縱橫交錯,積水泛濫,浮在表層混濁淤黑的積水,散發出陣陣腐臭的氣味。

走在這片無邊無垠的沼澤地上,令人分不清東西南北,辨不清哪一條是可行的道,步步如履薄冰,稍不留神,踩進陷井似的泥潭,就會越陷越深,遭到滅頂之災。幸好,先頭的兄弟部隊在當地藏胞向導的幫助下,已探出了一條婉蜒曲折的通道,沿途用木闆、樹枝給我們設好了路标,使我們能沿着比較安全的路線行進,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傷亡。這一個個路标,都是先頭部隊冒着危險,付出重大代價換來的。這時,一種由衷感激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

草地上不僅道路艱難,而且氣候惡劣,變化無常。按說那年八月下旬正是農曆七月下旬,還在“處暑”季節,我們南方仍然是穿短褲褂的暑天,可是這高原草地還常飄雪花,下苦雨,老天爺真是專欺侮我們這些穿着單薄衣衫的紅軍!進入水草地的第一天晚上,我們沒有經驗,仍象前一天晚上在草地邊沿宿營時一樣,找一塊稍幹一點的小坡地宿營,沒想到半夜裡下起了雨,水很快就漫上了這塊坡地,我們不得不站起身來,把墊在地下的油布頂在頭上擋雨,互相依偎着打盹,在雨中站了一夜。

第二天,天放了晴,我們行軍稍輕松一些,晚上宿營也有了經驗,找到一處小高地,才能躺下睡覺。但是,夜裡氣溫很低,凍得難受,我們就用帶來的幹柴棍引火,加上大家拾點半幹半濕的枯草根,燃起了篝火,我和警衛員、馬夫擠在一塊睡,在篝火旁,互相取暖,總算暖和了一些。

說到草地宿營,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長期的征途跋涉中,總醫院的醫務人員憑着他們的科學知識總結了許多經驗,特别是怎樣保護腳、恢複腳力的經驗更加豐富。這一晚,他們把背來的幹柴或能找到的幹草莖把腳跟墊高,稱之謂“倒腳運動”。因為長時間走路特别是雙腳泡在水裡走路,流向腳部的血液相應增加,使雙腿雙腳感到沉重。睡覺時人躺下,這一“倒腳”,腳部比頭部、上身稍高,使腳得到休息,恢複正常的血液循環,避免雙腳浮腫。果然,此法很靈驗。當晚我巡查完傷病員的休息情況後,也和警衛員、馬夫一起學習“倒腳運動”,第二天走起路來,腳闆好象輕松了許多。此後,過草地的幾天裡,大家都參加了“倒腳運動”,這樣就大大有利于連續的草地行軍。

本來組織上配給我一頭很健壯的黑騾子,不料臨過草地的前幾天,我和馬夫都忙于為傷病員烤制幹糧,突然被人偷走了,馬夫哭着四處去找也沒有找到。在長征途中,雖然我騎騾子的時候不多,大多讓它馱我的背包和書籍、檔案,馱生病、體弱的同志,或幫掉隊的同志馱槍和背包,但有匹騾子來替代人力,行軍總要輕松得多。現在丢了騾子,逼迫我不得不再三輕裝,把幾本心愛的書和日記本也忍痛處理掉,減輕馬夫的負擔;進入草地之後,再深的水草地也非自己淌過不可。行軍的第三天,可能因為連日來腳都泡在腐臭的積水裡,臭水的毒氣滲透皮膚,左腳腕上突然長了個小瘡,小瘡受污水浸蝕,感染化膿,牽動了左腿,走起路來有些疼痛。

中午休息時,我看了一下瘡口化膿的地方,發現從瘡口處有一條象紅色的“線”一樣的東西往上沿着小腿内側向膝關節的方向延伸。當晚,我又就篝火再看一下,小瘡這條“紅線”已往上延伸到了大腿内側,整條腿也感到疼痛。這時,我記起在家時聽老百姓說過,這是腳瘡裡有毒氣,讓這條毒線通到心髒,就有生命危險。不過老百姓個有土辦法,就是用苎麻“灸”。我也試着從新的苎麻草鞋的鞋帶裡割下了一段苎麻,在篝火上點着了火,吹滅了火焰,用火撚對着大腿内側“紅線”的頭猛“灸”了三次,第二天,果然“紅線”降了下去。同時,軍醫用碘酒把瘡口消消毒,用紗布包紮一下,不久小瘡就治好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也是一種治病的“窮辦法”,否則,在過草地的關鍵時刻,說不定長一個小小的膿瘡就把命丢了。

健康人通過草地已經遇到許多困難,何況我們這一支傷病員隊伍呢!我鼓勵醫護人員和擔架員,發揚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愛護傷病員;鼓勵傷病員同傷病作頑強鬥争。有的傷員強忍傷痛不吭一聲;有的傷病員隻要自己能攙扶着走一段,就掙紮着自己走,不坐擔架,大家都獻出一顆赤誠的心,用階級友愛的溫情溫暖着戰友們的心。每個人都明白:在這場生死搏鬥的進軍中,前進一步就意味着生存,意味着勝利;停滞、後退就可能導緻死亡,導緻失敗。大家齊心協力,互相鼓勵,互相幫助來沖破草地的重重障礙。

我和傷病員們在草地上艱難地跋涉了四天多,再有一天多的路程就要走出草地了。突然,我在路旁一小塊坡地上發現四個戰士互相依偎在一起,一個個臉色蒼白,手腳冰涼,身體瑟瑟發抖。我趕忙找來軍醫,經軍醫細心診斷,沒有發現這幾個戰士有什麼病。軍醫對我說:“政委,他們不是病,是餓的。”原來,這是兄弟部隊四個掉隊的戰士,昨晚下了一場雪,他們凍了一夜,今早想趕部隊,可是幹糧已吃完了,渾身一點勁也沒有,想站也站不起來,隻好互相依偎在一起,等待着救援。這時,我身上也隻剩下三個青稞麥餅了。我心想,還有一天多的路程,自己已經不夠,而且,要是哪個傷病員或擔架員也斷了糧,又怎麼辦呢?可是,眼前這四個戰士不吃點東西,就永遠站不起來了⋯⋯

想到這裡,我毅然從幹糧袋裡揀了一個最大的大約半斤重的青稞麥餅,掰成四塊,每個戰士的手裡塞上一塊,親切地對他們說:“同志,快出草地了,中央上司同志和兄弟部隊正在巴西等着我們,走出草地就是勝利。吃了這塊餅,我們一起上路吧!”

四個戰士用噙着淚花的雙眼深情地望着我,又看了看從他們面前拄着拐棍艱難地挪動腳步頑強向前的傷病員,一股暖流湧上了心頭,熱淚止不住奪眶而出。他們和着淚水細細咀嚼着這一小塊青稞麥餅,好象這一小塊青稞麥餅飽含着千萬“大卡”熱能似地,使他們頓時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把他們一個個攙扶起來,讓他們慢慢地邁開步子,跟着隊伍繼續向前。

隊伍到了巴西以後,有一天,我又遇到這四個戰士。他們已經歸了隊,激情地向我敬了個禮說:“首長,你一個餅救了我們四條命!”我看到他們的體力有了恢複,感到無比欣慰,拍了他們的肩膀說:“不,這是你們自己努力奮鬥走出草地的。”我沒有問戰士們的姓名和機關,但這四位可愛的年青戰士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

我們總醫院在巴西休息待命,我抽空到軍團部去彙報工作,聽軍團部的同志講,他們過草地的時候,彭老總得知部隊已經斷了糧,有的連隊挖草根吃,有的煮皮帶充饑,非常心疼,說部隊随時都要準備戰鬥,餓着肚子怎麼打仗,怎麼能走出草地?馬上下令方副官長把軍團部六匹騾馬全部集中起來,殺了肉分給部隊。彭老總的老馬夫和警衛員不忍心殺掉配給彭老總的那頭大黑騾子,勸說彭老總把大黑騾子留下。因為大家都知道,彭老總平時非常心愛他那匹膘壯的黑騾子,在長征途中,他雖然極少騎它,而是用這頭騾子馱病号和掉隊的同志,但他還是生怕騾子餓着凍着,經常悄悄地把自己餓着肚子省下來的幹糧塞給騾子吃。現在,他卻忍心下令要殺掉這頭騾子。

老馬夫怎麼也想不通,再三向他求情,說這匹騾子有功,不能殺。彭老總有點生氣了,反問說:“人重要還是牲口重要?”接着,他堅決地說:“現在人比牲口更重要,不要留下它!”要方副官長立即執行指令。方副官長隻好遵命用機槍把六匹牲口全打死,殺了肉分給部隊,而軍團機關隻留下一點雜碎,這六匹牲口救活了多少戰士啊!彭老總以身作則,給我們作出了榜樣,對我的教育很深。

巴西是個山谷中的小集鎮,有上百戶人家,藏胞的住房還比較好,大多是木頭建造的兩層樓房,上層住人,下層關牲口。這裡還有一座建築得很好的喇嘛廟,算是這一帶比較熱鬧的地方。這時候,我們幾千名紅軍一到,陸陸續續地經過巴西分散駐紮到周圍的村莊,使這個偏僻的小集鎮更加熱鬧起來。有一天,我上街去看看熱鬧,信步走到喇嘛廟前,隻見廟門口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廟雖不大,卻很别緻。到廟前來參觀的紅軍官兵不少,但大家都自覺遵守紀律,尊重藏胞的風俗習慣,沒有一個人闖進廟門,隻在廟前一二十米遠的地方看一看,不敢打擾喇嘛們的佛事活動。

從喇嘛廟往回走的路上,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随着聲音望去,隻見一個大高個兒邁着蹒跚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來,一時認不清是誰,待近前一看,才驚愕地認出是我的老鄉張平凱。記得臨長征前他從三軍團調到中央幹部團去,那時,他身材魁梧,體魄健壯,英氣勃發,精神抖擻,才一年不見,怎麼瘦弱成這個樣子呢?隻見他臉色蠟黃,兩個腮幫深深凹陷,下巴尖削,高高的顴骨上面一雙大大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真是判若兩人。我急切地問他:“你怎麼瘦成這樣?”張平凱喘着粗氣告訴我:他離開瑞金後就一直發着瘧疾,勉強跟着幹部團行軍,不料過草地時又發燒又拉肚子,實在走不動了,掉了隊,差點就出不了草地。我聽了感到很心疼,就扶着他回到駐地,把他收容到總醫院治療。

恰巧這時有個老戰友給我送來一隻五六斤重的獾子,這是他們在山上下套子抓到的,說是他看我身體不好,送給我補養的。當時整個紅軍經過一年的長征,大家都一樣,拖得精疲力竭,餓得臉黃肌瘦,我雖然帶病長征,身體也瘦弱,但比起傷病員來,自己還覺得是個“壯漢”。我想,傷病員比我更需要營養,于是,就把這隻獾子交給夥房,請他們殺了煮給張平凱和幾個重傷病員吃。說實話,這一點點獾子肉,要讓一個人吃也能一口氣全吃掉。煮好後分給重傷病員,一人隻能吃幾塊肉,喝一小碗湯而已。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一塊獾子肉也就表達了我的一片心意了。建國以後,張平凱見到我還常提起這獾子肉的事,可見患難之時戰友間的一點一滴恩情,都能令人終生難忘。

長征中的政治工作除了加強黨的上司,發揮黨員的先鋒模範作用,帶領廣大群衆以堅韌不拔的毅力去戰勝重重困難外,還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積極開展宣傳鼓勵工作,激發廣大指戰員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特别是在遵義會議之後,大家明确了“北上抗日”的前進目标,有了奔頭,革命信念更加堅定,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一心一意跟黨走,革命熱情高漲起來,更加感到雖苦猶榮,雖苦猶樂。

開展歌詠活動本是紅軍的優良傳統,長征中,革命歌聲更成為鼓舞鬥志的一種精神力量。無論是跋山涉水,無論是休息宿營,哪裡有紅軍,哪裡就有革命歌聲。有時,雖然由于過度勞累,嘶啞的聲帶和急促的喘息使歌曲走了調,亂了節拍,但透過這粗犷的沙啞的歌聲,仍不難感觸到一顆顆熱情、滾燙的心。

當時,革命歌曲也作為一種教育的工具。由于連續行軍、作戰,沒有更多的時間集中上課、作報告,上級提出個政治口号或提出一項重要任務,為了及時貫徹下去,政治部門就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利用大家熟悉的曲調,填進結合目前任務的新詞,教大家學唱。通過唱歌使大家領會黨提出的政治口号,記住自己的戰鬥任務,貫徹到實際行動中去。翻過雪山以後,先頭部隊初次遭遇敵人的騎兵時,隻見敵騎兵呼嘯而來,行動迅捷,氣勢洶洶,一時竟束手無策,不知道先打馬還是先射人,剛放一兩槍,騎兵就逼到跟前,令人生畏。後續部隊一聽這種情況,也對騎兵産生一種恐懼心理。針對這種情緒,上級宣傳部門很快就編了一首《打騎兵歌》教大家唱:指揮員和戰鬥員們,努力學習打騎兵。四個基本原則,一條一條記在心。

第一基本原則,沉着冷靜、勇敢堅定,确實相信手中武器,一分一秒,不要放松,準備戰鬥打騎兵。

第二基本原則,如果發現騎兵,迅速警報大家,以便本隊取得優勢,一槍一個,落花流水,這些騎兵不頂打。

第三基本原則,溝牆工事,加強木層;行軍注意,家屋森林,如果發現有了騎兵,依托地物同他拚。

第四基本原則,立射跪射,坐射卧射,投罷榴彈,接着刺殺,砰嘭砰嘭,砰嘭砰嘭,這些騎兵不頂打。

這四段歌詞通俗易懂,既把藐視敵騎兵的必勝思想灌輸到部隊中去,又把打騎兵的要領和戰術動作都教給戰士。大家唱着唱着,打垮敵人騎兵的信心和勇氣提高了,而且懂得用步槍排射阻擊敵騎兵的戰術要領,畏懼情緒一掃而光。我教三軍團教導營的幹部、戰士唱過《打騎兵歌》,過草地時我雖然離開了教導營,但後來聽說,他們快過草地時遇到敵人騎兵的襲擾,馬上就疏開隊形,第一排卧射,第二排坐射,第三排跪射,第四排立射,統一密碼,步槍排射,把沖在前頭的敵騎兵打翻下馬,後面的騎兵一溜煙跑了。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議論:《打騎兵歌》真靈!

各部隊的戰士宣傳隊是行軍中一支十分活躍的宣傳鼓動隊伍。他們大多是一些十五六歲的年輕“紅小鬼”,聰明伶俐,能說會唱。宣傳隊往往在行軍途中打前站,選擇一塊高坡設立鼓動棚,當行軍隊伍經過時,他們就唱歌,呼口号,說快闆,表揚好人好事,給大家鼓勁加油。在爬夾金山時,宣傳隊就大聲宣傳過雪山到懋功同紅四方面軍會師的意義,有的對行軍隊伍喊:“同志們,加油!山下就是懋功了,堅持下 去就是勝利,趕快翻過雪山和四方面軍會師!”有的則喊:“同志們,快下山去,千萬莫停留,莫吃山上的積雪,不然會瀉肚子,發高燒的。”過草地時,鼓動棚就鼓勵大家說:“黨中央首長已經在巴西等着我們了,我們咬緊牙,堅決走出草地!”大家聽着,心底裡一熱,好像腳步也加快了。

說起宣傳隊,我們教導營宣傳隊還有一件寶——留聲機,那是一九三四年一月東方軍第二次入閩打下沙縣時繳獲的勝利品。宣傳隊把它當寶貝一直帶在身邊,在長征途中再苦再累,即使把自己心愛的樂器、衣物丢掉,也舍不得丢掉這台留聲機。有時我看他們挑着、背着很吃力,讓黑騾子幫他們馱上,他們還怕留聲機給颠簸壞了。這台留聲機繳獲時還有八九成新,棗紅色的盒子,綠呢子墊的轉盤,還有一個黑色的大喇叭,式樣好看,音量也大。

宣傳隊經常把它放在鼓動棚裡,讓留聲機哇啦哇啦唱着,他們在一旁作宣傳鼓動,這樣,留聲機像在給他們伴奏似地,使鼓動棚的氣氛更顯得熱鬧。這台留聲機隻有十幾張舊唱片,除了《漁光曲》等二三張歌曲和國樂曲外,大部分是平劇唱段,有梅蘭芳的《貴妃醉酒》、《霸王别姬》,譚富英的《空城計》、《定軍山》,程硯秋的《蘇三起解》、《青霜劍》,周信芳的《蕭何月下追韓信》、《徐策跑城》等等。

這些舊唱片與長征的艱苦環境雖然極不協調,有的片子因為反複地唱太破舊了,甚至有的還有裂痕,唱起曲子來産生不少吱吱嘎嘎或咔嚓咔嚓的雜音,但說來奇怪,戰士們非常喜歡聽這個“戲盒子”,一聽到遠處傳來留聲機的聲音,好像前頭就到了戲園子似地,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到鼓動棚跟前總要仁腳休息片刻,聽一會兒宣傳,也聽一會兒戲,有的還情不自禁地跟着哼起《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或哼起《徐策跑城》:“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事神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且看來早與來遲⋯⋯”

有的還邊唱邊學着“青衣”或“老生”搖搖擺擺、拂袖踱步的姿态,象上台演戲似地,逗得周圍的同志開心地大笑。這樣的聽戲、唱戲,雖難說有什麼現實教育意義,但它是一種難得的娛樂,哈哈一笑,掃除了大家沉悶的心情和疲勞的情緒,使部隊活躍起來,展現了一種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這應該說也是政治工作的一種方法吧。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紅一方面軍突破天險臘子口進抵哈達鋪,在哈達鋪進行改編,改稱為陝甘支隊,原紅一軍團編為第一縱隊,紅三軍團為第二縱隊,軍委縱隊為第三縱隊;我調任第三縱隊保衛分局第二科科長,負責肅奸反特工作。十月十九日,陝甘支隊越過六盤山,到達劉志丹、謝子長建立的陝北革命根據地的吳起鎮。此時,緊緊尾随而來的敵騎兵四個團的二千人也逼近了吳起鎮,從西北面向我陝甘支隊發動進攻。我軍為了把追敵殲滅或擊潰在根據地之外,遂以第三縱隊在吳起鎮正面實施阻擊,第一、二縱隊在兩側向敵人反擊。經過兩個多小時激戰,殲敵一個團,擊潰三個團,繳獲戰馬一百多匹,取得了長征途中最後一仗的勝利。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為統一陝北地區紅軍的指揮,決定撤銷陝甘支隊,恢複紅一方面軍的番号,彭德懷任司令員,毛澤東任政治委員,下轄第一軍團和第十五軍團。原紅一軍團與紅三軍團合并為第一軍團,下轄兩個師:原紅一軍團部隊編為第一師,原紅三軍團部隊編為第四師。第四師師長陳光,政治委員彭雪楓,參謀長陳士榘,政治部主任舒同,下轄第十、十一、十二等三個團。此時,我調紅四師政治部任組織科長,随部參加了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的直羅鎮戰役。這次戰役在毛澤東同志親自指揮下,全殲了敵軍第一○九師,徹底粉碎了敵人對陝北革命根據地的第三次進攻,給我們黨把全國革命的大學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至此,我們紅一方面軍也勝利地結束了二萬五千裡長征。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日,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舉辦了《紀念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五十周年美術書法作品展覽》。事前,軍事博物館秦興漢館長約我寫一幅書法作品。我有感于二萬五千裡長征艱苦卓絕的壯舉,揮毫寫下了《江城子·憶長征》詞一首:

長征萬裡路遙迢,風蕭蕭,雨飄飄。

浩氣比天,千軍勢如潮。

為雪國恥灑熱血,真理在,艱難消。

夢斷推窗聽鼓角,冷月皎,流螢高。

身居京華,

常盼歸鴻早。

抽出心絲填舊句,寫往事,萬年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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